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村冬景2022-02-12

作者: 故乡驿站 | 来源:发表于2022-02-12 23:09 被阅读0次

                      乡村冬景

                          1

        北方冬天,不但风大尘多,还奇冷,刺骨的那种。每一阵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像刀子一样,一点一滴的剜着你的每一寸肌肤。玩雪烤火吃溜冰都是小事,每年不把脸上、耳朵上、手上、脚上冻几个硬梆梆的青疙瘩,不算真正过完冬。

          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仍记忆犹新。

          从小学到高中,冬天最难熬。往南的武汉,教室里有暖气,往北的郑州,教室里也有暖气,唯独我们这一片处于这中间的尴尬地带,可有可无,如果有,那也是一种幸福,可偏偏没有。难怪常听人说,要是俺小时候学校里有暖气,说不定俺也是清华北大的料。有人直怼,鳖形,高考的时候可不冷,咋没见你考上清华北大呢!咦——,那没空调,太热,更影响发挥。不会游泳怨河里苲草多,人都这样,总能找出一千个理由来安慰自己的失误。

          我就是那时萌生了逃出去的想法,憋足了劲想逃出去,不只是逃离这里冷,还有穷。

                        2

          家是根,从家里走出的人是风筝,思念是中间的线。父母是执线的人。

          长大后,无论你逃到哪里,都逃不出对家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就像孙猴子永远也逃不出如来的手心。因为那里是我们的根。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地方,熟悉又陌生,久违又亲切。人生温暖最是家。

          这次,我们还是回去过年。已经两年没回了,挺想的,尽管疫情还在,但也阻止不了我那颗回归故里火热的心。外面不是不能过年,总感觉缺少家里独有的那种浓浓的年味儿和年趣儿,外面的年冷冷清清,没意思。

                          3

          妻半个月前就跟母亲说了。

          年迈的母亲,已经习惯每天扳着指头数着我们到家的日子。小侄女每晚睡觉前也必问母亲,“奶,我二伯二娘们什么时候回来?”“急啥?快了,快了。等你有一天一觉醒来就看到他们了。睡吧,睡吧。”“嗯!嗯!”小侄女每晚被这样哄着睡去,睡的一定很香很甜。其实,这些天,母亲心里比小侄女还焦急。

          母亲像往年一样,提前为我们打扫了房间,铺好了被褥。静等归来。

          归心似箭。一路向北,车水马龙。天晴路好,走走停停,逢停必添衣。出粤地,入湘鄂,那苍茫荒凉的原野闯入眼帘,一望无际,碧空如洗,迅疾逼来又远去,来不及亲近,又无暇欣赏,浑身顿时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情。没错,这是故乡的风景,多少次在梦里出现过。

          朝发夕至。近十点,一到街上,长出一口气。雾蒙蒙的,路灯昏暗,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家最熟的小饭馆。一下车,从鼻子眼嘴里蹿白气,贼冷,机灵灵打个冷颤,脖一缩,急把大衣的毛领竖起圈住,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捂近嘴边,哈着手,夹着膀,疾步冲进饭馆。迫不及待地交待,“老板,一个煨牛肉,一个炖羊肉,两碗板面。”男老板系着斑驳的白围裙,正收拾桌椅,老板娘正打扫卫生,准备打烊。见我们停下活,都仔细打量了我们一眼,“咦——,正好。再晚一会儿,都下班它个龟孙了。”“外地回来的?”“深圳。”“咦——,老远哩。”“三四千地。”“老板,帮忙整个大蒜。”“中,中。”这是儿时的味儿道,让人魂牵梦绕,几十年了,怎么也吃不够。

          还想再来碗热气腾腾胡辣汤,可惜黑了没有。这乡音,亲切,舒服,美气,老得劲,几十年了,怎么也听不够。

                        4

          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

          想起了小时候,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母亲一旁陪着做针线活,缝缝补补,纳鞋底子的针钝了,就在额头的发根上蹭几下,“哧啦哧啦”,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的纳鞋底声,音犹在耳。母亲脸上的皱纹就是这样一天天刻上去的,头发就是这样一根根变白的。

