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赳(醉看炊烟)
去年的某一天,哥忽然告诉我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德升哥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先是震惊,不愿相信这是事实,继而是悲伤,我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如此短暂,如此充满了未知。前一分钟还是活蹦乱跳的人,到了下一分钟或许就会永远闭上双眼,停止呼吸和思想,与这个烦扰的,但却令人眷恋的世界作最彻底的告别。
记得半个月前我回老家去给父亲上坟,在村中的大路上还看见了德升哥。他一如往常,走路摇摇晃晃,眯缝着那双因常年酒精麻醉而导致的浑浊呆滞的双眼,激动地看着我们,张开抖动的嘴巴,喷着酒气,吐字不清地招呼我们。
我拍着他的肩膀,心疼地对德升哥说:老哥,以后少喝点酒,喝酒对你身体不好,你现在不比以前,现在六十好几的人了,再这样继续下去,酒会要你命的。
德升哥含混不清地说,不咋的(不要紧),我喝了这么多年了都没事,我喝不死的,放心,老弟!
但谁能想到,半个月后,他竟突然死去!
人生无常,让人不免感叹人生的无奈和生命的脆弱与短暂!
德升哥孤苦一生,死去的时候竟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直到几天后才被我婶娘发现,但那时的他,已经是一具正在腐烂的冰冷尸体,一具面部早已爬满蛆虫的尸体……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远离故乡几百里的学校上班,心中一时难以平静,也不愿接受德升哥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实。我很想请假回老家送德升哥最后一程,但教学工作重,也不知该如何向领导请假,因为,德升哥与我不是很亲,算不上我的亲属。即便要究起血缘亲情关系来,他也只能算作我的一个同宗族的“堂兄”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唐下湾同宗族的族谱关系。据父亲讲,德升哥的爷爷的爷爷好像与我爷爷的爷爷是堂兄弟关系……
德升哥一生被人冠以“酒鬼”、“懒汉”和“没出息”的头衔,虽然名声不是很好,但他为人正直,心肠好,对家族中的长辈和弟兄们挺不错的。在他去世后,我一直想写一篇祭奠他的文章,但一直不知从何写起,也因时间原因,一直未曾动笔。
我想,任何人,再平凡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平凡故事,我要为德升哥写点文字,用以纪念从我记事起到他去世前的一些点滴故事,将他的故事传播下去,用文字的方式让人们记住他。
德升哥,全名唐德升,因其年长于我们这些同辈弟兄,所以我们都叫他德升哥。
自我记事起,德升哥就一直住在我家对面的一间小小的土屋中,和我家共用一个院吧(房屋门前的空地。在老家,院坝是用来晒粮食,闲坐和玩乐的地方。)我们那个院子不到两百平方米,但却住着同宗族七八户人家。小小的院子拥挤不堪,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的四合院。
我家的院子虽小,但在那时却是村里最好的院落了。我家的院落有个很朴素但雅致的名字——“瓦房”。那时的农村,物质贫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乡亲们的房子要么是土墙石板房,要么是土墙茅草屋,而我家的院子中的房屋却是清一色的镂空花纹或浮雕花纹的木板墙,上面苫的是青瓦,这在我们唐下湾来说,是唯一的瓦房了,因此,“瓦房”也就由此得名。
在后来的一些时候,院落中的族人陆陆续续搬到村中其他地方去居住了,剩下的房屋和地界全卖给我家。原本拥挤不堪,热闹非凡的小院落,忽然清净宽敞了许多。我们将东面几间房屋拆掉,使原本与东面房屋后面的“后院”中的几户人家隔绝的道路连通起来。
德升哥因为太贫穷,没有能力重新盖新房,也由于他一直喜欢住在这个古院中与我们为邻,他一直没有搬走,一直住在我家门前的那个属于他的棚屋中,直到悄然离世。
德升哥一生都是凄苦的,从我记事起一直到他去世,他都是一个人生活。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儿,孑然一身,如浮萍般,在人世间飘荡摇摆了六十三个春秋,直到油尽灯枯。
