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到狗吠声了。
每每夜里远眺星星点点灯光闪耀下的城市的时候,隐约传来的几下狗吠声,总是恍惚之间就让我回到了村里,那个我生活了20年的小乡村,夜里,也有这样断断续续的狗吠声。
小时候,我总觉得狗吠声代表着,狗看见鬼魂们都跑出来了,所以在用力驱逐。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把鬼魂的故事总是描述得这么生动,害得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把头伸进被子,用力紧紧抱住奶奶,这样,似乎我看不见鬼魂,鬼魂也就看不见我了。
这种记忆一直伴随着我长大,后来,奶奶生病了,我也被教导着要独立,要自己一个人睡了。每到晚上,也总得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和眼睛,企图与这个黑暗的世界隔绝。
家里的房子傍山而建,隐藏于竹林里,加之河流蜿蜒流过,流水叮咚,门前树木青葱,绿意盎然,整整一个房子就像一个世外桃源。
因而,一到了晚上,除了村落里偶尔传来的沉闷的狗吠声外,大部分都是虫子声,蛙叫声,鸟叫声,活生生的一场大自然的交响乐。
可惜了年少的时候不懂欣赏,用一张被子就希望能把世界隔绝,还是显得年少无知,一边用力忘记周围的声音,周围的声音就更刻意的跑进我的耳朵里,一整个童年的夜里,一半是恐慌,一半是期待,期待自己能够长大足以对抗整个黑暗的世界。
再长大了些,知道了狗吠声只是因为夜里有了动静,那是一种警觉,是对现世确确实实存在的危险的警觉,竟就再也不害怕了。可是这个时候,对于生死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夜里开始又多了一份沉痛的热闹。
村里,有一个习俗,当人们死去的那个晚上,家人会请来道士们,吹拉弹唱一直到天亮。时而一段音乐时而一阵鞭炮,一整个夜里,在只察觉到生死却未有过体验的我看来就显得异常的热闹,偶尔的沉痛。
这个时候,大自然的交响乐就再也斗不过那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了,我开始把头伸出被子,再尝试着把眼睛睁开,我去听那个声音来自于哪里,是谁又告别人世了,如果我的奶奶有一天也会这样离开,我会在这样黑暗无助的夜里,继续听着那样的音乐吗?想着想着我却睡着了……
当我开始把头伸出被子去探索黑暗的世界的时候,我也开始发现了光亮,一点点的,不同于城市所见的灯红酒绿,这是有温度的光亮,散发着生命的气息——萤火虫的光亮。
前几天,中秋节的晚上,和几个好友爬上宿舍天台赏月,外省过来的朋友不禁感慨,好久没见过萤火虫了,但是小时候却怕萤火虫怕得很。
好巧,我也一样。我第一次在夜里看到萤火虫的时候,不是觉得这是很浪漫的美,而是很粗俗的害怕了。
一闪一闪的趴在窗子上,小小的光亮也在彻底黑暗的夜里一圈圈放大,最后一个影子覆盖在上面,就像有人在监视着你一样。我害怕的又把头伸进了被子里去了,我觉得她们是有生命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开始怀念起这种绝对的黑暗了。由于外出求学,夜里总不会有彻底的黑夜,回到家里,偶尔住上一两个晚上的时候,我才开始变得有勇气去直视乡村的夜。
"人们因为不了解而感到害怕。"
所以我再次睁大眼睛去直视这个仅仅乡村才拥有的绝对的黑夜,没有霓虹灯的闪耀,没有充电器的闪亮,甚至连应急灯都没有的,彻彻底底纯纯正正的黑夜,我才发现了乡村的夜的美。
爬上顶楼,月亮的光随意散落在村庄里,夜间的风穿梭过竹林,摇下了一地月光,石子在闪闪发亮。风里含有泥土独特的腥味,竹子的清香又带着不一样的清爽,深深的吸上一口气,仿佛品尝了一杯凛冽的浓茶,一个机灵人就瞬间的清醒了。
再侧耳倾听,风摩挲世间万物的声音,河流缓缓流过的声音,虫子鸟儿青蛙们的欢呼声,再仔细点,甚至听到了楼下父母熟睡的呼吸声,远方隐约传来的狗吠声,猫叫声,鸡鸭咯咯叫声……
夜里,就是另一个世界啊,不同于人类的世界啊,当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激动万分,放眼过去,漫天繁星,色彩斑斓,星星点点,就像破碎了的珠子到处都是,闪耀的光芒。
夜深了,露重了,山间清风越发的撩人心魄,一个寒颤让我继续回到了床上,心旷神怡又思绪万千。
我常常想,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爷爷会不会就是眼前的光影呢?爷爷就葬在前面的那个山头上,前几年把骨头挖出来重葬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空荡荡的衣物里或许还存在着灵魂。奶奶说,重葬鞭炮声响起的时候,她一整个人不自觉的就打了一个颤栗,就好像当年突然的离开那样令人感到害怕。如今回想起来,落在窗户上的斑斓夜影,特别的像那个为土地为人民贡献了一生却依然穷困潦倒的爷爷呢,他回来了,看看他的孙女是否长大成人了。
夜总是太短太短,我看着看着那些趁着月光爬上我窗户的影子,入了迷,然后就入了梦。
但是偶尔,夜又会太长太长了,就像总也看不到尽头一样,令人烦闷。
最怕的就是这样没有电的乡村夏夜,和爸爸妈妈弟弟一起坐在蜡烛点亮的黑夜里,摇晃着草结成的扇子,恨不得把山风都一股脑儿鼓进身体里,年轻的时候就总也这样的急躁,不知道身体越用力,人就越燥热,心静自然凉的境界是怎样也到达不了的。
爸爸妈妈就不一样了,披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安静惬意的躺在床上,与日里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懂得了作为农家人是要学会如何善待慰劳自己,才能在这本来很苦的日子里,继续过下去。这是一种属于农家人的智慧。
因为在很多年之后,当我遇到了我人生的瓶颈,像一个缩头乌龟回到那一片乡村的时候,躺在同样漫长的夜里,我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声音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楚的告诉自己,我在夜里,我站在这一片土地之上,我真真切切活在生活里。什么样的人生难题都被黑夜包容了,化解了,它完全的接纳了我,我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写下这些文字时,夜已经深了,远方又传来了狗吠声,窗外的霓虹灯的影子冷淡得很,这狗也不是那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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