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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岁寒,欲小雪。
这明台是越来越冷了。
许久没来京里,也不记得那是哪位的宫殿,台阶上,红泥小火炉温酒,两三个双髻的宫女候着。火光明灭不定,微微跳动着,闪烁着,这明台近冬的一点点脉搏。
兴许是年老迟钝了,少年时狐裘怀炉是一件也少不得的,如今倒是想不起来要添了。
恍如隔世。
“陛下还等着您呢。”宫人低眉顺目,像是只小小的蚊蝇叮了他一口。
方才如梦初醒。
眉目柔和,倒也看不出缠绵病榻的颓态,仿佛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秋水剪剪的少年,经年不变。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应景不应时。
“你在北边,可觉着冷?竟穿得如此单薄,手下那帮人都在干什么?”老妇慈眉善目的模样,许久不见有些陌生了。有时一时心神飘忽,眼里就浮现出当年这张还未如此苍老的脸,脸上决绝果断又无奈的表情,真真是这一生的梦魇。
禁不住笑了,笑自己果然是年岁大了,竟爱起胡思乱想了,眼波依旧澄澈,嗓音却难掩倦态:”母后说笑了,不过我自己怕累赘罢了——倒是这南边越来越湿寒了,您与陛下着实要保重龙体凤体。”
一旁的明黄服饰的中年人,明明不过而立之年,鬓上已爬上了银丝,锦衣玉食里出来的多半是躲不过肚腩凸起的命运,抱着怀炉,拥着狐裘,坐在一边看着宫人添炭火。
“皇叔清减了不少,北边的日子委实苦些。”瞅着跳动的炭火,顿了一顿,神情依旧安详:”太皇太后甚为挂念,这朝中我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若有皇叔扶持想是会轻松一些。”
京城偌大,这份孤苦自己怕是再也经受不住。
想来不禁莞尔:”陛下说笑了。北边粗茶淡饭住惯了,肠胃倒是受不了油腻。此番回来,就是为着收拾收拾。”目光有些潋滟,重归平静:”就在北边养养老练练兵也是不错的。”
中年人不禁苦笑:”皇叔所言也是,京城人心叵测,倒不如北边人心思纯净。”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遣下人收拾屋子,自己随意坐在阶前,拿着有些年岁的小红炉温酒,回头望着空了大半的屋子,心里却很踏实。
阿恒,阿恒。
心里唤着,却只能自斟自饮。
初见阿恒时约莫也是这个时令。
霜降迎新神,祈求瑞雪兆丰年,远胜春社,人头攒动。
桌边侍童温着酒,是陈年的女儿红,不太名贵,但很香。
自己就这么倚着酒楼的凭栏懒懒地望着人潮,装作没看见那些飞来的潋滟秋波。
直到,人群中有那么个小红点的出现。
红色风帽,乳白裙装,红缎牙簪,凛凛匕首,玄色骏马,北国风姿。
在满大街的蛾儿雪柳黄金缕中不怎么起眼。
除了那匹马,毫不意外地彰显出”我不是中原人”的消息。
那时北边尚可通商,常有外族流窜中原,故官府见而驱之。
平日里还要费点功夫盘查一番,今儿个就这么送上门来。
看她果不其然的惹上了衙役,急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抓耳挠腮,又找不到通关文书,觉得这孩子也忒马虎蠢钝了些。
自己本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家伙,偏偏衙役是个爱邀功献宝的家伙,听人说衡王在此,非要绑了这所谓的流犯来知会两声。
也许是鬼迷了心窍,本打算就这么推诿过去,听见小姑娘委屈巴巴还强做冷静地认认真真辩解,到底有点不忍心。
明摆着是个乌龙,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吓到了人家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自然是免不了赔罪的,一时无聊,听着衙役问她家住何处,没想到竟然一问三不知,说姓甚名谁也只是闻所未闻的异族称谓混合不知哪儿的乡音,着实让人一头雾水。
眼前似乎浮现昔日那张满脸通红,给他们一个一个纠正读音的小脸,有点怜惜。有些感慨地饮了杯酒。阿恒这人说到底就是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看她红着脸急急忙忙地辩解,自己觉着有趣方乐意逗弄,却被她认为只有自己自始至终乐意听着,还是造化弄人了。自己也觉着自己,少年时有些衣冠禽兽了。
“殿下,夜里风凉,不要坐在地上。”身后人提醒着。他也不怎么理会,随口遣去拿了个垫子,披了件衣裳,继续抱着他的酒,做他的梦。
说来好笑,芝麻大的事最后竟然出动了礼部的家伙来翻译翻译,弄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兴许是家里人在北边常用的称呼,说的官名也是北边的叫法,翻译过来也对不上口,于是一下子变成个流浪人口了。
他本来含笑温和地想劝个两句,但是紧接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含着委屈的水雾,刷得沾到他身上,躲都躲不掉。
不得不说阿恒当年还是挺有眼力见的,察言观色,知道眼前的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几句狗腿子的话一说,自己就是想置身事外也不行了。
想想,究竟是谁技高一筹还真说不准呢。
忍俊不禁,再斟再饮。
“殿下,酒能伤身,不宜多饮。”
“明儿个还得早些上路回北疆,尽早休息才是。”
这帮人怎么就这么啰嗦了呢?