德升哥原本是有父母和一个妹妹的。听村人说,德升哥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和邻居吵架,被邻居辱骂后,气不过便跳进村前的水库中死了。随后他父亲便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只留下德升哥和他妹妹相依为命。后来他妹妹嫁到安康城的一个郊区里,过上了好日子了,妹妹多次请他去她家住,但德升哥不习惯住在妹夫家,也受不了妹妹对他的管束,便又回到自己的窝棚。后来妹妹也懒得管他,对他不闻不问,德升哥从此更加孤独了。
德升哥心肠好,乐于助人,除了他嗜酒如命外,基本没有其他什么不良嗜好。德升哥好酒,而且每饮必醉,醉后喜欢啰里啰嗦,口齿不清地管闲事,批评人,教训人,他也常常因此招来一顿臭骂甚至是暴打。
德升哥自己也种地,但基本只把种子撒进地中就不再去理会了,什么施肥、锄草、间苗等等他一律不管,等到庄家成熟的时候,再去慢慢收割。他的地中,常常草比庄稼高,比庄稼长得肥,他的收成便可想而知了。
德升哥没事了常常会在村中转悠,东家坐坐,西家逛逛。遇到吃饭的时间,主人家会顺便留他吃饭。讲究的家庭嫌德升哥衣服脏,没洗澡,不愿与他坐在一张桌子吃饭,他们会给德升哥单独盛上一碗饭,夹点菜放在碗里,端个凳子,让他坐在门外吃。
遇到哪一家来了客人,德升哥“恰好”路过,主人和客人会热情地喊他一起吃饭,德升哥便也不推辞,拿个凳子坐在一边,说,给我倒一杯酒就行了。有些主人会拉他上桌一起吃饭,但他有时候不肯,只要一大杯白酒就行。主人过意不去,拿一只碗,各样菜给他夹一些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推辞,就着杂烩菜,慢慢地吃着喝着……
德升哥这种撵饭碗,蹭饭吃的习惯,也曾招来一些刻薄人家的白眼和挖苦讽刺,但德升哥毫不在意,大不了下次路过你家,你招呼我进去吃饭,我不去罢了!
德升哥嗜酒如命,不知道他是如何染上酒瘾的,或许是因为当年母亲去世,父亲离家出走,带给德升哥的伤痛太大,心中的烦愁无法排解,就只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到后来便逐渐形成了酒瘾了。
德升哥经常整天不吃饭,只喝酒,只要每天有酒喝,他就心满意足了,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都是令人眷恋的,所有的相亲都是友好善良的。他其实酒量不大,最多也就能喝个半瓶白酒的样子,他每次喝酒都会慢慢地一点点地喝,直到把一整瓶白酒喝完。
德升哥让酒精麻醉了几十年,酒精的毒素深入五脏六腑,导致他常常没喝酒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喝醉酒了一样,走路歪歪扭扭,面无血色,目光呆滞,说话不清整。
他常常在别的人家中喝完酒,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白天黑夜,便一步三摇地往家走,常常走着走着,忽然一头栽倒,躺在地上,人事不知,不管是平路还是洼地,甚至是水沟、石坎边,说倒就倒,说睡就睡,常常弄得满身伤痕,一身尘土。从我家的瓦房院落到名叫“坎上”的一个院落,中间布满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水田,水田中有一条连通两个院落的小路,德升哥常常会因为醉酒,从这条小路上摔进水田中,但常常奇迹般得活了下来,并没被泥水溺死。他常常被乡亲们发现后,抬进他的棚屋中睡到自然酒醒。
德升哥说,他常常因醉酒,睡在回家的路上,常常一觉睡到天亮,他早已习惯了露宿野外了……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和哥哥穿着凉鞋,到家门前五十多步外的水沟去洗脚准备睡觉,来到水沟前,发现德升哥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沟边,全身湿透冰凉,嘴唇发黑。我和哥哥吓了一大跳,我们急忙大声呼喊德升哥,用力摇他,他依然一动不动。我心中一沉,以为德升哥从此就去了,心中忽然一痛,但这时,德升哥却哼了一生,嘴角动了动,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我和哥哥才放下心来。谢天谢地,德升哥还活着!我们急忙费力地将德升哥抬到属于他的那个破棉絮,稻草,脏衣服铺成的床上,并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头上的破柜子上,掩上门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去看德升哥是否还活着,但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肯定又到村中闲逛去了,我为他能活下来而感到高兴。
