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余万人口的这个城市的人们朝九晚五,从城市中的一个点赶到城市中的另一个点,在太阳落山前后原路返回,有些人会更晚一些,日日如此,乐此不疲。
城市西部的山被称为西山,西山的脚下有一间小医院,小玉正在其中一间病房的床上躺着,她刚刚从昏睡中醒来,轮流盯着四面的白墙看,天花上有轨道,轨道下面有拉杆,拉杆下端连着挂钩,挂钩上吊着吊瓶,吊瓶下面又连着导管,管子的末端是针头,针头嵌在小玉右手背上的血管里,药液通过针头末端连接的细管缓缓地进入了小玉的身体,这样的药液一瓶接着一瓶,没完没了。
你要是见过小玉,我想你也会喜欢她的。圆圆的脸,高高的鼻梁,而且鼻子的线条又很柔和,这让她的脸很立体,同时眼睛显得有些凹;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能发现她的眼睛有神而坚定,眼白则呈现出微微的蓝(这样的眼白往往属于单纯的儿童),小玉的眼睛里有纯净,让人忍不住联想到一汪湖水。
近来,小玉睡眠的时间变得很长,大多时候,她不自觉的睡去,虽然她希望自己能清醒一些,因为她有好多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但也还好,睡过去的时候,会让她暂时忘掉疼痛。
几个月前,她还没有住进医院,刚刚度过一个难得的没有作业的暑假;在本市排名数一数二的高中读一年级。要知道,进入这所高中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多少同龄人做梦都想挤进去,进了这所高中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中国顶尖学府的门坎;而她还是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高中里苦读三年考上的,爸爸、妈妈、老师和同学都为她高兴,连所有人和她说话的语调都有了些许耐人寻味的变化,每个人都似乎看到了小玉的未来,三年后,她一定就在清华或者北大就读,再然后……谁会为难一个未来前程似锦的小姑娘呐?
小玉艰难地侧身,试图把身体的重心从右侧转移到左侧,长久以一个姿势躺着,委实是一种煎熬,但是伴随着轻微的移动,全身的疼痛也还是再次袭来,痛到不能呼吸。
终于,这个叫小玉的姑娘,又一次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彻底睡着前,她想到了同学,那些她相处了三年的初中同学们,她们此刻正在做什么?教室里,运动场,食堂还是在回家的路上?
小玉的妈妈正在病房外接听初中班主任老师打来的电话,询问能否前来探望?她一再强调,小玉的几个伙伴儿,还有班长和很多同学都得知了小玉生病的消息,班级有个QQ群,群里已经炸了锅,同学们一窝蜂想来看小玉,大家的意思是必须来、马上来,或者就是今天的下午,好不好?
小玉妈妈一手捂着手机压低了声音:谢谢老师,也谢谢同学们,医生嘱咐过,现在的情况怕交叉感染,不让探望了呐,还是遵医嘱比较好。
医生来查完房,小玉妈妈跟着去了办公室,办公室在楼道顶头儿的地方,门上有块玻璃,刷成淡绿色的木门被擦得一干二净,空气中弥漫的酒精的味道,门没有关严,不一会儿,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缝儿飘了出来,小玉的妈妈刚刚听到了她一直最为担心听到的话,医生一脸严峻:已经没有治疗方案了……即将失去唯一的孩子,谁都会心碎的,对不对?