若是阿恒还在,断不会......也许会更加啰嗦。
莞尔,望天,看不见星星,明儿个大概一路难行。
“还有三道关,咱们就回去了。”老奴看着主子端坐于马车,手里已经是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怀炉,不禁好笑。”殿下,这么多年好像还是孩子脾性。”
有点怜惜的眼神,仿佛很多年前的那个人:“看起来沉静淡然,总是犯着别扭,横竖就是个闷葫芦。”
微微扬了扬嘴角,虽然从未在意过玉簪束起的青丝,但是想必其中曾有过银色,不然阿恒怎会指尖一滞,那样难过呢?
“不,我老了。”面目依然温润如玉,眼神仿若看过沧海桑田:”老人和孩子都是有相似之处的。”
何苦生在帝王家?在那金枝上,难免会有说不得宫闱秘事,勾心斗角。
母后年轻时的模样还记得大概,大多是在皇兄身边噤若寒蝉,一脸煞气。
生出个太子之后,自然无暇顾及幼子,纵使自己书读得再好,骑射再精,王位终究是抵不上皇位。
父皇还算个明白人,知道一个太子之位就有得她受得了,便把衡王过继给其他妃嫔。不过只要与太子血脉相连,就难免会有有心之人利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深宫怨妇的心实在太深,倒不记得有多少波折,只勉强记得养着自己的妃嫔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倒像个瘟神,吃尽百家饭。所幸皇兄对弱弟暗中照料,登基后更颇多关照,又于临终许以大任,称得上是长兄如父了。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人心炎凉,他是过早地见识过了。
人人都说衡王温文尔雅,惊才绝艳,能以四两拨千斤。不过在他看来,什么闲云野鹤,超脱淡然,什么皎皎如兰,宠辱偕忘,说到底就是个浑浑噩噩无知无觉。诗书礼御射,承欢之器物,忘机之出路。嗜好甚雅,机心颇重,牵绊过深。
但是阿恒不一样。
或者说恰恰相反。
生于北疆,长于军旅。骑马为捕风,射猎为游戏,习字为戏谑,歌舞为欢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来到中原事事新鲜,日日有趣。逛青楼看花魁起舞,歌馆扒墙偷听秦淮小调,花船夜游灯会覆射!更别提灌血肠,捏泥人,冰糖葫芦,驴打滚,桃花扇,牡丹亭,紫钗记,皮影戏,竹蚂蚱,抖空竹,抽陀螺,说书唱曲江湖卖艺买定离手......样样少不了了。
步步留心,事事留意,断不肯一步落索的衡王,原本只是当做在苦闷的斗来斗去中看场热闹,却干干脆脆地把自己陷了进去。陪着孩子气的小混账,走遍京师的大街小巷,一时之间竟然赢得风流薄幸之名......
当时年少春衫薄,种种荒唐事都是仗着年少轻狂,肆意妄为,现在回首看看,真是不堪回首。
出巡必带土特产......