德升哥也出去做工赚钱的,但次数不是很多,往往是在农闲或者在他没钱买酒的时候。等工钱一结,他就会回到唐下湾,继续买酒,继续糟蹋他用汗水换来的辛苦钱。村中一些长辈都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打工,不要喝酒,攒些钱,把房子收拾一些,娶个媳妇,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但德升哥说,他这辈子不说娶媳妇了,恐怕连知心朋友都找不到了,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是过一天是一天吧,想那么多干嘛呢!村人听吧,都叹息不已,只好不再劝说。
如果论起嗓音来,德升哥在唐下湾是较为突出的一个。他嗓音圆润,音域宽广,唱起歌来,意蕴流长,非常动听。只可惜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困,又是一个嗜酒如命,懒散的单身汉,再好的歌喉也不会得到众人的重视的。
在闲暇之余,德升哥如果来了兴趣,便会唱上几段花鼓歌和安康民间的一些民俗歌曲。不管有没有听众,德升哥都唱得很认真,那歌声悠扬婉转,飘荡在山村中,感动和吸引了很多小孩。
“送郎啊哎,送至在,送到大门外哎,伸手扯住了郎腰带,问郎啥时来……”
“一爱呀姐,好人才,十人见了九人爱,姐吆,十人见了九人爱……”
那一声声悠扬的歌声从德升哥的口中飘出,竟带了些沧桑凄苦的味道。听着德升哥的歌声,我们这些听者不觉有了酸楚欲哭的感觉。德升哥的这些爱情民歌未能为他唤来一个知冷暖的妻子,他依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在村中转悠,喝着低价买来的劣酒……
在那艰苦的年月里,德升哥生活乐观,从不抱怨,总是自己种地自己吃饭,从不依靠生产队和村上。当时农村有低保户、五保户之类的救助政策,但这些救助对象从来就没有他的份。我一直不明白,在农村很多地方,为什么一些真正需要吃低保的人,却吃不上,而真正吃低保的,却都是有钱人。德升哥如此凄苦贫困的单身汉,理应吃低保的,但他却一直吃不上,他依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
那时候,农村缺粮,我们小孩始终处在半饥饿状态,德升哥常常烙个大馍馍(锅盔),切成好几块,自己吃一些,其余的给我们这些馋嘴小孩吃。虽然有时候他烙的馍馍又黑又硬,有时是半生不熟的,有时是焦的,但我们却吃得很香甜。
德升哥很有幽默感,也喜欢小孩。有时他饭没做好,看我们这些小孩(德升哥大我将近三十岁)吃东西,他有些馋了,就笑着哄我们,说:“来,让德升哥吃一些,看能把我毒死不。”、“来,让我帮你吃,帮你消化。”。“你不是不喜欢我吗?来,用你手中的吃的,毒死我为你报仇。”
德升哥心肠蛮好的。每年过年,德升哥总会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一些压岁钱。我考上大学要走的时候,德升哥硬是塞给我几十元钱。后来我结婚,他也随了礼钱。我有了孩子,回老家,他又有时候会给我的孩子“压岁钱”,我如果拒绝,他会感到很伤感很失落,我接受了,他会觉得我们不嫌弃他,把他当人看了,会很高兴的。看着他的那些皱巴巴的钱,我每次实在不忍心收。
德升哥乐于助人,谁家有大小事,总喜欢把德升哥叫去,他干活很卖力气,挺认真负责的,不怕脏不怕苦,做完活,主人也不用给钱,甚至不用做饭炒菜招待他,只要给他一瓶酒几根烟就行了。
有一次德升哥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抽烟,不小心把被子点燃了,随后整个房子都着火了,多亏乡亲发现得早,将他抬出屋子,将大火扑灭了。这次大火,烧毁了德升哥仅有的几个家具:一床破棉絮露在外面的被子、几件旧衣服、一个电磁炉、一个破柜子和一把破椅子。
