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明澈向成星初的妈妈问过好,大家随意地寒暄着。
成星初看着谈笑自若的明澈,他的脸上是一片安详和明朗——他做了想做的自己,他是快乐的,因此,她感到欣慰。
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搬演,她突然觉得她和刘任耕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而她还是二十岁的那个女孩,站在樱花树下,等待一个男孩走过来,给她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成星初从行李箱中拿出几本书:“这是我去年出版的《初说历史》第三册《说文臣》,送大家一笑,感谢你们的周到安排。”
明澈笑着说:“到了这里,你该写《说沙门》了。”
她说:“这么冷门,肯定连出版社的选题关都过不了。”
他说:“不是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么,何况这也是你的专业,你要是写,我找出版社给你出。”
慧安也说:“成施主若写出来是一件大功德啊。”
成星初思考着:其实写写历代高僧也未尝不可……
陈鹏打断他们:“你们一来就说这些,我都插不上话,成星初你累不累,不累的话,咱们不打扰伯母休息,到顾天晓的茶堂里喝茶叙旧去怎样?”
因为是老同学,陈鹏对明澈的称呼改不过来,在这里又比较随便,他一直这样一会儿明澈法师、一会儿明澈、一会儿顾天晓地乱叫着。
成星初的母亲始终茫然地坐在床上,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不知怎么她突然转过头,看着大家:“顾天晓,谁是顾天晓,他不是星初的男朋友吗?”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慧安和能定面面相觑,明澈保持微笑,陈鹏故意拼命咳嗽。
成星初温柔地抱住妈妈:“妈,你又糊涂了,顾天晓是我的朋友,不是男朋友,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
妈妈点着头:“哦,我糊涂了,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
一行人离开成星初的房间步行去停云寺。
能定一边走一边给成星初介绍停云寺的历史、文物古迹和历代高僧大德。
成星初在能定的引导下四处观望:停云寺的建筑是典型的汉传佛教格局:从山门进来,第一进院落是钟鼓楼和天王殿。钟楼和鼓楼东西相对,天王殿里供奉着弥勒佛、四大天王和韦驮菩萨。第二进院落就是寺内的主体建筑——气势磅礴的大雄宝殿。宝殿前的正中摆放着一个宝鼎,上面刻着停云寺的寺名,其北则摆放着燃香供佛的大香炉。
成星初看了看香炉——她觉得奇怪,来的路上看到那么多香客,这里点燃的香和香灰并不多,她问能定是怎么回事。
能定说:“方丈规定到寺里进香的人,每人只能烧一炷香。”
“为什么?”
明澈哈哈一笑:“因为怕污染坏境。”
成星初也笑了,她还以为他有什么莫测高深呢!
她在大雄宝殿前深施一礼。大雄宝殿的须弥座上正中供奉着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坐佛说法像,殿内张挂着许多经幡、欢门及长明灯、供养台、供具、钟鼓、木鱼、磬、烛檠、蒲团等法器。正殿佛像背后是文殊、普贤、观音三大士的塑像,东配殿是伽蓝殿、西配殿是祖师殿,宝殿之后是照堂。
停云寺的第三进是两层的建筑,上层为藏经阁、下层为法堂,藏经阁旁边则是方丈院。
能定指着藏经阁前的一棵大树说:“这是我们的镇寺之宝,一百多年树龄的国槐。”
成星初狐疑着:除了枝干粗壮,这棵槐树和普通的槐树没有什么不同啊,一百多年的树也并不多么罕见。
能定自豪地说:“我们广西没有槐树啊,这是1893年我们的老方丈从山东带来的树种,他当时发愿说:‘只要这棵槐树能在这里生根,停云寺就能让兰溪一脉广布西南!’您看,它现在长得多么茂盛,而我们的庙宇是多么庄严!”
明澈佯装嗔怪地说:“能定,不可夜郎自大!”
能定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看得出,他们师徒感情不错。
二进和三进院的群房是僧舍、客房和斋堂。
成星初一面为寺院的建筑和雕塑赞叹,一面为明澈感到骄傲。
明澈说:“还是到我的陋室里坐坐吧。”
成星初问:“方便吗?”
陈鹏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是他那方丈院的常客。”
明澈又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两位大施主请吧。”
成星初跟着他走进方丈院。方丈院也有个酱红色的小门,门两侧的嵌壁楹联上写着:“击于大法鼓,而吹大法螺”。院落不大,种着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个水井。砌石路走不过十步就到了房间,明澈打开门,请她和陈鹏进屋。
屋里的陈设一下子让她想起了他出家前的那个家,一样小小的佛堂,一样静谧的时光,一样干净简单的生活用品,不同的是:录音机、拳击手套、足球和老猫都没有了。曾经属于他的红尘都没有了。
能定烧好热水离开,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话题又说到应璇,成星初催促陈鹏抓紧和应璇结婚。
明澈在一直不说话,她有点着急:“明澈,你怎么不说话,陈鹏和应璇老是这么拖着,你也不帮我催催!”