最讨厌什么门当户对之说......
看见靖国公那个满面桃花色的女儿就退避三舍......
对深得女儿心的下属下意识地穿小鞋再灰溜溜地圆场......
手把手教某个财迷心窍见利忘义的家伙打牌制胜技巧......
最不想听见的消息就是”恒姑娘说的名字我们有些眉目”......
最可气的还是自己自相矛盾的脾性,明明是只秋后算账的狐狸,却偏偏还要一脸嗔怪地小心翼翼去逗人家开心?!丢尽了当年和皇兄在朝堂之上争论的意气风发扮猪吃老虎的小王爷的脸!
还好阿恒好哄,对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一无所知,理所当然地以为衡王还是那个心如止水的温柔少年,伸手可借钱,却看不见那数目早已越过了界限。
越想越丢人,不觉哑然失笑。
孩子气么?
理所当然地相信怦然心动一眼万年本身,不就是一件傻兮兮的冲动吗?
过落雁关,便是一派塞上风光。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自小生在帝京,初来之时也是万般的不适应,看多了莺歌燕舞,吃惯了清淡鲜美的菜式,喝惯了甘甜醇美的甜酒,突然无味不好辣椒,酒水呛人刺鼻,寒风凛冽比刀,自然是无比的不习惯。不过北边将士的豪爽干脆,心思干净倒是京师里那些痴男怨女做没有的,省了不少心里的弯弯绕绕。
衡王驻守边关已有数年,虽有爵位加身,却不影响与士兵们打成一片。虽说往年仪态款款,如今胆子大点的老兵有时趁着场合融洽,可是敢直呼其名,说些荤段子粗笑话逗乐逗乐,手下人原本瞧着这大不敬之举颇多微词,皆被衡王压下。
衡王归来,携家奴常住北疆,自然是得了老部下的欢喜,碰巧边关百姓送来的羊肉颇为肥美,数量又多;于是难得的军营里燃起了篝火,一帮没大没小的旧人聚在一起唠嗑庆贺。
抿一口辛辣的酒水,信手拿脚边的弯刀割一条羊肉,流油浸过刀刃,随便在袍子上抹抹,有人在笑:”这羊肉真肥——”眼珠骨碌一转,说起了玩笑话:”估计这北狄郡主的奶子摸起来也不过如此吧!”
话音刚落,引起一派哄笑,衡王低头割羊羔肉,嘴角含笑,比刚才不多不少。
他的伍长笑推了他一把:”你小子,上战场打仗时都在想什么呢?王爷还在呢——没大没小!”说罢,眼光又落到了风姿如玉的衡王身上:”你惦记着人家,人家才不稀罕惦记你呢!”
众人齐道:”可不是——王爷在嘛!”
“王爷王爷,你说下次咱们直捣黄龙,拿下那剽悍的郡主回来给您做老婆呗!那副俏样子,也算配得上您这样的人物了!”有人道。
他笑着弯了眼,忙摆手:”这艳福我倒是不敢当,不过直捣黄龙是要的。”
那伍长好生奇怪:”哪能呢?咱拼死拼活不就为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么?您这么孤家寡人,那王妃之位还别惦记坏多少姑娘!”
有点好笑,他颇为无奈:”我成过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围上一拨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哪家的姑娘?”
“大美人,必须得是大美人!”
“你太俗了,必须得是才女!才女!人家不兴那层皮!”
“别胡咧咧,你挑老婆不就看那层皮么,要不然怎么会现在还在打光棍?”
......
......
“王爷。”身边的老奴蹙眉。
“怎么了?”伸手拨拉火堆,看起来怡然自得。
老奴想想,还是欲言又止。
胡子拉碴的大叔大爷有点倚老卖老,笑得意味深长:“老弟你行啊!”
“哎哎哎——老弟是你能叫的吗?你也不想想,排上王爷哥哥的是谁?!”
“瞧我这嘴——不过你家婆娘什么样透露一下呗,以后咱也好断了后面那些姑娘的念想!”
