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邂逅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21-08-26 05:3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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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赶去排队扎第二针疫苗,我顶着夏日中午炽热的阳光,走在去社区卫生院的路上。

       好在老旧的小巷路旁生长着一排繁茂的树木,巨大的树冠连绵在一起,形成一条树荫带,尽管强烈的阳光不时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像一道道剑影垂直插下来,却没了锋利感。在我的墨色镜片里,光束随风微微摇曳,像一股股涓细的瀑布从崖顶坠落,倒是让树影斑驳的小巷变迷离,温馨,氤氲着一种神秘的恍惚感,仿佛穿行在静谧凉爽的山谷之间。

       小巷里阒静无人,麻雀也不聒噪,只是偶尔从树叶间传来几声呢喃。我惬意地走着,穿越墨色的小巷。呦,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夏日。

       忽然,我的头顶被轻轻叩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敲打,带着某种俏皮,带着些许忐忑。我惊了一下,收住脚步同时,一个小小的东西在我前面的路面上快活地“哒哒”跳跃几下,不动了。

       我俯身拾起那东西,居然是一枚小小的桃核。它静静躺在我的掌心,灰不溜秋的,只有小拇指大小。我搓了搓,桃核外表一层枯干的褐灰色外衣便粉碎了,露出布满皱褶的内核。看着这个精巧的小东西,我心里蓦然一喜,居然有些动情,便回头,朝那颗桃树颔首致意,应该是感谢它的这个馈赠吧。

       近年来,我喜欢上了橄榄核,更准确说,是喜欢橄榄核上的微雕,再精准些说,其实是喜欢那些微雕所呈现的文化、历史图景及蕴涵。虽然我并没有收藏桃核,但还是知道,它也是可以微雕的。不过,我被这颗突如其来,不期而遇的小东西所激发的欣喜,并不在于它也属于可以盘玩之列,而在于这次绝对偶然的邂逅。

       我无法计算,这只小桃核落在我头顶的概率,但注定是微乎其微的。这如同一块陨石盲目地在太空中飘荡,但有一天它就莫名其妙地穿越大气层,坠落到地球的某一个角落里,这个微妙的坠落,人类是无法计算的。由此,我感到幸运。即使我如那些终日坐在树荫下纳凉的老人们一样,每天都在那株桃树下等候,估计也未必能够如此幸运。

            梭罗曾无比动情地描述一次他与麻雀的邂逅,他说:“我在田中锄土时,有麻雀栖息在我肩上,我觉得这带给我的尊荣,远甚于任何肩章。”这位自然主义作家,把那只亲近他的麻雀当作大自然对他的最高奖赏,因此喜形于色,充满自豪。幸运有时也是幸福。我也沉浸在邂逅小桃核带来的幸福之中,享受大自然的礼遇。

       甚至,我开始宿命地遐想起来,觉得这枚桃核就是冲着我来的,就是一直翘首在树枝上守望,待我经过才纵身一跃落在我的头上,不然,为什么那样准确无误呢?要知道,我已过了耳顺之年,六十年的风雨人生,经历了无数次生命际遇,邂逅桃核,惟此一次。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去揆理和构想。

       而且,这个小确幸的降临,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它不同于一枚冬天的雪花,一粒秋季的雨滴,或者春天的一缕微风。雪花会融化,雨滴会蒸发,微风更是拂面而过,稍纵即逝。我们无法将它们的实体保留下来,珍藏起来,只能化为一种思念用记忆和文字去怀想。而这枚桃核却生气勃勃地躺在我的手心里,用初婴般布满皱褶的笑脸看着我,带着生命的欣喜和俏皮,让我仿佛看到一双美丽而忐忑的眼睛忽闪,感受到一颗小小心脏的跳动。那是一颗生命。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欣欣然,把这位小朋友安置在衣袋里。我想,它似乎很适合雕刻成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二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偶然地遇见,称为邂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国风·郑风》所收录的古代诗歌《野有蔓草》,描述了一次遥远而浪漫的不期而遇,也是“邂逅”这个美妙词语最早见于古代典籍的地方。由此,它常常表述陌生男女的某种瞬间相遇,成为一个美好的文学意象。文学总是充满浓郁的浪漫色调,一个“邂逅”,似乎包含了一个美妙的情感故事,抑或一段难以忘怀的情感经历,抑或一个陡然生发的情感期许。它让人们沿着一笔一划的字迹,嗅到一缕温馨甜蜜的芬芳,觅到一段纠缠的情感,继而遐思连连,浮想联翩。当然,有些邂逅,可能如一缕微风拂面而过,之后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但那瞬间的惬意,却总是让记忆变得饶有情趣,充满善意。

