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武夫。
我叫武夫。
听宫里的老嬷嬷说我生下来那年天下兴武,故被赐名武夫,随父单姓齐。
据说出生那年下了整整一年大雪,天地白无边际,苍茫一片,见得最多的便是数个穿着厚实的人冒着大雪哈着白气站在长安街上决斗。
宫里很大,却没有可以玩的地方,照顾我的老嬷嬷整天阴沉着脸,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一层阴影中,只有跟我说话时,她才会极为难得的挤出一丝笑容,看得出来她一直在尽力让我对她产生慈祥的印象,却收效甚微,我不讨厌她,也谈不喜欢,因为她对我不错,却总是限制我自由,听下人们都称她作苏嬷嬷。
她与下人们都称我少爷。
我住在高高的围墙里面,围墙上空始终笼罩着一层黑色的云,让白天也有些阴暗,一到阴天甚至需要点灯,院里面有颗上了年纪的老槐树,违背常理,四季长青,我偶尔能爬上槐树去玩,这恐怕是苏嬷嬷能给我最大的自由。
围墙北边有一闪朱红色的大门,大门上有不少黄色的门钉,我数过,上九横九竖九,整整八十一颗。
我从未出过大门,听太监阿宝说围墙外面还有围墙,他经常给我说一些大门外面的事,我不出去也知道外面的宫女很水灵,只是听到一半往往阿宝就会被闻声而来的苏嬷嬷斥走。
每次我说要走出殿门去皇宫里转转苏嬷嬷都会慌张的一把把我抱紧,嘴里念叨着:“武夫,不能出去啊,宫里都是群白眼狼,会吃人的。”
大门外有没有会吃人的白眼狼我不知道,只是我想出去,十分想。
自我记事开始就想出去,想了整整十年。
今年我十六岁,我决定出去看看,谁也拦不住我。
为此我策划已久。
惊蛰那天,我早早爬起来,换上阿宝的太监服,打算溜出去。
天还蒙蒙亮,我站在朱漆大门前,守门的侍卫声音低沉而沙哑,“谁?”
“阿宝,少爷病了,苏嬷嬷让我去抓点药。”我压低声音,尽量抑住心底的激动。
“还要出去抓?什么药院子里没有?”那个声音又道。
“我不知道,苏嬷嬷让我去的。”
“到底什么药?”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奈。
“川芎、白芷、苍术、白术、甘草、防已、知母、对了,还有茯苓。”我一口气把知道的中药都背了出来,心想书房那本本草纲目总算没白看。
大门嘎吱一声开了,我过关了。
我小心翼翼的出了门,还没有在门外迈出第三步,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回来。”
我退回门内,捏紧拳头,手心满是汗。
“少爷得了什么病?”
“听嬷嬷说,好像是偶感风寒。”
“风寒也需要出去抓药?”
“听嬷嬷说药房药完了。”
“好吧,你去吧。”沙哑的声音放松了。“赶紧回来。”
“好。”我松开拳头,几乎是跑了出去,满心雀跃。
2
出了大门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我沿着巷道走过去,一路都没遇到人。
腿发酸的时候,我才发现巷道又接着巷道,盘根错节,路两侧有不少朱红色的大门,其中不少大门两侧都有两只同我齐高的石狮,气象不凡。
我走累了,索性靠着一道朱色大门坐下来。
心里有些后悔,也许我该带着阿宝出来,他出来过这么多次,一定认识路。
想起阿宝,苏嬷嬷发现床上躺的是他会发火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挨板子,我心里有些内疚,回去一定要多分他些好吃的。
靠着的大门嘎吱开了,我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抬头看见同我一样穿着太监服的长者皱着眉头。
“哟,大清早的,这是那个宫里来的小太监,好不知规矩,得得得,既然你不知道规矩,也就别怪咱家,小德子,放狗。”
大门内一只红着眼睛的狼狗龇着黄牙就朝我扑过来。
我慌忙起身,撒开脚丫跑路。
原来苏嬷嬷说会吃人的白眼狼就是这东西,我开始悔不该当初。
身后的狼狗在狂吠,我甚至闻到了身后那畜生嘴里传来的猩气,那是腐肉的味道。
我拼了十六年的小命向前冲,只是太监服束腰束腿不轻便,根本跑不快。
狼狗很快追上了我,獠牙撕裂了衣服的后襟,我身形一绊,倒在地上。
在我以为狼狗要把我撕了的时候,前面巷道拐角处传来一身暴呵:“畜生,住嘴。”
声音仿佛一团空气在我耳边炸开,音色苍老,中气十足。
狼狗不再管我,目露凶光瞪着拐角处的老者,老者一身褪色的灰衣,须发全白,与狗对视,目光如炬。
狼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开了。
终于遇到小说中十步杀一人的高人了,我慌忙起身,一把抱住老者大腿,挤出眼泪道:“恩人呐,可就等你了,收我为徒吧。”
老者皱皱眉头,道:“你是那个宫里的太监?”