          母亲近七十,不识字,看不懂电视剧,又嫌太冷,不愿待在客厅,习惯坐在被窝里,半靠着一边陪小侄女说话一边等。

          “吱扭。哐当。”

          妻还没来及喊,母亲已打开楼门。母亲是听到车响,穿着袄子,趿拉着靴帮我们开的门。在父亲买的太阳能的白炽灯光下,寒风里,母亲佝偻着身躯,瑟瑟发抖,当我打开后备箱拿出行李箱时,母亲伸手急忙要接,我没给。“妈,行李明天再拿,您甭管了,赶紧回去睡吧。”妻一个劲地劝母亲回屋。在母亲转身离去的瞬间,我看到母亲又增添了几道皱纹,几多白发。

          一进屋,妻迫不及待地跑进母亲的房间,看着酣睡的小女儿,摸摸脸蛋,拭拭被窝,又轻轻俯下身去,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上楼时,妻的双眼红红的。小女儿是暑假送回来的,九月接了大的回深上学,把她撇在了家里。妻不放心,几次打电话想接母亲和女儿来深圳住些日子,享点福,母亲反驳说,去那干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天悬在半空里,不得劲,不如老家接地气,不去。妻只得作罢,心里牵挂,一星期打几个电话回去。老人家不会用智能手机,只能通话,妻只好把思念深藏心底。

        洗洗漱漱,已是深夜。

                        5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和煦的阳光,隔着玻璃从窗户里伸进来,挤在床梆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睡不着,又不想起,趴在被窝里浏览微信。懒床,又何偿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享受。

          锅里的红薯稀饭还温着,不热也不凉,正好。母亲一定是跟从前一样,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饭的,一年四季都如此。红薯是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父亲也跟从前一样,每年秋里都不忘在那个老红薯窖放点最大最光溜的红薯,好年下吃。小时候可怜,胸前和袖头被鼻涕抿的放光,没什么吃的,尤其是冬天,每天早晚必两顿红薯疙瘩子搅苞谷糁稀饭,中午也不忘面条里插红薯疙瘩子,又甜又香,碗堆的冒高,小心翼翼地往人场里一扎,布砸声,吸噜声,大笑声,此起彼伏。还有那红薯干搅苞谷糁,煮的稀烘,入口即化,几十年不变的饭,几十年不变的味儿道,一辈子也吃不够。我爹说过,他小时候煮一锅红薯疙瘩子也照样过年。是否开心?他没说。

          小女儿人小鬼大,依偎在妻怀里,蹭来蹭去,磨得人没法吃饭。父亲叫也叫不走,拉也拉不走。到底母女连心,气亲,无论隔多远隔多久,一见面三分钟就熟。父亲无奈,从条几上拿盒烟,边撕边往门外走,快到门口了嘟囔一句,早起早忙一天不慌。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忙,又有什么好慌的呢?没人理他。他一个人又从棚下推出那辆黑洋马儿,又破又旧,品相极差,左脚一蹬,身子一斜,跨上走了,像一溜烟。也不嫌冷。

          母亲说,甭理他。整天就知道骑着他那烂车子去东坡转,早不种地了,有啥好转的。母亲不知道,父亲每天都去东坡运粮河的老虎桥上,跟一帮子老伙计约会,都坐在桥栏上,一边抽着最廉价的烟,一边晒暖,东扯扯西拉拉,半天就过去了。末了,烟屁股顺手往桥下河里一扔,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吃过晌午饭再来,一会儿一天就过去了。老虎桥有三十多年了吧,当初就在窑头,几十米高的砖窑早已抹平,青砖青瓦也就成了历史。桥依旧,略嫌窄,只是栏杆太破,跟没有好不到哪去。流水哗哗,曾由清变浊,寸草不生,鱼虾绝迹,又由浊变清,水草丰茂,鱼虾成群,野鸭成对。偶有长腿高臀,尖喙短尾,雪白雪白的大鸟从水草中惊起,扑楞着翅膀,尖叫着直插霄汉,霎时,一个翻身,双翅静止,伸脖收爪,一个滑翔,轻轻地在不远处,又落回水边。老人们说,这是白鹤老雕。老雕常有,而每年来桥头聊天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

