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
做个俗人。
哭就哭了,后悔了就承认,痛了就放弃,我接受我的自私,怯懦,贪婪与无知。
不以为耻,不以为荣。
这样是否也算一种磊落?
“喂,有空么,出来喝酒。”接到杨帆电话的时候沈麦有些意外,他们有段日子没联系了。
“在哪?”
“老地方。”
当沈麦赶到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灯光昏暗的街角,烟雾蒸腾而上像少女洁白的裙摆般渐次铺开,简易的大棚下随意地安置了几张桌椅。
杨帆坐的那张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烤串,羊肉,牛肉,鱿鱼,羊腰,鸡胗……还摆着一打啤酒。边吃着边喊道:“老板给我多放点胡椒,不够味啊!”
沈麦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杨帆抬头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两瓶啤酒,手法娴熟地起开,递给沈麦,“来,喝酒。”仰头灌下大半,让人窒息的喝法。
“怎么点这么多,发财了。”沈麦刻意调侃想缓和一下气氛。
“呵,发财。”杨帆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成形的笑,语气轻蔑吐出几个字,又继续闷头喝酒,喝地急了,灌进了呼吸道呛得直咳,胸腔剧烈地震动,双瞳微微充血,身体下意识地向一侧倾斜,手死死地拽着桌角,盘子里的肉都颤动不已。
见状沈麦忙扯了几张纸巾,绕到他背后,轻拍着他的背,将纸递给他。
缓过气后,杨帆开始笑,先是小声地,闷闷地,慢慢笑出声来,最后仰着头,笑得涕泗横流。
周围地人闻声都惊恐地看着他,就是那种看神经病的表情,也有人嚼着花生,一脸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
沈麦听到有人在小声的议论,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人都地有种诡异自信,习惯于无端地将自己当做世界中心,所以在沈麦看来这些争议毫无疑问应该是围绕他们的。
笑了一阵,杨帆渐渐收了声,胡乱地拿纸在脸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拿起一把烤串,用牙齿狠狠地咬下上面的肉,塞了满嘴,然后艰难地咀嚼着,就着一口啤酒,将它们胡乱地塞进胃里。
“沈麦,我不想为难自己。”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沈麦一时有些楞,下意识的回了句:“什么?”
沈麦坐回自己的位置,拿了一根烤串默默地啃着,对于他的出神杨帆并不在意,杨帆继续自顾自说着,像是在说给沈麦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下一刻我就要死去,我身体里的细胞正一个接一个地爆炸,所有的器官都已濒临衰竭,意识在清醒与崩溃间踟蹰,无数个瞬间我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嘶吼,想要放声大哭,撕碎砸烂一切肉眼可见的东西,每一个毛孔都在怒吼着说‘发泄,发泄,我要发泄’,我想把自己折磨地筋疲力尽,然后沉沉地睡去……”。
杨帆顿了一会,仰头灌了几口啤酒,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着:“我总是在为难自己,尽管我也不想如此,但实际上在那些瞬间里,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牙齿,强咽下破碎的呜咽,面上还要不动神色,如一只濒死的老狗,即便死去也只能悄无声息地,只有这样才不会影响别人,才能保全那见鬼的体面。”
他说着说着笑红了双眼,将手上的烤肉签扔回盘子里,双腿无力地张开直愣愣地伸着,双手垂在身侧,整个人瘫软地坐着呈现出一种极舒适的姿态,却显得悲凉又颓丧。
“我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时刻,坚强地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我就会发现自己的可笑,熬过绝望的我,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痛苦不过如此’,丝毫没有顾及那个曾经经受苦难的‘我’的悲哀,这难道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沈麦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眼下似乎也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张了张嘴只剩哑然。
贫瘠的月光照不亮阴翳的角落,黑夜似乎越来越深了。
时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沉默而暂停,最直观的结果就是,桌上的烤肉因无人问津再一次失去温度,不是血液流尽后的那种僵硬,而是混着秋末枯败的风的冰冷。
周围的人来了又走,吃着或许是从同一只羊身上割下的肉,它们的骨头可能散落在东西南北任何一个角落的垃圾桶里,又或许在饭馆的餐桌上,也可能在餐桌下,然后被某只饿了不知多少顿的流浪狗嚼碎,再变成一棵树或者一朵花的养料,总之是难以再凑成那只羊本来的形状了。
与杨帆这边的清冷相比,他们旁边那桌可以说得上热火朝天了,一群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凑了满当当的一桌,不知谁提议玩游戏,一堆人一唱一和地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一个酒瓶一张桌子充当了命运的罗盘,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停止呼吸,死死地盯着转动的酒瓶。
“诶~”浮夸的腔调,揶揄中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发出这样声音的人显然不是这局的幸运儿。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被抽中的人,思索了片刻,语气略虚浮地回复:“真心话吧。”
“这里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快说快说。”
“唔……有”,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说着眼睛向一边瞟去。
“真有啊,谁啊,谁啊。”
“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
“哎”一片失落的嚎叫“真扫兴,刚刚应该直接问喜欢谁。”
“真幼稚”,杨帆冷不丁地开口。
“我们以前不也这样”,沈麦说着拿起一根已经冷了的烤肠,
“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呢?”杨帆很疑惑,他想不通,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以前他们也是这样,他以前真的也是这样吗?