我抱紧大腿不打算放开,道:“齐武宫。”
老者似乎并不介意我把挤出来的眼泪抹在他裤子上,道:“我怎么没听过有这个宫?”
“您老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人,当然没听过这些小宫。”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迷路了。”
“放开我腿。”
“不放,除非您老收我为徒。”
老者轻轻一动,我竟然有种抱不住他腿的感觉,我加大力气,却发现抱空了,回过神来老者已经走了,我整妥衣服,小跑追上他,恭恭敬
敬朝他磕了个头,五体朝地那种。
“请收我为徒吧高人。”我说。
“我不收太监,练武讲究法于天地和于阴阳,你身上缺一块,练不成大气候。”
“我不是太监。”
“嗯?”
“我叫齐武夫。我不是太监。”
“何于见得?”
“我有喉结。”
“诺,不明显。”
于是,在惊蛰那天,我很干脆的在皇宫齐人巷上把自己脱得精光。
老者站在前面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褪下,饶有兴致,等到我全部脱完,他脸色却变了,“你说你叫什么?”
“齐武夫啊。”
“朱色胎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身上的中气似乎全部蜕变成了老气,站在原地一步不动。
我把衣服重新穿上,看着他脸色恢复正常,等到他身上中气恢复如常,他道:“好吧,等你过了成人礼,我就教你本事,不过我不是你师父,你也别叫我师父。”
他顿了一下,摸着我头道,“我叫齐劲草,是你爷爷。”
我心里一惊,这就是太上皇?
3
我终于莫名其妙的认识了第一个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尽管隔了一代。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老头说。
老头比起刚才和善了很多,我下意识觉得可以相信他,道:“巷道太多,我迷路了。”
老头皱了皱眉,抬头看看天,又眯着眼感受了一会,最后指着右边道:“你从那边来的。”
“师父,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叫我爷爷。”
“爷爷,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以后教你。”
“爷爷,你就不能带我逛逛?”
“以后逛。”
“爷爷,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以后跟你解释。”
“爷爷,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去看看那个贵人放狗咬的我孙子。”
我不问了,跟着便宜爷爷屁颠屁颠的往前走。
找到那道大门的时候,我上前摇铜环,第四下的时候,早上那个老太监开门了,操着一口公鸭子脖嗓道:“哎哟,又是你个不懂规矩的小太监啊,得得得,不知死活是吧,小德子,放……”
放字喊道一半的时候,似乎在喉咙里卡住了,我看到他老脸憋的通红,满脸皱纹抖动,整块脸迅速发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老奴……老奴拜见老万岁爷,老万岁爷圣……圣安。”
“你认识我?”爷爷从我身后走过来,一副笑面人模样。
“奴才幼时在乾清宫打杂时见过万岁爷。”
“就是你放狗咬我孙子?”老爷子语气加重,面色严肃,看得我小心脏蓬蓬的跳了起来。
老太监整个匍着的身子都颤抖起来,“奴才该死,奴才真不知道他……他是太子爷啊,再说那只狗平时不这么追人的,奴才该死,奴才……”
“最后问个问题,我很老么?”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掌嘴,奴才掌嘴。”老太监极为狼狈,自己掌起嘴来。
我稍微有些不忍,既然他比我被狗追时还狼狈,胸中那团恶气也出尽了,就扯了扯爷爷衣袖。
爷爷会意,道:“滚吧,去把你家主子叫出来,我倒要看看那家贵人能养出这样拔扈的奴才。”
老太监如获大赦,步伐不稳的朝里走去了。
过一小会,我就看见一身着鹅黄杉的细腰女人走出来,身后跟了两太监,老太监赫然在其中,各搬一个太师椅。
女人生得极为好看,步伐风姿绰约,走到近前行个万福礼,“奴婢给太上皇请安。”
我学着爷爷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心安理得。
“皇上多久没来了?”爷爷问。
“回太上皇,自去年春分过后,皇上就没来过了。”那女人眉头一蹙,隐隐生出一股惹人怜的气质。
好一个狐狸精。
“一年没来,就是不得宠,在后宫里不得宠就没有地位,”爷爷盯着她眼睛,提高声音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人肉喂狗?”