          母亲蹲在院内的菜地边,收拾着中午要吃的青菜。上了年纪,自己在院子里随便瞎鼓捣点,一年到头吃不完的菜。夏有蕃茄豆角野苋菜,冬有萝卜白菜和蒜苗,还有一乎片密密麻麻的溜地波菜和芫荽,黑旺黑旺的,拥挤不动。母亲把择下的菜叶菜根抓起,随手往院墙根一撂,立刻有几只鸡,乍着翅膀扑上去,犹如发现了新大陆,欣喜若狂,低头翘臀,又啄又刨。

          母亲跟妻说,他们每天每人两个鸡蛋,不是甜的就是咸的,成天也吃不够。

                          6

          今年河南雨水多,郑州周口都淹了,疫情也光爆发,多灾多难。

          门前的河水还满着,长满了绿绵,绿汪汪的。前面的小华爷说,要是有鱼多好,水清,无绿绵。天再冷,鸭子也会下水。几只鸭子,游荡在水中央的树枝间,不时地把头伸进水里,撅着屁股,两脚快速地拨弄着水面,正在觅食。偶尔传出一二声“嘎嘎”的鸣叫,这叫声从苏学士的《惠崇春江晚景》里一直响到现在,何时不响,没人知晓。

          那年雨水大,花生和苞谷欠收,我曾和营阵一起在河中种下几株莲藕,放了鱼苗,不曾想中间连旱数月,河床又枯竭,莲夭鱼亡。要不然门前定是别一番景致。

        村子中央的埠口嘴,是小河最窄处,有一石拱桥连通南北。必在此徘徊,搜寻记忆。堤高水深,桥狭而长,墩多孔稠。两岸以柳树和榆树居多,间杂构树杨树洋槐树和葛花树。那时杨树没有那么多的毛子,不像现在的特烦人。春来杂花生香,可以折柳而成哨,夏来绿树成荫,可以坐桥而濯足。这里也是村民的活动中心,凡有要事,必在此开会,玩电影、货郎挑、说书的、玩把戏的等都选在桥两头扎摊,甚至丢了鸡鸭锨耧的,也在这里开骂。“当当当… …”,午后队长要开会,拎钟一敲,片刻,村民便聚集在河两岸的树荫凉里,或站或坐,或躺或卧,或端着饭碗,或抱着小孩,或拎着小椅,或摇着蒲扇,或下河淘草,或撩水洗脸,一堆堆交头接耳,一个个拭目以待。一一点过名,一家不漏,然后开会。没喇叭,全凭嗓门,都听得见,都听得认真,队长说完,还能各抒己见,畅说欲言,该抓疙瘩的抓疙瘩,该散会的散会。最后一次是啥时候开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不像现在,一切从简,队里有了微信群,群主并非队长,有事队长在群里吼一声,无须再开会。

          科技改变了社会,改变了生活,也改变了人际关系。

          村民多已迁至路边居住,只有少数几户坚守,退田还耕成空话,耕田只见少不见增。石拱桥废弃多年,不通久矣,几个桥墩破败不堪,几个桥拱翻落水中,四脚朝天,日对月架,夜观繁星,悠哉悠哉。堤已不存,树亦不在,代之以庄稼,桥两头灌木丛生,荆棘纵横,极谨慎方可行。桥北头东边大肚处一碾盘,上有一石滚,滚上有把,推之可动,动之便响,吱吱呀呀,曾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桥北头西边秦伯家门前有一大桐树,叶大而圆,似巴掌,桐花淡紫,如喇叭,春来,满树花开,香飘四溢,一阵风过,落红满地,掬一瓣,衔嘴里,奇美无比,花蒂如钟,串之挂项,如珠如蛇,爱不释手。桐树的伙伴是一棵大洋槐树,枝繁叶茂,其荫如盖,暮春,槐花满枝,盛夏,知了声声,我们曾在树下听过评书,看过《隋唐演义》,翻过画本,还听过古经。西厢房南边有一气压井,水池出水口直通河底,井水甘冽,浇头头凉,喝肚肚爽。