他接过老奴递来的丝帛擦拭切过羊肉的匕首,漫不经心地笑:
“特别闹心。”
“不行不行,”他们都说:“那不是娶回来折腾自己的么?”又问:“好看吗?”
在认认真真地想想:“我觉得还行,不知道别人想的。”
又有人问:“是宰相的女儿还是将军的女儿?”
这回不笑了,有点怅然:“北骁骑神武军卫国公幼女。”
“哦哦哦......”
“没怎么听说过。”
“好久以前好像有人提过。”
......
又叽叽喳喳地谈起一片,衡王自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听着,好像事不关己一般,许久仍然噙着笑,似乎有些困倦,说:“这肉太腻,我得回去喝两口茶刮刮油。”
给自己斟了杯茶,看着热气氤氲升腾,视线有点模糊。
“北骁骑卫国公?”
真的是太意外了。
当年自己闹别扭,一来路途遥远消息不畅,而来自己久而久之在找寻阿恒家人的事情上心里矛盾,在查不如开始上心,加上皇族子弟与平民百姓结亲被母后皇兄妈了个狗血淋头,实在忧虑,于是阿恒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之后就听说北骁骑神武军卫国公的幼女走失了,诰命夫人痛失爱女,不堪其忧,回京安养。反正也不关衡王的事——毕竟京师名门闺秀千千万,个个都有个七病八灾的,已经见怪不怪。再说,听讲这小姑娘也算个拔尖出挑的,明艳非常,落落大方,实在和阿恒看似又糯又生,实则贪玩好事的闹心熊样不匹配,加上又不见其用度奢靡出手阔绰,反而算盘啪啦啪啦打得颇响,节俭至朴,更像是个小商小贩人家的。
所以那天北骁骑护送夫人进京,人人看热闹,没人告诉,她也不知道,还拉着自己在对醉仙楼的蟹酿大快朵颐。
看见车马行进,列队森严,衡王正给她剥蟹,随口笑道:“阿恒你可瞧瞧,北军进京的场面,毕竟十年难有。”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了她等得百无聊赖,击盏的牙箸,嗔怪地瞧了她一眼,推过一碟玉堆雪砌的蟹肉,沾过姜醋。阿恒还算乖巧,毫不吝惜地递来张新买的帕子,他接过擦拭手指,含笑不语。
阿恒一向很给他面子——毕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言听计从是必须的——虽然完全没兴趣,还是端着盘子给力地探头打量打量。
然后,手滑,盘子就掉下去了。
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大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现在想来,还是叹为观止。
那一碟珠玉似的蟹肉在空中散落,仿若银光闪闪的暗器。
“有刺客!”
“备战!”
“备战!”
“备战!”
人仰马翻。
只听得一声气运丹田的“有刺客”,鱼鳞般密密匝匝的训练有素的北骁骑,于此电光石火之间,不约而同地抽刀拔剑,迅速聚拢为一个小小的核,仿若刺猬般,刀光剑影,竖着凛凛寒刃的铜墙铁壁,严密守护着中央的马车。
阿恒的表情,真是精彩!五味杂陈,活像打翻了颜料铺子。
侍童自然是怒火中烧,恨铁不成钢地怼起来:“哎呀,三天不闯祸恒姑娘你是皮痒啊?就算是王爷,这当街直面国家重臣也不是闹着玩的!”
衡王不语,表情却甚为凝重,良久方笑道:“无妨,不必杯弓蛇影。”起身理了理衣袍,收了扇子。
“可是,”侍童也是个聪明人,深知利害:“这卫国公夫人在病中,这一下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恐怕不好惹!这恒姑娘你怕是保不住......”