我心里对爷爷的崇拜更甚了,这番话也太犀利了些。
那女人浑身颤抖,竟是答不上话来。
“明天去宗人府报道吧。”爷爷起身,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出来的时候,爷爷又成了一个全无气势的老头,问道:“是不是觉得把她关进宗人府太残酷了。”
宗人府是关皇亲里罪犯的地方,听阿宝说里面能把人憋成疯子,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这就是书上说的帝王心术吧。
“这世上有很多长袖善舞的角色,宫里尤甚,你要是想驾驭他们,就得比他们钻的多,想得远。”
我点点头,问到:“累不?”
他呆了半晌,道:“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刚刚那贵人不该朝你抛媚眼。”爷爷接着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还小,看不出来。”
...
送我回去的时候,爷爷问,“你今年十六了吧。”
“还有半年就准十六。”
“倒忘了,你是冬至生的。对了,这十六年你见过你父皇没?”
“没,听苏嬷嬷说,等到冬至成人礼时父皇就会来看我。”
爷爷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自己来时巷道又长又绕,回去的时候却短了很多,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困了我十六年的大门前。
我想到以前在书房看过的书上都说帝王家没有亲情,现在总算知道了那是在扯淡。
可能是看到了跟我一起回来的爷爷,守卫没有问什么,只有苏嬷嬷一把抱紧我,眼睛一直上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生怕他就是会吃人的白眼狼。
阿宝到底还是挨了板子,这下我欠他的好吃的永远也还不清了。
爷爷从进了院子就在打量中间那颗老槐树,末了感叹一句:“以槐聚阴,好大的手笔。”我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懂。
他陪我坐了一天,要回去的时候我在大门这边问,“爷爷,你还会不会来找我?”
他在大门那边朝我挥挥手,道:“来,冬至那天我得带你去找齐匹夫算账。”
“齐匹夫是谁呀?”我问。
“你爹。”
4
自我可以自由进出大门之后那个整天笼罩在阴影中的守门人就不见了。
从那天起苏嬷嬷就没有再限制我的自由,只是我从她看我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些以前从没有过的东西。
那眼神除了一如既往的疼爱外,似乎还夹杂着一层可怜和不忍。
不过我还没偏执到去想清楚她那层可怜和不忍来自于何方,她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还整天笼罩在阴影中,由她去吧。
天地无疑比以前大了很多,我除了每天可以带着胖胖的阿宝在宫里四处游玩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盼着冬至那天到来。
秋天来的时候,从不落叶的老槐树落叶了。
无边落木萧萧下,在院子里铺上一层落叶,没人去扫,一踩就碎。
到了寒露那天,老槐树竟然变秃了,自小笼罩在庭院上空那团黑云了淡了许多,阴天的时候也不需要点灯了。
我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褪,噩梦连连。
苏嬷嬷慌了,叫阿宝请来一个又一个御医,我每天都得被叫醒喝一碗黑糊糊又苦又涩的药汤,本想不喝,但看见苏嬷嬷殷切的眼神和深陷下去的眼窝,我还是咬牙闭眼一口喝尽。
每天醒着的时候,太监阿宝都会在床前跟我说一些趣事,从他口中我知道了自我病后苏嬷嬷每天都对着老槐树烧香磕头,依然不可理喻,可我却多少有点感动。
病了不知道几天,爷爷来了。
阿宝说他看着那颗槐树呆了半天,最后从槐树上剥下一块皮,让人给我磨粉煎服。
喝了那碗药我就好了,只是病好了后我却多出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
病好后爷爷就走了,我问他为何老槐树会落叶,他轻轻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似解释,又似自语。
后来某天,百无聊赖,我搬个小凳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
也许是错觉,某一刻我竟然看见一道氲氤的黑气从地底冒出来,直入树干,看得我后背冰凉。
……
立冬过后下了一场大雪,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凝了不少冰钩。
整整一月满天鹅毛纷飞。
大雪过后,就是冬至了。
那天我起的很早,爷爷来得也很早,一老一小等着我从来没见过的父皇。
撵车来了,气势辉弘,仪仗在前,太监其后。
我看着撵车上下来黄衣金冠的中年人,呡紧嘴唇。
他看了我一眼,移回目光,朝爷爷行了个礼,“儿臣拜见父皇。”
爷爷伸手握住我,示意他进庭院。
三人一起进了屋,爷爷把门一关,脸色就变了,“齐匹夫,脱裤子。”
“父皇,这不好吧,你孙子还在呢,再说天气这么冷。”
“叫个屁的父皇,叫爹,你到底脱还是不脱?”