          俱往矣,不复存,唯流水无语东去。

                            7

          不几日,黄昏,风起,更冷。母亲说,变天了,要下雪。

          农村的饭点准时,天没黑母亲就做好了晚饭。这像是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少时家贫,点不起煤油灯,晚饭必须在天黑前解决战斗,天一黑就该干嘛干嘛。其实,除了睡觉,还能干嘛。有时,我们提议点灯,母亲会说,不点灯也没见你吃到鼻子里。是啊,即使再黑,我们也能准确无误地把饭送进嘴里,而不是鼻孔里。母亲的话没错。

          晚饭后,母亲和妻洗刷完毕后尚早,我们就在客厅里看电视,闲聊。母亲说,自从有了小女儿,她就有了尾巴,整天走到哪跟到哪,日子过得也不那么冷静那么寂寞了,有了营生。母亲说,女儿太调皮,你们一打电话,她就抢手机,不给就哭,给了就翻过来翻过去找视频,没有就“啪”往地上一扔,翻箱倒柜去了。一眼瞅不见,就到处翻腾,把条几抽屉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全拎出来,翻个遍,无数遍了,也翻腾不够。一眼瞅不见,就钻进灶火里,翻灶台抽屉,把锅门上的柴禾扔的到处都是,往草窝里拱。有一次钻到锅底道里,弄得满头满脸满身黑不溜湫的,全是小灰。这几天迷了逮鸡子,一得闲,就跑到院子里踅圈子撵,鸡飞狗跳的。母亲没法,拴了所有的抽屉和门。我和妻听了,笑得肚子疼。客厅宽又高,关了门窗,仍感觉有风从每一个砖缝里挤进来,包围着你,拥抱着你,亲吻着你,穿再多衣服都还有种冷飕飕的感觉。我和妻都站着跺脚取暖。母亲逗小女儿数数,小女儿很乖,依墙而立,叉着腿,仰头看妻,摇头舞臂而数,帽子耳边的两个绒球不停地跳舞,声音稚嫩,奶声奶气,忘记了,以手托腮,作思索状,可爱之极。数罢,跚蹒着一头扎进妻怀里,逗得我们无不抚掌大笑。母亲坐了片刻,带着侄女回屋去睡觉,还说,冷呵呵的,少看会儿,早点睡。我拿着遥控板不停换台,电视剧看不成,电影也看不成,不知几时起已堕落,变成了一种快餐,味如嚼蜡,还不如老的有味儿道,曾经多么高雅的艺术,如今彻底沦陷了,惨不忍睹。想想,这些年来,惨不忍睹者,又何止是电影和电视剧,心里就拔凉拔凉的。文化娱乐化,乐是乐了,文化却被遭塌了。再金贵的东西一旦突破了底线,也就一文不值了。不知算进步还是倒退。

          算了,洗洗睡吧。我瞄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不到九点。

          农村夜里静,除了偶尔一二声狗叫,寂廖无声。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窗外明晃晃的,如同白昼。窗外,墙根的树下,斜竖着两根木棍,上面落满了一层又一层的鸡屎,半空的树枝上,栖着十几只鸡,搐成个疙瘩,膀挨着膀圪蹴一起取暖,风雪中瑟瑟而抖。妻很奇怪。我说,我们这里都这样,有毛猪娃哼哼哼,没毛猪娃照过冬。