山里的气候真是善变,窗外突然暗下来,一场大雨哗哗落下。
明澈说:“不下雨,乌云会越来越厚,所以说,该下的雨总是要下的,总不能永远都是阴天吧,下完了雨,天应该就放晴了,陈鹏,你说是不是?”
陈鹏陷入沉默,明澈也沉默陪着他喝茶。
成星初觉得气氛多少有点异样,她不便插话,再次打量着明澈的房间,在书橱里,她看到一张宣纸,打开,是一首诗,纸很新,字像是刚写的:“几度蝉鸣风细细,一枕书香梦聊聊,无那繁华顷时尽,黄昏又落雨潇潇”。
她问明澈:“这首诗是你写的?平仄不对吧?”
他说:“文字是秋天写的,算不得是诗,就是打打油。”
她说:“你这个人,打油也打得一本正经,形式上打油,意境上一点也不打油。”
他笑:“已经这个样了,恐怕改不了了。”
她说:“这口吻哪像个法师啊,倒像个文艺青年。不过,你的字好像进步了不少。”
“字有进步吗?恐怕是字没有长进,人也没有长进。”
她说:“你住持着这么大的一间庙宇,怎能说没有长进呢?”
他叹了口气:“不过是苦苦守成而已,这里的前任方丈是宗依上师,是他非逼着我来的。他让我来,不是觉得我能够胜任,而是逼着我来修行。你知道我做个学问僧尚可应付,做弘法事业真是勉为其难。说实话,在这里做住持既不是我所愿,也不是我所能,但既然来了,就无法散漫。”
陈鹏看着雨小一些了,他说:“我明天就回南岭,豁出去了,回去之后就向应璇求婚。本来想和你们一起吃顿饭,可是,这场雨下得让人心烦,那就先跟你俩说声再见吧,明天我直接走。”
成星初很高兴——她不明白陈鹏是怎样想通的,但只要他想通了,就是好的。
成星初也告辞,明澈给她一把伞,一边给她,一边对陈鹏说:“抱歉,我只有一把伞。”
陈鹏锤了他一下:“我住在客房,一共两步,要伞干什么!”
明澈替她撑开伞:“需要我送你吗?你能自己回去吗?”
成星初开着玩笑:“不能,你送我回去吧。你只有一把伞,我们一起用,你觉得这像话吗?”
说完了,她捂着嘴冲着他笑。
陈鹏说:“完了完了,成星初学坏了!”
明澈也笑:“是有点不像话。”
出门的时候,成星初想到了上午明澈的建议,她的《初说历史》第四本,倒也可以尝试写写历代高僧。
她说:“我要是真写‘说沙门’,你这里有资料吗?”
明澈说:“你也太小看我停云寺了,你看那里——”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藏经阁。
她又笑:“我都忘了,你这里有图书馆。”
“别的不敢说,要想找《高僧传》之类的书,我这里应有尽有。”
她说:“那我就试试?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卡住了,你得帮忙,而且不能署名。”
明澈哈哈大笑。
陈鹏说:“你俩要是说写书、做学问,我就不奉陪了!先走一步!”
成星初连忙叫住他:“咱俩一起走!”
她和陈鹏一起出门,明澈向他们挥挥手。
刚才的一场大雨驱赶了大批的香客和游客,此时大雨变成了蒙蒙细雨,那条通往养老院的路阗无人迹。
成星初独自在雨中漫步,寂静使她可以听到雨划破天空的声音,听到一滴雨从这一片树叶落到另一片树叶的声音。
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到脚下的大地与她是同一个韵律,她觉得那是大地在呼吸。
她想到了在书上多次看到的五停心观之一——数息。什么是数息?她模糊地知道一点,但从未想过尝试。但这难得的寂静使她可以猜想到那种感受:如果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就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可以听到思想的声音,可以听到不思想的声音,假如可以听到不思想的声音,是不是就能达到所谓的明心见性了呢?是不是就能看到所谓自性了呢?
这个是可以问问明澈的或者问问慧安的。
她对自己今天在明澈面前的表现感到满意。她对待他仍然做不到像对待陈鹏一样、仍然需要努力才能把握好分寸,可她做得很好,她还可以跟他开玩笑,甚至妈妈说出那样的话,她都没有失态,应对地也还算机智得体。
她认为:如果明澈不能再对自己形成干扰,她和妈妈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成星初把日记翻到她和他见面的这一天,明澈写了一首只属于他的那种打油诗:“所谓伊人安在哉,局终柯烂忽然来。纤云旧梦着新雨,瘦影前灯入古槐。世事几人甘寂寞?灵台何处惹尘埃?三生归到石头冷,东风却绿院中苔。”
成星初读着这首诗,忍不住地心痛:明澈啊,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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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真有如此难了的纠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