“打死不脱。”
“得得得,得了天下就欺负起你老子来了吧,齐匹夫你好大的皇威啊,人老了,不中用了,连儿子都管不住了。”老头语气好不凄凉。
“呃,父皇,不,爹,我错了,我脱还不行么?”匹夫一边解腰带一边一脸谄媚道,“再说,老爹,这天下不一直都是你的。”
我震惊了,这对父子分明就是在颠覆我三观啊。
“武夫,去帮我找跟棍子来。”爷爷对我道。
我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没找到棍子,找到一鸡毛掸子,双手递给他。
爷爷接过去,让匹夫趴在凳子上,执掸便打,匹夫回头,嬉皮笑脸的看着我道:“你爷爷就喜欢这么干,以前朝堂上的大臣有一大半被他这么打过。”
我呆呆站在原地,对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有点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
匹夫也不管我,谄媚的道:“爹,你轻点,千万别累到扭到。”
“你可知错?”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根本没有一开始我开始看见一口喝退恶狗的高人风范。
“不就这十六年把你孙子我儿子撇在这里么?那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原因,但你还是该打。”爷爷一下接着一下,丝毫不手软。
我眼睛红了,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很莫名其妙的浮上来,“什么原因?”
匹夫怔了,爷爷也怔了,表情凝固在他们脸上,时间也跟着凝固了,最后还是匹夫低声道:“以后告诉你。”
“来来来。”爷爷把鸡毛掸子交到我手上,“你来打。”
我接过鸡毛掸子,在武夫屁股上用力敲了十六下,然后丢掉鸡毛掸子,哈哈笑道:“你好,老爹。”
“哈哈,敢打他老爹,果然虎父无犬子。”匹夫笑。
“哈哈哈哈。”爷爷笑。
我很认真的看着他们,轻声道:“您俩这出戏唱的会不会假了点?”
他们表情凝固了。
“武夫,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匹夫起身系好衣服,褪去脸上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从容,弥定而又不可质疑。
5
听阿宝说,成人礼便是从沂河上游取来清水,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以玉枝蘸水拂面,一拂幼时稚气,二拂蛮横傲娇,三拂气运加身,礼成。
宫里的规矩历来是由历届皇帝替小辈行礼,都说这样日后必能气冲斗牛。
我的成人礼是由爷爷行的。
一队人踏着大雪浩浩荡荡来到沂水边。
沂河表面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父皇命人敲冰取水,以玉钵乘之。
爷爷让父皇给我行礼,父皇谄媚一笑,说我不行,怎么都得您老来,这小子日后必定随我,气冲斗牛。
爷爷瞪他一眼,接过玉钵,以玉枝轻拂我面。
玉枝温良,沂水冰凉。
我就在白璞苍茫到不可一世的沂水边行了成人礼。
回来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同父皇爷爷同乘撵车,同穿狐裘袄,腿前放着地方上供的无烟暖炉,父皇问我这十六年有什么愿望,我说没有,等有了会告诉他。
我们爷三呆了一天,乘着撵车在偌大的皇宫里逛了一圈,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路过齐武宫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伫在门口的齐嬷嬷,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叫我,但却有些畏惧我旁边坐着的两人,没有叫出口。
撵车渐行渐远,我回头看到她略微臃肿的身影越来越小,生平第一次对她有了不舍的情绪。
父皇看我分了神,问我会不会下棋,我说看过官子谱和当湖十局,却还不算入门,他跟我说围棋乃帝王之术,不可不学,爷爷嘀咕一声,“都是些矫情的玩意儿。”
天黑的时候,父皇说要带我去听京剧,唱的是说与樵听。
不过这次的京剧似乎不是京剧,自始至终台上只有一个人,女人。
问:吾有三叹,一叹蒹葭易老,二叹浮生若梦,三叹苍生皆浮生,如梦亦如幻,何真何假?何影,何形?