          妻说,下雪了。

          我赶紧跑到阳台上,仰望苍穹,久违的雪花,飘飘荡荡,洋洋洒洒,张开双臂,手掌里,臂膀上,头上,身上,有零星的停留。我刚想张口而喊,一股风来,戗得我连连咳嗽。唉!喝西北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刚下,地还没白。去年疫情,没能回成。我激动不已,心说,小是小点,下吧下吧,明天就是另一个世界。

          “二伯,起床,下大雪了。”迷糊中被吵醒,一抬头,看见侄女和小女儿站在门口,穿着崭新的羽绒服,帽子盖头,脸蛋红扑扑的,我连忙招手进来。一看手机,已近九点。一觉睡到大天亮,真舒服。不是每个人每一天都有这样的享受。每次回来,每一根神经完全松弛,身心彻底放松,饭好吃,觉也香,不像深圳,每天像一个卯足了劲的发条,神经绷得紧紧的,十一点多睡,六七点起,夜里还不停地醒,一年到头难得睡个囫囵觉。

          雪未停,深处已没过裸趾骨。这是今年的第二场,属这次最大,有点雪的熊样,却是我两年来的第一场。估计夜里偷懒,下下歇歇,歇歇下下,不算大也算太小,正好盖住地皮,房顶、树上、地里全白了,俊的丑的都一样,银装素裹,洁净无比。孩子更兴奋,侄女领着两个女儿在门前的雪地里跑啊,跳啊,捧雪,吃雪,揉雪,玩雪,妻叫不回,也拉不回。看到他们,也就看到了我们小时候,童心都差不多。

          灶火窗前墙角的梅花正盛开,雪压枝头,白里透黄,星星点点,暗香幽幽,独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绽放。这是2018年春节特意买来的,时隔四年,如今已高过院墙,同时种的还有五株桂花树。女儿凑近问我,这是啥花。梅花啊!黄梅。她脱口而出: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声音稚嫩,洪亮,清晰,顿挫,悠扬。普通话中夹杂着河南话,别具一格。我和妻都笑了,看来幼儿园真没白上。

          粤地孩子可怜,见雪喜罕。一整个上午,女儿和侄女都缠着我在雪地里疯。

                            8

          三天后,雪过天晴。日出于东南之上,徘徊于树梢之间。

          这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下累了就歇,歇好了继续下,黑了下,白天下,下下化化,化化下下,下得天昏地暗,下得鸡子不认得鸭子,把万物用白漆涮了一遍。时间长,势头猛,雪却不厚。下的还没有化的多,越下越搐,反而还没有第一天的厚。母亲说,好几年都没下过真大的雪了。常言说,雨夹雪,下半月。这还没抓着爪呢,可停了。我还嫌不过瘾,小时候的雪随便一场,就有膊老盖深,就这点雪,太差劲,在小时候根本都排不上号。

          憋了几天月架终于忍不住了,格外火热。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驱散了一丝寒意,送来了一阵温暖,我感觉还是透骨的冷。

          妻提议,暖和,去东坡地里转转吧,我双手赞成。千里迢迢,捞不着吃烩面喝胡辣汤,看野景可以有。知我者,妻也。路面结冰,稍滑,一不留神,两腿往前一送,身子向后一仰,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坐墩,墩得眦牙咧嘴,墩得两个股屁蛋子清疼清疼。雪面微冻,只有一层镪皮,踩上去“咔嚓咔嚓”,清脆悦耳,美极了。孩子们喜雪,专挑有积雪的地方踩,嬉戏着前往。

          “孙娃子,都回来过年了!”

          “李姑娘,回来了!”

          “二爷亲自回来过年了!”