寻常阿恒听见这种话,可是会急得跳起来,今儿可是难得地安静,沮丧不安地缩着,就像初来京师举目无亲应对无措的模样。
侍童再道:“再说,殿下深得天子厚爱,有心之人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今儿你如果正面冲撞了北骁骑,怕是落了他们‘嚣张跋扈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的口实。”
“不必多说。”衡王蹙眉。
素闻卫国公家风恭谨谦和,北骁骑的人倒也还算可气,言辞中规中矩,只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夫人受了惊吓,赔礼道歉是免不了的。阿恒这才战战兢兢地露了面。
那老将愣了一愣,连忙躬身施礼,带倒了一片人。
后来才知道,卫国公在家里鲜少提及政务,而入乡随俗,称谓一贯随北边叫,家里人在北边不用正名,而用母姓的北疆姓氏,难怪阿恒一问三不知了。
亲王与武将结交本是敏感之举,但是皇兄对自己也真是过分宽和了,允了这门亲事,还许了不少的聘礼,一时之间朝堂流言纷纷,连母后也忍不住提醒自己与重臣结亲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免得被人误会有勾结不轨之嫌。诸如此类的烦心事虽多,所幸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至少自己的姻缘是自己极为满意的,那段时间虽劳累,虽疲于应对,不过日子总算有了那么点盼头。就好像真真正正地活过来了。
卫国公家乡有习俗,女儿出嫁时应以园中相伴成荫的好木做只嫁妆箱,放点娘家的老物件,比如幼时的虎头鞋,及笄时佩戴的簪子等等以寓意出嫁后一生平安。
阿恒出嫁时,自己虽未亲历此美事,但有所耳闻,及笄时的发簪居然在箱子里碰断了,婢女怕此事惊动了家中老人,惹得良缘难就,于是悄悄填了另一个臂钏,想来后面阿恒七年而亡也是有所预兆的。
她凤冠霞帔的模样,据说很美,说来惭愧为夫的倒是记得不清。那天十四皇叔灌了不少酒,就连皇侄也来凑热闹,更不提北边那些酒量惊人的武将了,自己回房之后已是天旋地转,昏头涨脑,似乎连盖头都没掀,合卺酒也免了,就那么草草地睡下了。这样想来倒是一桩憾事,惹得后来阿恒见了新嫁娘总是很羡慕地和他咬耳朵,叹惜自己最好看的时候就这么喂白眼狼了。
闺阁之乐,自然是少不了画眉贴花钿的。自己虽附庸风雅,勉强挑得簪环裙罗,但是对胭脂水粉真是一窍不通,谁教阿恒自恃风姿出逸,不屑水粉,待到觐见朝拜之时,寻得了朝服,又找不到合适的眉黛胭脂,逼得他练就神功,一捻一嗅,便知是上是下。虽有羞恼,但是别有一番风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已为人妇后的几年,阿恒还不改那副游戏人间的情调。联句,斗画,斗诗,金石草木,处处有趣。如今想来,京里的院落还留着昔年她手植的枇杷树,现在已是亭亭如盖了。
晨起,一夜梦魇连连,有些头晕脑胀,干脆悄悄出门吹吹风,北疆的百姓早早地起来准备一天的生计了。
北疆民风开放,妇人呵责催促之声稍稍剽悍,催着丈夫快快用完早膳来砍柴。
不由得想起《诗经》当中的小夫妻密话,想想颇为旖旎缱绻。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人间有味是清欢。
虽然个中滋味可能辛劳苦涩,可能并不尽如人意,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言,看起来他们粗茶淡饭,麻衣布衫,倒也舒坦。
他背着手逛着,身后忽然有脚步匆匆跟上,原来是小厮发觉,及时寻过来。那小厮倒也乖巧,并不做声,只是调整好步子默默地跟在身后。
偶尔有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亲近狎昵,好不让人脸红。
有时又是老夫老妻吵架拌嘴,浑话漫天。
以前照料自己的陈美人说过,男女情爱不过露水姻缘,唯有亲缘方为长久。
陈美人一生机关算尽皆是为母族挣得荣宠。临了中了算计,入了冷宫,心思彻彻底底地断了,也没见着她念着父皇的半分情义,反倒是心心念念想着家中老父弱弟。
那么现在想想,一见钟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自嘲地笑笑,倒也没了什么逛下去的心思。
眼神落到远方漫天黄草,从这里可以看见辽阔的疆界,起伏的山峦,不平的城郭,还有点点欲破的霞光。
男人都是贪图眼福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
你看,纵是女鬼狐仙,只要生的神仙模样,平日读再多圣贤,也挡不住左拥右抱。
也因此,情爱不得长久。
初见时一眼惊鸿,日子久了,也就成了锅里的一盅老鸭汤,见怪不怪,俗得无奈。
成婚之前,可无赖,可放肆,可恶作剧,可小性子。
成婚之后,得沉稳,得端庄,得识大体,得顾大局。
最初的缠绵缱绻还是抵不过每日问安训导,命妇潜移默化的影响。
阿恒的灵气就是这么一点点地被磨损,被消耗,被吞噬。
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珍珠变鱼目,心生厌烦。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看她晨昏定省,低眉顺目,看她与宫娥女眷共游慢条斯理地讲些场面话,看她皱着眉头看着嬉笑怒骂不识规矩的小辈评“不好”,看她守着家里默默抄着佛经以求太后青睐,看她肃严肃训斥下人二钱银子算盘拨得噼啪响......