答:叹不如醒,醒得蒹葭必老,醒得苍生太飘渺,醒得浮生一大白。若心纠,不如心养,何不静心赏霓裳。
问:吾有三恨,一恨青梅不相守,二恨秦腔太悲壮,三恨世间多薄凉,人间正道多沧桑。
答:恨不如爱,相忘江湖淡若水,爱得秦腔亦豪放,大爱至善,世间可曾皆炎凉?正道可曾尽沧桑?
问:吾有三憾,一憾一世琉璃,二憾白发如霜剩苍苍,三憾生不尽欢未尝日日大醉三百场,黑发褪尽方思老,心憔无力悲高堂。
答:憾不如释,一世琉璃白可鉴,白发如霜亦擎苍,牵黄搭箭向夕阳,何况,人生哪能日日大醉三百场?
问:吾有三愿,一愿日日酩酊醉,二愿蝴蝶梦我,三愿心走康庄。
答:愿不如为,为得处处为高堂,为得太白酩酊醒,为得凡世皆康庄。
问:了然,吾道即为康庄。
答:诚然。
尾:何必以半度浮生,强谱一曲苍凉。
一问一答,声音婉转,嗓音苍凉。
没有恣意洒脱,没有悲情凄凄,更没有花枝招展。
眉清目秀,魅惑温良。
好一个气质中正的大青衣。
刚满十六岁的我指着她道,“父皇,我要她。”
父皇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
7
第二天早上,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和阿宝坐在屋子里嗑着瓜子烤火。
阿宝突然说外面有人摇门环,我让他去开门。
阿宝脸红扑扑的跑回来,兴奋的说:“少爷,是个顶漂亮的女人哩。”
“你怎么不带她进来?”我问。
阿宝吐吐舌头,“我就把大门开条缝看看是谁,发现从来没见过就没敢让她进来。”
我看着阿宝睫毛上沾的雪花,同他走出屋子,一左一右拉开大门。
门外站着个红衣女人,不温不火,不骄不躁。
映衬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就像一尾从沂水里突破冰层一越而起的红鲤鱼。
阿宝呆呆看着她,嘴能放进一颗鸡蛋,“刚没看清楚,少爷哎,这姑娘比宫女水灵太多了哎。”
姑娘看着我道:“我叫影含沙,来给你唱戏。”
嗓音轻柔,声音空灵。
我的小心脏嘭嘭的跳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要你唱戏,我要你来是做老婆的。”
“我只会唱戏。”
“我会听你唱戏。”
“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就够了。”
“又是一出强抢恶占的狗血剧?”女人皱起眉头。
我沉默,然后很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道:“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影含沙最终皱着眉头进了齐武宫。
从那天起齐武宫多了个女人,有了他阿宝手脚比以前灵活了许多。
只是我却没能如愿让她喜欢上我。
偶尔心情不错是她也会给我唱戏,我就坐在庭院里的小板凳上听她唱将进酒,唱兵车行,唱花木兰,只是再也没有听她唱说与樵听的那分轻灵了。
我对此颇为遗憾,却舍不得让她离开,是真舍不得。
期间父皇和爷爷都曾来过,看到她也不曾多言,只有某次父皇褪去威严时偶尔谈起,说难怪我喜欢她,因为她像一个人,我问他像谁。
“你母后。”他说道,眉宇间尽是我看不懂的惆怅。
齐武宫的书房太小,父皇跟我说帝王得博学,所以每半月我都会带着阿宝去一趟御书房,或者说阿宝带着我,毕竟我是个彻头彻脑的路痴。
冬至过后是小寒,小寒之后是大寒,大寒过后,便是春分了。
庭院里的老槐树不见一点绿色,若不是枝条依旧有生气,我差点以为它死了。
前天照例去过御书房,我想查查老槐树反常的原因,于是破例带着阿宝又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书架无数,我和阿宝在其中翻了很久才找到一本木间集,打算细看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我恶作剧心理作祟,叫阿宝一起躲在标为甲二的书架后面。
进来的人说话了,是爷爷的声音。
“武夫院子里那棵聚阴槐快不行了。”
“我已经叫钦天监在找了,可迟迟没有进展。”声音比较焦虑,是父皇的。
爷爷叹了口气,道:“按理阴气枯竭得不会这么快的,奈何皇宫建在龙脉脉首,这两年天下大统,龙气太盛,龙乃至阳,天生克阴。”
“爹,要不我们迁都吧?”