日子好像一天一天地消失了,任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活过的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真奇怪,我竟然已经活了二十多年。”
沈麦吃烤肠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杨帆一脸丧气的样子,他有些受不了了,两三口吃掉剩下的烤肠,猛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将酒瓶放到桌上,“谁还不是活了二十多年,你到底是怎么了,哀悼什么,逝去的青春吗?”
“我和她分手了。”
“就这样?”沈麦一脸难以置信。“就因为她?你把自己作成这个丧气样?”
“一部分吧”,杨帆不甚在意地说道,神情恹恹地把玩着手中的啤酒瓶,沈麦看不过去,伸手将他面前的酒都拿了过来,杨帆又执拗地抢了回去。
“那另一部分呢?”沈麦无奈地问道。
“你说,为什么那怕我每天五点起,赶早班车,兢兢业业地工作到晚上十点,然后匆忙地赶到公交站台吹着冷风等那个永远不会准时的六号公交,到最后却还要为了那点房租,为了混一口像样的吃食绞尽脑汁?”
“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那么努力工作,到头来还不如他们拍几句马屁换来的多。”
“你不甘心的是别人比你获得的多,还是你付出的努力没有获得同等的回报?”
“都有吧……”,他哽了一下,喉咙上下翻滚,双眼无神地看着盯着桌子,抑或是盯着盘子里的烤肉。
那边的热闹却依旧兴致盎然,不时爆发出一阵揶揄的坏笑和一声声意味深长的语气词。
一打啤酒沈麦只拿了两瓶,地上横七竖八地歪着一堆空瓶,都是杨帆的杰作,他或许有些醉了,脸红的像抹了胭脂。
“明明我也没有做错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在斑马线那头等绿灯亮,路上遇到发传单的老人,也从未推辞,虽然算不上电视里那种散财济民的大善人,但起码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吧。”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他低声嗤了一声,“见鬼的生活”,再一次将酒瓶拿到嘴边,倒了半天也没倒出来,他疑惑地将瓶口举到眼前,闭着眼向里看去,嘟囔着道:“怎么黑乎乎的。”沈麦只能无奈扶额。
杨帆将空瓶扔到一旁,弓着背,低垂着头,十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紧紧地攥着,然后又猛地趴在桌子上,咚地一声,“为什么倒霉的事总是找上我,为什么......”
“有些人明明讨厌的要死,我还要强忍着厌恶,跟他们周旋,虚情假意地谈笑风生,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面上却笑得一脸纯良。”
“我恨得要死,恨不得他们立刻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多与他们待一秒,多听到他们说一句话,我都觉得像染了瘟疫。”
“怎么,你以为你的讨厌会对谁造成影响吗?杨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在你讨厌别人的同时,其他人也正在讨厌你。”
“我知道啊,其实相比起讨厌他们,我更厌恶的大概是那个一边虚与委蛇一边自诩高尚的‘我’吧。”
“所以你语无伦次地到底想表达什么,工作上的不顺心,感情里不如意?说白了就是你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比你顺心。”
“沈麦,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也挺让人讨厌的。”
沈麦默默地喝了口酒没有接话。
“所有让我觉得束手无策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不给我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把自己闷在臂弯里,语气嗡嗡地。
“喂,起来”。
沈麦在桌子下踹了杨帆一脚,他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沈麦起身走到他身旁,拉着手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指着远处参差不齐的建筑。
“看到没有,看到那些灯光没有,每一个格子间里,都亮着不止一盏灯,数以万计的矛盾,欢乐,死亡和新生的故事不分先后的同时拉开帷幕。”
“还有那座高架桥,就在刚刚,那些南辕北撤呼啸而过的车,车上拼命踩油门的人,你以为他们在玩游戏吗?”
“你在指望谁可怜你,还是同情你?”
“人总会无限倍数放大自己的悲伤,然后深陷其中,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你自己不知好歹。他们都没空去管你的悲伤,他们连自己的悲伤都抚不平,你一点也不重要,你只是一个loser,同你的悲伤一样一无是处。”
“你笑什么?”沈麦看着此刻笑得直不起腰的杨帆皱着眉头问道。
“不好笑么”杨帆甩开沈麦拉着的手,忽然冷脸说道:“道理谁不懂,你知道幻想和现实差了多远么,它们隔了一整个世界,横贯了所有喜与悲,说得轻巧,难道仅凭着这几句话,那些烦恼就不存在么。”
“既然你都明白,那你现在又在抱怨些什么?”