       夏季阳光酷热,社区卫生院门前,已经排起长长的队列。队列弯曲蜿蜒,不时随着临街地面上斑驳的树影变换队形,仿佛一条长长的蚯蚓蠕动。

       我觅到排尾站下,它已经延伸到离卫生院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不少等候的人望着逶迤的长排蹙起眉头,谁也不愿意把几个小时凭空耗在烈日下的大街旁。我却无所谓。我已然到了对时间有些麻木的年龄,没了争分夺秒的压力和激情。而且,我喜欢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这段等候的时光,倒很适宜我去思想。于是,我点燃一支香烟,在烟雾缭绕中欣赏夏季的景致,形形色色的路人,从中体味世界的变幻、揣度生命的诡谲乃至人生的起伏。

            几缕蓝色在阳光中鬼魅舞蹈,慢慢弥散,飘向身后。我饶有情致地端详着。

       身后传来两声轻微的咳嗽,是女人的声音。回头看,一个高个子美丽女子站在身后。她戴着口罩,关于美丽的评价,是从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推测而来的。疫情发生以来,人们只能从所有女性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来判断其是否美丽,这虽然有些以偏概全,但基本还是准确的。毕竟,眼睛透露出的信息太多了。

       同时我也发现,她的腹部明显腆起。我红了脸,掐灭了香烟,然后歉意地点点头,扭身沉浸在一种不安中。

       “叔,你这是第几针啊?”她在身后轻轻碰碰我的胳膊。

       “哦,第二针,”我马上侧身回答,“你这是……”

       对于她并没有反感,反而主动搭讪,我陡然心里一热。看来,在灾难面前,人类总是团结、宽容、亲近的,因为陌生而亲切。若在平素,对于吸烟的男人,女人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主动拉话了。不过,对于她来排队注射疫苗,我还是满腹狐疑。

       “不是我,我是给老公排队的。他开车给人打工送货,忙得很,抽不出几个小时时间,等我差不多排到了,他来了就注射,也不耽误工作……”说完,她轻叹一声。

       她并无芥蒂,还爱说话,我更觉得亲近了些,又想到刚才多少冒犯了她,登时萌生了同情。

       “丫头,看你也不容易,不如先回去吧,给我留个电话,等差不多排到了,我通知你,让你老公直接过来就行了。”我说。

       “真的呀?”她惊喜地轻叫起来。

       我颇为庄重地点点头。

       她说话又快又多,像枝头快乐的鸟儿,这也感染了我。她和我又聊了一会儿,留下了手机号,然后喜滋滋地走了。尽管腰腹很粗,但步态轻盈,不失娉婷。

       临走的时候,她歪着脖颈说:“叔,你真好!”然后笑了。这个笑意也是由那双似水的明眸呈现给我的。

       我望着树荫中她的背影,心里说,你也挺好的。

       我喜欢女人,尤其喜欢身体带有母性特征的女性。诸如,妊娠中的女人,哺乳中的女人,就在于她们身上时刻透露出浓郁的生命蓬勃的信息。我为能够帮她做这件小事而感到满足和愉悦。

       三

       回忆,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被思想之风吹进一段段往事之中,重新体验痛苦或者快慰本身,就是一个愉悦的过程。譬如,人生中几则关于“邂逅”的记忆碎片,这时,就伴随着幻变的烟雾浮上眼眸,犹如散落在岁月石罅里的小花倏然绽放,枝叶清晰地摇曳,宛若新生。翻出往事,其实是一个朝花夕拾的情境。没有什么比沉浸在往事之中去品味生活更令人痴迷的了。无论故事的结局应该扼腕还是欣慰,生命过程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让我在尨眉皓发之际会心一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处于城乡交接处的中学教书,每天都要乘坐拥挤的无轨电车上下班,中途还要换车。漫长的通勤路途,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也给我带来无数次的“邂逅”。

       一次,一个声音尖利地响在我的耳畔:“你踩了我的鞋!”

       我从她惊骇的叫声中回过神来,低头看看她的脚,道歉说:“对不起,踩痛了吧?”

       她的脸居然愤怒得有些扭曲,低吼道:“什么啊?我的鞋!”

       我再次低头查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那是一双当时很时尚的女式高跟红皮鞋,鞋面锃亮,光可鉴人,俗称也气派,叫“女人王”。据说,这款女鞋价格不菲,有的年轻女人甚至为了攒钱买一双,连吃几个月的咸菜。