自以为挑了个姑射仙子,娶回来还是一个俗物。
难以言喻的失望。
自以为的天长地久,原来朝生暮死。
日子照常过,反正还凑活。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和睦就好。
后来他路上遇了个小丫头被卖,灵秀逼人,古灵精怪,虽然出身不好,但是颇为聪颖,仿佛有点当年的阿恒的影子。
不知道什么想的,也许是有点不忍心吧,也就买下来了,留在书房里,侍弄侍弄花草笔墨。
感觉就像解了这一憾事似的。
白玫瑰枯萎了,前襟上存了点饭粒子,那就自己点颗朱砂痣,看看,聊以慰藉。
阿恒什么也没说。
她一向很聪明,而待人接物更有度——这是他成亲后发现的。她不会问要不要纳小丫头妾,因为这种事是对衡王这种“一生一世一双人”信条的亵渎,她也不会做出任何的愤怒,因为她明白这是丈夫对自己不足的遗憾。她会留下她,好好对待,对那些丫头摆出的可笑孩子气的玩意儿语笑嫣然。
他们一向很默契,婚后三年相安无事。
后来齐王生异心。
衡王虽有才学,但毕竟不是他们鼠辈宵小。虽常年置身在外,但只要身上仍然留着相同的血脉,就难逃牵连。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拒绝了结党,却又在别的事情上错了立场。
西南兵力削减,胡应昌老将慨然,上书质问新登基的小皇帝,直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怀疑老臣赤胆忠心,只管前任来取。
言语过激,圣上震怒。
本着先帝托孤之大任,感念胡将军宝刀未老,西南边境安定尚离不开,且西南又是齐王的底盘,一旦兵力薄弱,难免江山不稳,加上这胡将军曾护他周全,于是他上书求情,皇侄朝堂之上尚给这小皇叔几分薄面,只笑笑说,皇叔心存慈善,倒显得朕过苛了。此后不言将军之事。
也是至此,他便知自己这一步棋真真是走错了。
后来齐王兵变。
不知何处传来风声,说是齐王乃是为衡王不平,要拥立才学性情更胜一筹的衡王,又传言衡王与胡老将军私交密切,有救命之恩。齐王更是与衡王手足情深。
又传言先帝曾有立衡王为皇太弟的打算,被幼子以不正当手段矫了诏。
阿恒看着账本,看着心烦意乱的他踱步,还是那副主母的淡定平静。
“你有点傻。”
她说。
“但是没事,还有得救。”
他有点吃惊地看着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妻,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她。
“女人能成很多事。”
阿恒说。
依旧每日和那帮官太太交游——虽然现在敢和她交游的只有同样被怀疑是同党的人,甚至也只能偷偷游戏。
还是喝茶,谈天,较长里短,女人间的勾心斗角。
他只当当天那句话是句茫然的安慰,还是整天周旋朝野,才发现在皇权的涌流中,一个人的力量那么的弱小,逼着你结党,营私,尤其是种种暗流还在把你往另一个方向推。
真的可以称之为绝望。
他虽心性坚定,但是至此绝境,也无可奈何,只等着一道圣旨贬了自己为庶人,终身拘禁。
而阿恒这段时间好像是要把一生的幺蛾子都做光似的。
让他连最后一点安生也没有。
先是被北骁骑卫国公指责不忠不孝,给家里带来如此骂名,卫国公引咎还了兵权,并与阿恒断了父女之情,一时间被满朝文武传为笑柄,并坐实了衡王府意图不轨,给有心之人上了不少折子。
后来又是说什么买妾室留点衡王的血脉——人人都觉得荒唐,造反又不是重症,哪里有留种的道理,不灭门就不错了——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堆奇奇怪怪的女孩、妇人,歌姬......