“是,我清楚得很,我的那些烦恼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生啊,死啊,车祸,地震这些来得轰烈震撼,可是沈麦,我就是没有办法放下……”
“我就是该死地希望一切顺利,可到头来,却发现连安稳都是奢侈,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沈麦,你知道么,其实我就是一个胆小鬼,我怕的要死,我什么都怕,怕冷、怕饿、怕痛、怕苦、怕一切的不如意和突如其来的意外……你不知道,要一个胆小如斯的人伪装坚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杨帆的语气淡淡地,轻得像此刻天上单薄的月光,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些伪装啊,什么都太累了,为什么不能说苦,不能说累,我实在是一个自私且懦弱的人,我想我是乐于成为这样的人的,但同时我又无法心安理得做一个这样的人,这或许是我最大的悲哀,你说,要怎样才能坦然地成为一个这样的人,而不受良心的谴责?”
杨帆不可抑制地想着,既然所有人都这么坚强,我可不可以做一个贪心的自私鬼啊。
我要拿什么才能换回那些?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赖以生存的希冀,一个未曾做过坏事的人自我感动的善良,还是我珍藏的为数不多的欢愉?
我拿什么才能换回你——那个坦荡磊落的俗人。
沈麦还在惊叹他变脸的速度之快,杨帆又坐回了椅子,“我,杨帆,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想……”。
他有些恼火,不知该怎么措辞,才能表达正确的意思,在他还在努力解释的时候,杨帆蓦地开口打断了他:“沈麦,我想,你应该清楚的,我跟你讲这些,……并不是想你回答什么,也并不是非对你说不可,只是你恰好在,我刚好有心情说。其实你回答,或者附和了什么,都不重要,在我向你阐述的时候,或许在此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我太执着了,我还不能接受它,但当我愿意将它们讲给你听的时候,说明,时间已经代我接受了。”
“我有时候也觉得吧,可能以前就是活的太顺了,所以总是对理想,未来这种遥远的东西有种殷切的期盼,可生活原来多是满地鸡毛的小事,仅这些小事就足以将我们压垮。”
他是被闹钟吵醒的,醉酒的后遗症一窝蜂地找上门来,杨帆一只手撑在洗與台上,另一只手不断地敲击太阳穴,大脑依旧昏沉欲裂。
镜子里映出一张哀颓的脸,眼袋耷拉在死鱼一般的眼睛下,嘴角周围隐隐冒出些胡茬,打开水龙头,接了把冷水泼在脸上,终于清醒了不少。
飞快地拾掇了片刻,换上衬衣西裤,像模像样地系了个领结,然后对着镜子露出八颗牙齿,尽力做一个令人满意的微笑,低头看了眼手表六点四十分,慌忙拿上外套和手提包,飞快地朝公交站赶去,边跑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外套。
六路公交已经抵达站台,在他离公交站一百多米远的时候,这一刻,杨帆简直跑出了百米竞赛的激烈感,然而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无情地远去。
留下一阵刺鼻的尾气和嚣张的寒风,它们全都耀武扬威的,只留杨帆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他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该死,就差一点。”
杨帆裹了裹身上单薄的外套,试图留住身上正在被风卷走的温度,但效果微乎其微,他有些后悔为了保持风度没有穿那件厚的黑色大衣。
在杨帆第二十三次看向手表的时候,终于再次等到那辆熟悉的车,刷卡的时候扫了一眼显示屏,余额不多了,他盘算着这个月剩余的可用资金,又是一阵头痛。
到站停靠,杨帆率先挤出层层叠叠的肉盾,正好赶上红灯,此刻没什么车经过,但他还是站在斑马线那头老实地等绿灯,匆匆忙忙地通过马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越是着急麻烦越是主动找上门来,迎面走来一个同样匆忙的人,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两个同样焦急的人撞了个满怀,纸张如雪花般纷扬,落了满地,整个一团糟,就像这个早上。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杨帆一边不停道歉,一边弯腰帮忙收拾,处理完毕后,再看一眼时间八点三十五。
“该死,还是迟到了。”
一番波折,刚完打卡,一转身就跟主管打了个照面,杨帆反应非常迅速地低头哈腰,殷勤地笑着道:“陈主管好。”
“嗯”,得了个不温不火的回复,这就足够杨帆忐忑一个上午了,朝自己的工位走去,一路上,都在心里揣摩刚刚陈主管冷淡的反应,会不会影响自己以后的发展,惴惴不安地坐到自己的位置。
不管会不会影响以后的发展,这个月的全勤奖算是泡汤了。
杨帆甩了甩脑袋,企图赶跑脑子里那些无用的思考,看着桌上堆着的厚厚一摞文件,各种有用没用的表单,分门别类地归置妥当,然后一件一件对着电脑修改错误,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脖子又酸又疼,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匆匆忙忙起个大早,却来不及吃一份早餐,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莫名有些委屈......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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