格子桌布

作者: NorthDog氓 | 来源:发表于2021-08-10 09:31 被阅读0次

    ——美的,变的,消失的

    这片海域上只有一座岛。

    这是一座很小的岛,安静孤立在高大的海上灯塔旁。

    在岛上一座缝隙里长满了青苔的小旧木屋里,也只住着一个女孩。如果有机会,你也许能从玻璃窗看见里面隐秘安详的世界,女孩屋里那张不大的桌板上,一匹格子花纹的宽大桌布满满地铺开,又长长地将尾帘垂落到地面,它不显新了,但在这个不算宽敞的小屋里,又那么让人心安。

    格子桌布上,通常只放着两种东西:

    一碟烤好的甜饼。一个长颈的陶瓷花瓶,花瓶里的花随着季节的更替变换。

    一切都是,安静的,旧的,散发令人感到熟悉的气息,包括住在木屋里地女孩——女孩不大。在这个没有第二个人的小岛上,却从未感觉到孤单。她平时要做的事情,也似乎只有那么一点,把刚做好的饼干从烤箱里拿出放在桌上,每天为花瓶换上不同的花样。

    她偶尔会撑起那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老旧油画架,在铺满格子桌布的饭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她画插在画瓶里的花,画桌布,甚至是画盘子里的烤甜饼,还有从墙缝钻进的绿藤上的芽叶,木板上奇形怪状的纹路……一直到天黑,丝丝的凉风吹进屋来的时候,她才停下笔走出门去。

    木屋外的世界,是水面上那一座旋转着金色光柱的海上灯塔,在黑夜里,点点繁星的夜空下,它也显得高大而陈旧。晚上的女孩在这很静的屋外,看着灯塔照进出的光安静转动,背后的星空夜景无声地闪烁,连风也是温柔的。

    一直到深夜,屋外都也许会有女孩在跟着月光一点,一点变形的影子。

    这就是她的生活——在静谧的岛上,老旧但可爱的小木屋里,格子桌布、花、甜饼、油画,灯塔。

    只有隔一段时间,女孩才会出海去最近的一座小城里。

    每当女孩想进城,去的方式总是很简单,她只需要爬到高高的木屋顶,迎着海风,朝对面灯塔上的窗口大喊几句:

    “能帮我——叫一艘船吗——?”

    然后,女孩不用再做什么,便下了屋顶,做自己的事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有一艘不大的游轮停在岛边。吃完早餐的女孩匆匆上了船,告诉人们她要去的地方,就可以启程了。

    其实,女孩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她爬上屋顶,要再搬两个一大一小的凳子叠起来站上去,才能看见灯塔上窗口里的一个影子,那天她看了很久才看出来,那是一顶帽子——一顶高高的布帽,模样也太滑稽了,女孩却觉得有趣。那顶帽子的影子,让她很想跟灯塔里的人说些什么。

    “喂——”她用稚嫩的嗓音朝着灯塔大喊。

    “有人吗——”

    “……”

    “有人吗——”女孩把声音放大了一点——或许是那里的人听不见吧。她想。

    窗口里的帽子动了动,尽管女孩还是看不见那顶帽子下的人的脸,但这也足够让她高兴了,她再一次喊起来。

    “喂——

    窗里的朋友——

    你能帮我——

    叫一艘船吗——?”

    这一次,她保证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了,连灯塔上停歇的一排海燕都惊得飞去一半,但那顶“高布帽子”还是没什么反应。

    “喂——

    你能帮我——叫一艘船吗——?

    ……”

    “能帮我……”

    女孩重复了好几遍自己的要求,甚至还补充了原因:

    “我想到那边的城里去——买我做饼干的材料——还有油画纸——……你能帮我吗——”

    “……”

    女孩失望地清了清喊哑的嗓子,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看着笨重灯塔上飞得四处漫布的海燕群,郁闷了。

    灯塔里住的——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她这样想。

    那天晚上,女孩睡得很晚。她一直紧盯着屋外安静转动光柱的灯塔,睁着孩子的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天上的星星一直闪。