“屁话,迁了都你还能安稳做皇帝?”
“可也不能看着武夫慢慢被克死啊?这十六年了我不见他不就是怕一身龙气克到他?本想按钦天监的说法这十六年他就能与常人无疑,奈何那老嬷嬷没看住他让他提早跑出来散了阵眼,当斩。”
老人长叹一口气,“也许这就是武夫的命吧,可惜了,这孩子是檀不是杉呐。”
“去他娘的钦天监,那个混蛋再敢说我儿子是鬼,看老子不诛他九族。”父皇失态吼道。
“你也别急,暂时先把天牢里的犯人像上次一样活埋在齐武宫地底,能保住阴气一段时间,钦天监那边可以先杀两个人,让他们知道事态缓急,至于以后,等钦天监找到聚阴槐以后再说服武夫搬去酆都。”
“也只能这样了,那孩子去年冬至还问我要了个女人呢。”父皇恢复常态,哈哈一笑,笑声好不凄凉。
我浑身冰凉,死死捂住阿宝的嘴。
等到他们关上门,脚步声走远,我才松开阿宝的嘴。
“阿宝。”我问,“我像鬼么?”
阿宝脸色苍白,狠狠摇头。
回到齐武宫的时候,我主动给了苏嬷嬷一个拥抱,问她要了根绣花针。
回屋我支开阿宝,把针刺进手指,没有血。
我浑身冰冷。
我出屋找到影含沙,轻声道:“姑娘,你可以走了。”
“去哪?”她抬头,声音还是一般好听。
“从哪来,回哪去,我有时间会去听你唱戏。”我在心中默默补了句,“假如我还有时间。”
她呆了一会,然后笑靥如花,无可方物。
“谢谢你。”她说。
“你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她说。
我心道是不一样,他们是人,我是鬼。
她当天就走了,不带一物而来,不带一物而去,依然穿着来时那一身红裳。
她走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唱戏了,日子平淡了很多。
立春过后是雨水,雨水过后是惊蛰。
去年的今天,我出了那道困了我十六年的大门,迎来一个全新的人生。
今年的今天,我手持板斧砍树。
树是院子里那颗老槐树。
每一斧头下去,都有不少黑气散出来。
砍到一半的时候,苏嬷嬷慌忙跑出来,紧紧抱住我,说小祖宗,不能砍,砍了会出大事。
我说嬷嬷,我知道了,我和你们不一样,说着斧刃朝手心划下去,一道伤口冒出来,伤口附近黑气窜动,十分妖异。
不一会伤口就愈合了。
我是鬼。我说。
苏嬷嬷失声,嘴唇哆嗦,问谁告诉你的?
我说自己知道的。
她抱头痛哭,说都怪嬷嬷没看住你散了阵眼,都怪嬷嬷粗心大意。
我用衣袖擦干她泪痕,说不关你事,爷爷说这是我命,武夫的命。
然后我敲晕了她。
继续砍树。
木屑翻飞,大树哄然而倒,树枝压断的脆裂声在耳边响起,嘈杂,似乎又很安静。
辛苦你了。我对着倒下的大树说。
接着我看见了树根凸显出露出来的白骨。
也辛苦你们了。我对着地底的白骨说。
齐武宫上空那团黑云终于完全褪去了,明亮的天空,真好。
然后我直挺挺倒下了,像大树一样。
倒下去那刻,我想起了那只追我不舍的红眼大狗,想起了还在睡觉胖胖的太监阿宝,想起了黄衣金冠的父皇,想起了中气十足的爷爷,想起了唱说与樵听的青衣含沙,想起了眼窝深陷的苏嬷嬷。
似乎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我脸上,似乎有人在轻唤我武夫。
会是谁呢?没力气去深究了。
……
据史书记载,齐武三年,连年飘雪,皇后诞下一子,薨,子存十日,同薨,举国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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