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我的眼睛

01

尹路合上刘慈欣的短篇，《带上她的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大刘的书，对尹路来说，几乎可以解千愁。在他奇妙的科幻世界里，想着那些深奥的物理学原理以及玄妙的故事，什么烦恼都抛到广袤的宇宙深处去了。

但是，这一次，失效了。

下学期，就要回老家了。不是像以往一样去探亲，而是回去读书。

老家，书面语是故乡，李太白老先生写了一首千古绝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或许，爸爸是这般想的，妈妈也是这般想的，但尹路不是啊，那个冰雪纷纷的城市特别遥远，这里，崇明岛，才是我的故乡，不是吗？

特别是，这里有那么那么多不想离别的人。

或许，可以给同学和老师们写一封信。

为什么不呢？想到这里，尹路马上翻开书包，拿出了练习本。

“敬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

来到这个学校，进入六一班第一天，还在眼前，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而我，不得不面临和你们的分别，我要回老家哈尔滨读书了。真舍不得你们！”

从十岁生日开始，尹路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所以，眼泪这位客人，不再轻易邀请。但是写到这里，眼眶还是有些潮了。妈妈一直说眼泪不只代表伤心，还代表感动。以前尹路不屑于这个说法，以为不过是妈妈掩饰自己脆弱的一个借口，现在，尹路觉得，原来不是借口。有些情绪，是会从感动里滴出泪水的。

02

“我的兄弟李宇航，在升入初中第一天，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一下课，我们就像被胶水连在一起，形影不离，同学们叫我们胶体星人。”

那一次，尹路去李宇航家做客，被一房间的书给震了。那天，尹路得到了隆重的招待，但后来，餐饮零食都忘记了，唯独记得翻看了好多书，其中，就有大刘的《三体》和其他短篇，也是从那时起，尹路开始对宇宙文明和物理学有了朦胧的兴趣。

“虽然现在通讯发达，再远的距离也不过咫尺之间，但朝夕相处和隔着手机联系，区别还是很大的。不过，按照现在的科技发展速度，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在太空旅行时碰到。”

写到这里，尹路几乎可以想象李宇航的表情，皱一下眉、舒展开开，眼珠向上看，这时候，他一定在思考了；然后摇摇头，以他严谨的思维方式，会觉得“不久的将来”这个词极度没有依据；随后他会微笑，因为他一直说科学是需要“大胆设想、小心求证”的，那么尹路的设想也未尝不可；最后，他会眯起眼睛，那时他肯定是进入小心求证的世界里去了，那个世界，和宇宙一样广袤，尹路很好奇，但现在只能远距离地好奇了。

要不，留下我的眼睛，像那个姑娘的眼睛一样。尹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因为地航飞船遇难，被困在地心深处，她借助传感眼镜，跟着地面上的同行，贪看着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怎么实行呢？这件事情，要和李宇航好好探讨一下，也可以找林安若，对，学霸林。

“在那么多同学中，我最佩服的就是林学霸了。入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一直很低调的你考了年级第一，把我们都震了一下。不只如此，你的作文也很棒，《三体》的读后感，简直惊艳。首先是，科幻小说，也能写读后感吗？其次是，科幻小说也能写出让人感动的读后感吗？再次是，居然还画了一大摞这本书的角色。知道你会画画，手握粉笔，在黑板上轻轻挥几下，一幅精彩的画就诞生了，但不知道，你这么会画画。很想问问你，看过《带上她的眼睛》吗？如果以此为主题，你又会画什么呢？”

尹路也喜欢画画，只是不大会画而已。但是喜欢和不会画，又不矛盾的咯。在哈尔滨的时候，还画过冰雕、画过雪人呢，爸爸妈妈都说画得好。好吧，那是小时候，长大了才知道，有一种爸爸妈妈说的好，叫勉强鼓励。林安若的板报，那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板报，以后看不到了吗。

如果，能留下我的眼睛就好了。

03

那还不简单，留下你的眼睛！要帮忙抠眼睛吗！？

尹路的眼前闪现出一个分外狰狞的柳依涵，然后随着同学们的一阵哄笑，她会大笑三声。

“柳依涵，你知道吗，你是个绝对的两面派。

课间，你鬼点子百出，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我和李宇航怀疑，你看着是女的，是不是藏了一颗男人的心呢，或者你就是个女汉子。但是，作为英语课代表的你，给我们默写时，总是那么严肃。那天，我悄悄地翻了一下书，马上就收到了你凌厉的眼神，好吧，你的眼神扰乱了我的焦点，眼前一片模糊了。

我感觉，以后我在新的学校大笑的时候以及默写的时候，都会浮现你生动的表情。”

什么，尹路，你想留下你的眼睛，这件事情需要仔细研究一下。你么，可以写一个可行性研究报告，用你充沛的感情、详实的论据、完美的逻辑推理，呈现出你对这件事情的渴求和迫切，这样我们才能帮你啊。