    第二天的女孩,是被一阵气笛声吵醒的,当她跑出门外时,便看见一艘游轮停在岛边,像是焦急地等待谁光临。几只四处散落的海燕飞在船的上空打转。

    码头——

    小城里的海岸上,在这个被帆船和轮船停满了的地方,吵闹的抛锚声和人群的喧哗充盈这个码头,这里的人群大都来自于附近的传统市场。在女孩的印象里,那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所不有了。

    当女孩走进喧嚷的人群,就会有许多可以印进她的脑海和记忆里的东西——面粉铺边的地上,玩具摊上开动着几只跑动着打转的玩具乌龟,拽着大人的衣襟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一红一绿地闪着灯亮。左手握着弹弓的,头顶扎着小辫的,都咿咿呀呀地叫着什么。

    等她绕过面粉铺,走到稀人问津的地方去,更多的,就是蹲在蔬果货架前安静的老狗,干货店里冒着海鲜的腥味,和从屋顶掉落下来的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车辆和客人。偶尔几声电线上传下的鸟鸣,透到天边的海平面上去——女孩看向远处小岛旁那个高大的海上灯塔。

    灯塔上的窗口——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哎哟,这么冷的天,怎么孤零零地站在外面,快进来吧。”

    女孩愣着神,又被干货店里传来的嗓音惊醒了。她看向玻璃门里的店主人——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灰布围巾裹着她半张慈祥和蔼的面孔。女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买材料的。

    店里的角落有进货的牛奶,装在堆叠的纸箱里,灰尘仆仆的。

    “婆婆。”

    “嗯?”店主应道。

    “灯塔里面住着人吗?”

    女孩问罢,老妇人就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说;

    “傻丫头,灯塔里面没有人,谁管这晚上开过去的船呐?”

    “哦……”女孩似懂非懂地抿抿嘴。又小心地问:

    “那……住着谁?”

    “一个老头——老灯长,你没听说过?喔,你可白在那长这么大个子了——这附近的老伙计都认识他,他是个怪人,不过人不赖,就是总待在塔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什么——你看过他的帽子吗?”

    女孩点点头,事实上,她也只见过他的帽子。

    “又高——又长,是不是?没人知道哪弄来的。戴了三四十年,都没摘下来过。”

    ……

    在喧哗人群慢慢散去的晚上,女孩乘着一艘路过小岛的船只,漂在夜幕里,向她的木屋缓慢泊去。

    女孩趴在甲板的围栏上,迎着越来越轻的风,看着远处在星空下安静硕大的海上灯塔。

    恍然间,一束光柱像转了过来,停在女孩的航行轨道上,照亮了一片去向小岛的路,浪把水面荡得波光粼粼。

    “老灯长。”女孩喃喃这个名字。

    “真是个好人。”

    在飘拂的海风里,小岛上老屋的木板缝,青苔和开着花的绿藤的痕迹蔓延到房顶,阵雨一次又一次洗净了小岛,滴点露珠沾了花叶,又被阳光晒干。雨后微渺的翅碟停留在木质横梁上。风把草吹低了,又扶起。海上灯塔的光柱日复一日在夜晚转动着,转动着……

    浪潮追着流动的光阴,扑在小岛上,海岸上。夜空上的月,从眉弦到半,再从半到圆满,从圆满到半,又回到眉弦,时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再一次明晃晃地挂起,变换。木屋里传来老旧画架收展的声音。

    女孩有多久没出门了?——太久了。她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不会走出木屋的,这里的世界让她安详。总之,或许是上一次买的面粉和油画材料太多了,或许是新开的窗让她在屋里也能看见海上灯塔了,四季的花也从外面生长进来了。或许是心境的寂寞早被木屋里的安宁埋没了……她很久都没有走出门去。

    这里的——所有:格子桌布、花、烤甜饼、油画,木板上奇怪的纹路。

    但她却在这一天爬上屋顶——这时的女孩已经长大太多了,看着白昼里光秃秃的海上灯塔,浪潮涌着、扑着,她没细看,便朝着灯塔的窗口大喊起来:

    “能帮我——叫一艘船吗——?”