小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有隐忍着的哭泣声。
小玉妈妈在靠窗的地方双手蒙着脸落泪,身体随之轻轻地颤抖,你要是看到这时候的她,也会心疼的。
小玉爸爸是一个小厂的合伙人,常年在外出差,从一个城市跑到下一个城市,安装着一套又一套的设备;小玉妈妈是一个小公司的会计,平时忙忙碌碌,又常常加班。
家里的车已经开了七八年,几乎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一次了,但下次去汽车店里做保养,又会被告知,最初被更换的零件也到了使用寿命,其实早就该买一辆新的了;家里的装修也有六、七年了,没有做过大的调整,家具用了十来年,比如那张饭桌,还是小玉爸妈结婚时买的。
小玉是家里唯一的中心,总是有像样的鞋子和服装,爸妈不想让小玉出了门被人轻视;报的是本市最好的辅导班,初中最多的时候报了全科,就是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和化学甚至体育;整整三年除了春节没有休过任何假期,寒假、暑假、还有每一个双休日,小玉都是在辅导班的课堂上度过的。
中考冲刺的时候,每天都要熬到夜里一点以后,有时累极了,趴在书桌上就能睡着,半夜再被妈妈推到床上继续睡;早上六点半又会被准时叫醒,爸爸会开车送她上学,母亲会更早起床,为她做好早餐并打好包,那段时间,小玉的早餐都是在车里吃的,而且常常吃不完;学校规定7点20前必须到校,否则就会被点名批评;一早就会听写,或开始答各种摸底练习卷。
小玉瞄一眼窗外,玻璃窗外的天空阴沉着,似乎给这个城市盖上了一个灰色的锅盖。小玉不想惊动母亲,只是自顾自想起几天前最要好的同学兼伙伴儿发来的手机短信:你咋样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骑车啊?小玉回了短信:我还好,争取吧。
小玉有一辆蓝色的捷安特,宽宽的轮子,骑着轻盈飘逸,价格不菲,那是她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小伙伴儿也买了一辆同款的,只是买了白色的;两个人经常相约一起在小区的花园里,骑了一圈又一圈,累了,就会停下车并排坐在椅子上低声聊起女孩子间的话题。
小伙伴:我觉得隔壁班的那个体育委员好帅,高高的,笑起来好甜!
小玉:哦,是么?
小伙伴:哎,咱们班的小伟,他是不是总是粘着你?前几天,他还和班长申请调座位,就调到你旁边!
小玉:为什么?
小伙伴:你是木头吗?还是情商堪忧?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
小玉不出声。
小伙伴:那你喜欢谁啊,大家都有喜欢的男生啊!你呐。
小玉:我……我……喜欢刘老师。(刘老师是女老师,教数学,而这也是小玉最爱的一科,小玉常常放学也不走,赖在数学办公室,让刘老师给她讲题。)
小玉边回忆着,慢慢睡着了。看着她熟睡的脸,每个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啊。
再次睁开眼的小玉是被疼痛唤醒的,疼痛加剧再加剧,妈妈拿来她爱喝的草莓味儿的真果粒,又给她端来切好的橙子,黄灿灿的……然而小玉都没有碰一下,疼痛已经剥夺了她的饥饿感。
小玉不想吃,她看看妈妈疲惫的脸,妈妈的头发白了许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暗黑的眼袋,嘴唇干裂着,一下子老了十岁。
小玉说:妈,你说人死后会闷么?
小玉妈妈泪如雨下:说啥那,什么死不死的!
小玉:妈,我真想知道。
小玉妈妈:不会……不会的,你还记得姥姥、姥爷、爷爷和奶奶吗?他们都很疼你的,对吧?他们就在那边儿,他们认得我们的,到了那边,我们就见面了,又会和以前一样……
小玉闭上眼睛,她也希望是这样。后边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要知道,后来我心里很难受,就没有再看下去。
大约一个月后,小玉的老师和同学们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小玉已于今天凌晨*时离开了这个世界,走时很安详,她的遗言是:我爱爸爸妈妈、爱老师和同学们、我爱学校、爱你们大家。
小玉的爸妈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小玉在最后的时光里,还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器官捐献给有需要的人。
小玉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她不知道她的同学们多么难过,好多女生流下了眼泪,因为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曾经和她拌过嘴的那个女孩哭得最凶。
一起骑过车的小伙伴儿一直不肯去墓地看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小玉已经离开,她固执地认为,不知道哪天,就能在街角遇见小玉,还骑着她的蓝色捷安特,也说不定?
小玉更不会知道,在她离开的第三年,她的小弟弟出生了,她的家人正在抚平伤口,生活终归要继续。
同年,她的同学们从高中毕了业,纷纷考进全国各地的一所所大学继续深造,有的还去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香港和新加坡……
两千余万人口的这个城市的人们朝九晚五,从城市中的一个点赶到城市中的另一个点,在太阳落山前后原路返回,有些人会更晚一些,日日如此,乐此不疲。
见惯了人来人往的我,知道这个城市少了一个小姑娘——她叫小玉;曾经来过,如今,像没有来过一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