如果是班长简洁，尹路估计她会这样滔滔不绝。

“班长，我就要走了，在讨论是否留下眼睛这件事情之前，想慎重地和你提两个要求，一是请及时制止把别人的小报贴在你的小报旁边的行为。那次，我的小报就享受到了这份‘荣幸’，那是一个什么效果，一份小报整洁、美观，好看的字和画，当然，那是你的；另一份，字也丑，画也不美，当然，那是我的，对比效果非常强烈，真的很不好！二是请尊重班里课桌。有的自习课，同学们确实太过活跃了一点，你就大喊着制止他们，同时配合猛拍桌子的动作，桌子何其无辜，请手下留情！

好了，其实我还有第三点，不过不是要求，而是告白，我是非常佩服你的，写字那么端正，会背那么长的古诗，画画也那么好！我自叹不如，此处可以配双手握拳的表情。”

04

写到这里，心里还滚过了好多名字。想到要和朝夕相处的同学分开，那种酸酸的，很不男人的感觉又来了。

为了甩掉这种感觉，尹路狠狠地去想一个人，那个严厉的、严格的、严肃的严老师。

“严老师，在您的关心帮助下，我的数学题低级错误出现的几率越来越低了。今后，在新的学校，不管在什么题目什么题型面前，我在做之前，一定会重温你严肃的批评，这样我势必会保持数学考试的优良成绩。严老师，再说一句悄悄话，你教起数学来，就像讲故事，我对数学的兴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你。”

尹路其实是有点怕严老师的，每当不小心做错一道题，特别是严老师提醒了好多遍的地方，那真是踩到地雷了。但是，现在这个时刻，尹路倒是想再去踩几颗地雷。

尹路更怕的是杨老师。杨老师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上课风趣，脾气好，几乎听不到她的批评，只是，当他也犯了低级错误时，杨老师并不批评，只会温和地看着他，这时他会觉得特别难受，感觉很对不起杨老师，所以，在杨老师的课上，尹路更怕出错。

“杨老师，就要离开你的课堂了。我有个奇思妙想，如果你和严老师综合一下，会怎样呢？ ”

尹路想了想，还是把这句擦掉了，然后又写到：

“杨老师，悄悄告诉你，我原来觉得英语特别枯燥，都是死记硬背的，上了你的课，才觉得原来英语也可以如此有趣。”

终于写到了压轴的吴老师，尹路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之所以对于这个班级如此不舍，吴老师不是主要原因，也一定是重要原因。尹路觉得，吴老师太了解自己了，别的同学或许也有同感，却又不凭着这份了解轻视学生。简单说吧，课堂上，她像老师，下课之后，她就像班里的一个同学，是林学霸，也是班长简洁，有时候又像“两面派”柳依涵。

如果和吴老师说，要留下自己的眼睛，她是大吃一惊，还是伸出大拇指点赞呢。

“吴老师，这封信，我是在晚自习之后写的，写了好几天。

下学期我就要回老家读书了，我很舍不得大家，舍不得您，舍不得我们的六一班。我曾经异想天开，想留下我的眼睛，你说可行吗。

还有，这封信，请您务必在散学典礼结束后再给大家看！”

尹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信快写完了，拿出我的行李箱，开始整理东西了……”

05

新学校，新学期第一天，尹路有些落寞。

快下课的时候，他收到一封信。

信厚厚的，来自遥远的崇明岛。

撕开大信封，好多的照片和画跌落下来，铺满了课桌。

有熟悉的长江和堤岸，岸墙变成了涂鸦墙，其中一幅还是六一班的作品；有东滩的百鸟欢飞；有西沙望不到边的芦苇……

李宇航正在操场上跑步，他说：嗨，哥们！为了让你的眼睛多看一眼我们学校，我冒着酷暑，把学校的角角落落都拍给你了，还免得你过于思念，把我自己也邮寄过来了，够哥们吧！

尹路咧了咧嘴，想大笑，又有点小小的惆怅。

柳依涵叠了一个小人，一面是着西装的男人，一面是戴着草帽的女孩。她写了一句：喂，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哦，是不是两面派？

班长简洁在一个很别致的小屋里，正拿着一根棒子作势打一张桌子，仔细一看，桌子被P成了“尹路”。她说，岛上开新民宿了，我替你来玩啦，这里的桌子怎么这么有意思，居然和你同名，也叫尹路，你说我是的尊重它呢，还是尊重它呢。

林安若画了一幅画，把原来的学校、班级、长江、岸堤……画在了一幅画上，隐隐的，画里好像还有别的轮廓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双特别帅气的眼睛。是我的吗，尹路想。

再仔细看，眼睛里还有很多内容，一个眼睛里是很多双的小眼睛，另外一个眼睛里居然有雪雕和冰雕。图画背后，有一行小字，是安若的笔迹：

经全班同学协商一致，同意留下你的眼睛，以后我们会不时发送美景美图，以慰相思之情。

同时，经吴老师和全班同学授权，把我们的眼睛也给你带来了，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勿忘带上我们的眼睛。

尹路由衷赞了一下，好主意！

(写于2017年9月，刊于《好儿童画报.芝麻开门》2017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