    窗口里的影子梭动了一下——女孩楞住了,然后像猛然想起了什么,迟钝地喜出望外起来。她沉睡了许久的回忆,在这一刻,恍惚间又轻盈地飞了回来,心绪由宁静变为灵动和明亮了。她想起了小城,传统市场,市场里的面粉铺和玩具摊,玩具摊里的电动乌龟和孩子,蹲在水果货架前的老狗,干货店,干货店里的老妇人,老妇人口里的,住在邻近小岛的灯塔里的老灯长……

    连那时码头杂乱人群的喧哗,也充盈了脑海——她又想起那个灯塔里动也不动的“高布帽子”。不,是老灯长。

    “老灯长?”女孩高兴地叫了起来,心开始怦怦地跳。

    是的,那个从来不动的影子动了起来,这让女孩想快乐地雀跃欢呼,她好像看见,她童年时代的梦,一个她从未触摸到轮廓的,却有趣而美的梦,在睡了许久后,向她悄悄地走近了。

    随后,灯塔上的窗被用力推开了。一个戴着警帽的中年男人,用慵懒颓意的目光——冷冷地向外环顾了几下。

    女孩刹那时木然了。

    她这才发现了什么——那高高的长长的帽子呢?还有老妇人口里的“老头”,不,老灯长——这才不是老灯长呢——老灯长到哪里去了?

    她呆望着灯塔里戴着保安帽的,一张耷拉着嘴角,又故作严肃的脸,转向了小岛上女孩。灯塔里的人扯着阴沉的嗓子大喊起来:

    “说什么呢?——小鬼,是你在叫吗!”

    “我……我……”女孩不知所措起来,慌乱地声音也低下去。

    “叫什么呢!啊?”

    “我……我想借一艘船——”傻女孩不明白管灯的保安是在训斥她,竟支支吾吾地道了要求。

    “什么?!”保安皱起眉头,望着女孩,眼睛都瞪大了,凶神恶煞的。

    “……”女孩被哽得说不出话。

    “下次别吵着人清梦,怪小鬼!”

    灯塔上的窗口被“哐”一声关紧,留在那里的,只有软趴趴的帽子影下,一个无情的难看的侧脸。塔顶光秃秃的——那从前被盘旋的海燕飞满的地方。

    女孩怔怔地站在那里,像尊木雕。

    风吹来了让人压抑的味。

    女孩像无意中想起了什么,她回过神来,匆忙俯下身从屋顶翻下,焦急地奔向岸边——那座小城码头的方向。但又立刻被几艘硕大的,冒着黑烟的船舰挡住了视线。

    那是划着巨大水纹的大型商船,它们载着沉重的货物,在浅灰的天色下,缓慢地行泊在海面,不知要拖着负担,劳累地去向哪里——女孩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的记忆里唯独驶过白色布帆的木船,还有载着在甲板上的欢乐旅客的小游轮,甚至比帆船还小的钓舟,渔舟,很安静地漂着。在挂着星星的晚上都会有。

    更远处码头,看不见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群了。女孩再也没见到那片传统市场的影子,只有骇人的,让女孩惊讶又害怕的冲天大厦,一座接一座,灰白色的;还有上升下降转动在未建成楼房骨架间的怪物,一直高到最上层灰霾似的云雾里,看不见顶层,好像建得很高,再高,没完没了。

    女孩揉了揉眼。

    又揉了揉眼。

    这是哪里,是哪里呢?

    是在一个奇怪的想象里吧,但又这么真实!

    变了。

    只是这么几年而已……

    那些都不见了影子的,

    一个都没留下。

    这是还在一个奇怪的想象里吧?

    女孩不明白,也太怅然了。为什么是现在这样?为什么是楼,是商船,灰色的天空——那那些还留在记忆里是,都是一场若隐若现的梦吗?

    可是,小岛上的木屋,还安静地置在那里,置在这个女孩已认不出的天地里。老旧了的,发黄发粗的格子桌布,花瓶里插着打焉的花,满屋子都是油画和烤焦的饼干的气味,腐朽的木板生出的菇菌。那是她所熟悉的,一切都没变的,不是梦的——只是越来越老了。

    依旧是有风吹过。听不见海燕的晚啼。

    这是还在一个奇怪的想象里吧……

    女孩独自一人发滞地站在岛上,像是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上空中,浑浊的烟雾混进厚厚的云层。

    这片被贸易商船的影子晃乱满了的都市海域上,只有一座很小的岛。岛上有一间老旧的小木屋。

    木屋里的桌板上,铺着一匹宽大的格子桌布。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格子桌布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qnjzv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