人人都说,这个王妃定是被卫国公赶出家门收了刺激疯疯癫癫。
他只觉得好笑,半辈子都是体面的人,临了却变得如此粗鄙,真的是禁不住变故啊,想来,只怪自己连累她了。
再后来,衡王冤屈洗刷干净,齐王被承国公与卫国公领兵诛杀。
阿恒笑:“我就知道会这样。”
他有点缓不过来,陪着她一起笑。
她说,君王怀疑你,不仅仅是和齐王胡应昌那些陈年旧事,还有你身上还有个北骁骑的威胁,牵扯到了你,就动了西南和北疆两块心头肉,加上先帝着实对你宽厚,太子难免猜测不安。
所以,我先刺激我家与我一刀两断,一来你与卫国公府勾结不证自明,而来证明卫国公府并无二心——必须得真断,否则我家是不会放下兵权的。
其次呢,纳妾也是借口。借着纳妾的机会,多看看女子接触接触那些乱党的相好——大都是那些夫人八卦时说漏嘴的,笼络威胁胆小怕事之徒,栽赃嫁祸,又暗中检举,就炸出来不少事,足以证你清白。
她说得很简单,但是他明白她做了很多很多。
前后四年,在龙爪下争取时间,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很多很多以前不屑得用的手段,她都用上了。
他也明白,当初是自己看走了眼,北骁骑卫国公家的女子从来不是什么天真无知的样子。
我见你真心相待,唯愿今后我二人不复错过。
两月后。
衡王妃病薨。
对外说的好听,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衡王妃心思歹毒,与齐王有私情,竟忍心诬陷衡王,以求心上人成九五之尊,衡王悲痛欲绝,缠绵病榻。
病中的他看着窗外的森严守卫,想,是病,是心病,是别人的心病。
原以为风平浪静,原以为否极泰来,到底人算不敌天算。
觊觎皇位何等的罪名?
衡王虽无意,难保落花无情啊。
在那个君王的眼里,衡王从来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疑点,一个威胁。
很俗套的剧情,但是,帝王家从来就是这样。
就好像,后宫翻来覆去几千年,还是堕胎嫁祸那几招,百变不离其宗。
衡王府表个态度是不够的。
没有皇帝会因为人的保证,就高枕无忧。
到底太后怜悯儿子,不忍衡王白白丧命,一生温润如玉,到头来被泼一身脏水,留千古骂名。
圣怒需要衡王府来平息,就得顺着那些脏水走一遭。
所以,她赐了阿恒三尺白绫,一身脏水,千古骂名。
借刀杀人,以儆效尤,这招高明。
卫国公家风受辱,乞骸骨,了尘缘,不相见。
衡王知圣上是容不得自己承先帝恩泽留京了,自请戍守北疆。
那些与衡王妃走得近的官员又被恰好整治一番。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也许我应该这么说,然后让你内疚得一辈子娶不了小老婆,但是我真的没什么后悔的。
我的确没你想的那么好,但是当年你也没问过我是否同意嫁给你啊,所以咱们就两清了吧。
她最后好像这么说着,笑得沉静平和。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大抵人心善变。
少年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中年时,中年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等到老年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夫妻之间也差不多如此。
最珍贵的不过是沧海桑田之后,返璞归真。
最令人怀念的却是少年率直的心性,尚未作出任何一个决定。
他登上城楼,兵士打着呵欠刚到一半,见他立马收住。
他看着远处惊起的孤雁,与遥遥一池霞光破碎。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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