           看来,她的表述十分严谨,痛的并非脚,而是鞋,甚至是女人一颗脆弱的爱美之心。

       我躲开她凌厉的目光,沮丧地垂下头,也带着某种愠恚,怒视自己那只愚蠢的脚。尽管,那只脚是无辜的。然而,此时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脚上也是一双簇新的男士杰克皮鞋,那层高贵的棕色,似乎也在表述着绅士的风度。倘若排除那个女人愠怒的目光,一男一女两双皮鞋搭配起来,倒是颇为匹配,格调上也很契合。对于两双鞋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美妙的邂逅,似乎也可以由此萌发出某种令人欣喜的故事。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命运巧妙的安排,一种牛郎织女般的神奇隐喻。爱情,总是需要道具或者媒介的。我从两双皮鞋泛出的色泽中,仿佛看到一个风光旖旎的世界——荡漾的湖水,摇曳的柳枝,精致的拱桥,呢喃的鸟儿,一对男女——这让我的负疚感瞬间坍塌,倒是在愧疚的废墟上萌生一株窃喜和期冀的绿色枝丫。

       遗憾的是,故事没有沿着我所构思的美好方向发展。那女人的愤怒似乎凝固在脸庞上,像一团恼怒的乌云包裹巨大的痛苦,看不到一丝宽宥乃至于握手言和的表情,倒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终于,一串泪珠夺眶而出,沿着细腻而白皙的脸颊滑落,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她一扭身挤出了人群,没有给我赎罪的机会。烫成卷卷的乌发愤怒地颤动,像惊涛骇浪的大海,至今想来,依然惊悸和自责。

       如果说,这次邂逅难免令人沮丧和失望,那么,另一个邂逅就充满了温馨和期冀。

       还是在那段通勤日子里,疲惫的我在颠簸拥挤的车上觅到一个位置,窗外慵懒的夕阳让我打起瞌睡。忽然,感觉有一个异样的东西进入了我本已逼仄的空间。我睁开眼睛,倏然起立。那是一个怀孕女人硕大的肚腹,我那点可怜的空间居然成为它躲避拥挤的一片宁静港湾。我侧身把座位让给那女人,并虔诚地用胳膊和手臂环成一个保护圈,让那高耸的肚腹安然就位,虔敬的样子仿佛那里面生长的是我的后裔。女人坐定后,朝我羞赧地笑了。那个笑很浅,唇齿间衔着一缕夕阳的余晖,美得让我心灵颤抖。瞬间,善良、爱心、男人责任感,以及对母性美的崇尚一起充溢胸间。

       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沉默中,我一直端详夕阳中着她那充满期冀而又幸福的脸庞,竟然觉得自己也很幸福。是的,当我们能为还处于胎儿时代的后代做些什么的时候,不啻一种莫大的幸福。

       下车时,我用强壮的身体护卫着女人安全踏上路面。女人一只手护着腹部,另一只手优美地朝我摆摆。因为羞赧,她的脸颊绯红,如最后那朵晚霞。

       我快活地跑向街对面,挤上一辆回程的无轨电车。

       四

       一个多小时后,排队快要临近社区卫生院的时候,我给怀孕的女子挂了电话。很快,她匆遽赶来,面带忧色。

       “我老公出车去郊区,还在路上呢,恐怕不能及时赶过来……”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卫生院大门说。

       终于轮到了我们,看着她忧郁的表情,我便拉她和门口负责秩序的白大褂说明了情况,那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上下打量女子一番,也很理解,表示她老公来了可以随时进去注射。我这才走进卫生院。注射过一针,有了经验,自然很快,几分钟后就出来了。

       女子见我出来,似乎咧嘴一笑,有些无奈。

       我想了想说:“丫头,你还是回吧,我在这里等他,把我电话号码给他就行了。”

       女人自然知道我是关心她的身体,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腹部说:“不了,叔,够麻烦你了,我能坚持的!”

       我点点头,独自返回。又经过那条小巷,我在那棵桃树下停住了脚步。抬头观看,枝头上还有许多小桃核随风摇曳,仿佛跃跃欲试地要飞下树来。那种争先恐后的情形,仿佛在表述一种生命的焦虑或者渴望。

            记得,亚里士多德曾断言:“大自然不会无谓行动。”伫立片刻,我豁然省悟,它们是在努力挣脱与母亲连接的脐带,寻觅一块泥土降落,让生命延续下去,再创一片新的繁茂。那只与我邂逅的桃核,就是其中勇敢的一员。或许,它选择了我,就是为了借助人类的力量,带它脱离这条石板路,走进另一片生命的泥土。

       我从衣袋里取出那颗小桃核,放在掌心端详良久,终于觉得,与成为一枚可以把玩的工艺品相比,它的生命似乎另有价值。我走向不远处一片空旷的土地,用树枝掘了个小小的深坑,把它放在里面培上土。我想,或许几年后,这里会生长出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来;或许,若干年后,还会有一枚小桃核与我不期而遇。

       我继续走路,穿过那条小巷。在小巷尽头,手机嘟嘟地响起。

       一个女人快乐的声音传来:“叔,谢谢你呦,我老公扎完针了……咦,遇见你真好!”

       我没回话,笑了笑,揿下停止键。谢谢邂逅吧!我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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