          “带娃们去东坡转转。”

          “你们这工作真不赖,一年回的没回数。”

          … …

          村北路边的茶馆门前,稀里不拉地坐着几位邻居,热情地打招呼,我微笑着一一回应,赶紧拿出烟,上前又一一敬上。传统的称谓,亲切的土话,听着就是美气,如饮甘饴,从头顶美到脚后跟。是啊!无论在外当多大官,发多大财,多大岁数,我永远是他们的孙娃子,无论在外混多贫穷,多不成型,他们该叫爷的永远还得叫。平常这里有好几桌,打麻将、斗地主、争上游的都有,因为疫情,禁止聚集,就这几个人有距离地坐在门前太阳地的小椅上,把双手互相交叉插在袖筒里晒暖,瞎喷,悠闲而自在。他们本分老实,厚道勤劳,土的掉渣,没多少文化,只知道种地,甚至浑身脏兮兮的,透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可无论你在外多久,混的多糟糕,多寒碜,只要你一回来,他们都一视同仁,永远热情地欢迎你,招呼你。我们的祖辈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走到了今天。冬天晒暖,也曾是人生中最惬意的事情之一。小时,条件有限,一吃过晌午饭,得空就斜躺在沟边的末子堆上,或者依偎在麦秸垛根,脱去鞋袜秋衣,一边晒鞋壳篓,一边翻弄着秋衣对缝逮虱子,两个拇指对着狠劲一挤,“啪啪”作响,真解恨。挤完虱子,挤虮子,白花花的,密密麻麻,成堆成片,响而不红,听着极美。活干完,起身,在空中啪啪一甩,往身上一穿,不痒了,舒坦了,能管好几天哩。

          一只毛绒绒的哈巴狗,肥而白,四蹄带泥,趴在门边的干地上,把头伸在两只前腿上,耷拉着耳朵,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睁眼,又闭上,一副不屑的表情。唯尾巴摇摆不止。我不服,敢蔑视乎?跨步上前,伸手拟掿脖而起,以训之。妻急拦说,“鳖形,跟狗较啥劲?”“没,我只想提醒它,我回来了。”遂罢手。别之,沿路而东。一路上思索着,跟狗较啥劲呢?有太多的事情,是狗错了,还是自己错了?有的人,是不是吃饱撑着的时候太多。

          阳光万丈,普照身上,暖洋洋的。雪未尽化,路中间汽车印、电车印、三轮车印、洋马儿印、脚印等拥挤着争相向前,把路挤伸得又细又长,一直奔向远方,直到白茫茫的天尽头。两边地里的麦苗倔犟地从雪堆里拱出脑袋,枝叉着,东张西望,四下踅摸。雪未能完全覆盖,整个原野,有的地方,绿中泛白,白中透绿,绿白相杂。一望无际的原野,到处都散布着土馍头,或稀或稠,或高或低,不远处的河边,几株高而瘦的杨树上梢顶,孤零零地杵着一个老鸹窝,主人不知去向,随风左右飘摆,摇摇欲坠,但又坠不下来。树边是高压线,电线松松垮垮,几只小虫膀挨膀圪蹴着,缩身搐脖,一动不动,像晒暖,又似假寐。

          路肩上雪多无痕,侄女领着女儿,走在上面,不时地弯腰抓一把,胡乱揉巴揉巴,抛向远方,然后又把冻红的小手凑近嘴边,哈着热气暖手,身后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和一阵阵欢笑。人生,能一步一个脚印的地方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大多如飞鸿踏雪,不留痕迹。

          这些乡村最常见的风景,也最美,城市里没有。

                            9

          夜半,月色闯入户,树影横床前。披衣而出,寒气逼人,皓月当空,繁星满天。一片光明,万籁俱寂。此景只有在家乡才能遇见,只有家乡的才最美。看来,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远在海南的同学羡慕忌妒恨,打电话说,回去就是喝不到胡辣汤吃不上烩面,能听听鸡鸣狗叫喝口凉水,也比在外美。末了,感慨说已经好几年没回去,没见过雪了。江湖熙攘,有为升官,有为碎银几两。人生如露,来日苦短,各有所念,为何不能常回家看看?

          曾有人问我,老家有何好,总是往家跑。大抵缘于此。                                                                    202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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