屋顶也被烧光了,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窗了。所好的是他的实木门却没被烧着,或许是因为那时门是向屋外开着才躲过一劫的。乡亲们随后凑钱帮德升哥买来牛毛毡和石棉瓦,将屋顶苫了起来,将屋内稍微收拾了一下,把他的仅有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二十多平米的棚屋给修复了。
但没过多久,德升哥的门却被人偷走了,德升哥从此成为一个“没门没户”的人了。这样也好,德升哥省去了出门锁门,进门开锁的麻烦。
因为没有门,德升哥屋子里放不了粮食,我们院子的鸡和后院几户人家的鸡都会跑来把他的粮食给糟蹋完。因为没有粮食,后来德升哥就干脆不在家做饭,他整天不着家,到晚上才回来,用破旧的大衣铺在稻草上睡下。有时一些狗就卧在他身边和他同睡。后来,他的屋子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有狗在里面睡觉玩耍,屋子被折腾得又脏又乱又臭,狗屎鸡屎随处可见,他的屋子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狗窝”了。
没有门的德升哥,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凄苦。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冷风直往屋里灌,德升哥冷得瑟瑟发抖。我经常到他的棚屋去看他,把我家用不上的一些旧衣服拿去给他铺在身下。
看着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的德升哥,我心中升起莫名的悲哀,不知是为他自己的“不成器”而悲哀,还是为人间的冷暖而悲凉。
就这样,德升哥在醉酒和闲逛中逐渐老去,我也离开故乡很少回去。我和弟兄们每次回老家,德升哥都会像见了亲人一样热情地打招呼。每次见他,都发现他比以前苍老了一些,我心中不觉就隐隐作痛,我不断在心中祈祷:德升哥啊,希望你好好生活,身体健康,做个长寿的人……在父亲去世办丧事的时候,德升哥忙前忙后,头上缠着一条长白布条,做起了孝子,为父亲烧纸,点香,帮忙招呼前来吊唁祭奠的亲友,我心中十分感动,也感到很温暖。
父亲去世后,母亲被哥哥接到江北租住的屋子和他们一起生活,老屋就空下来了。德升哥说,老屋和父亲的坟他会替我们照看好的。他很守信用,每次回老家给父亲烧纸扫坟,都会看见院坝被德升哥打扫得干干净净,石坎边的杂草也被他拔光了,院子始终保持着有人住过的干净整洁的痕迹。
后来,德升哥去世后,我们再回老家的时候,院子中的杂草因无人打理竟长得半人深了,都无法行走了。想想以前德升哥在世的时候院中的整洁和现在的荒芜对比,我们都默然叹息:德升哥是好人啊,可惜了……德升哥很多次对我们提到他百年后没人帮他入土该怎么办。他曾多次表示要把他的土地、柴坡送给我们这些弟兄,然后让我们给他养老送终。我们都拒绝接受他的东西,我们表示,他以后生大病动不了或者去世,我们绝对会管他的,同族的人也会管他的,即便同族人不管,还有村上,还有国家,我们大家一定会凑钱照顾她,给他送终的。但他一直很担心,有些不相信我们和村人。
去年夏天,他好几天都没在村里出现了,我婶娘觉得有些奇怪,平时他总会去我婶娘家去蹭饭吃,但最近几天都没见他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以前我父母和邻居都在那里住着,相互有个照应,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搬走,邻居都出门打工了,整个前院后院就德升哥一个人,万一出事大家都不知道。细心善良的婶娘便去他的棚屋去看情况。
进屋一看,却发现德升哥跪在床栏边,表情痛苦,双手抓着褥子,想要上床去睡觉的感觉。耳朵和眼睛里有蛆虫在蠕动……他已不知死去多少天了。他估计是突然得了急病,滚到床下,然后爬起来,想要上床上去休息,但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德升哥去世后,同族的弟兄们都赶回老家,凑钱给他买了棺材,将他抬到老祖坟地掩埋了,还刻上了石碑,坟头用砖砌成——这比其他多数坟华丽了许多。
过年或清明节我和弟兄们回家给祖先烧纸,顺便到他坟前去祭拜,发现他的坟前已经被人烧了一大堆纸钱,香烛也都点上了。我不禁释然地叹了口气,对着德升哥的墓碑说道:德升哥,你活着时愁没人给你料理后事,你现在看看,你不但入土为安了,还有像样的墓碑,还有人给你烧纸钱呢!你虽然没有后代,但却有人给你烧纸钱,你泉下有知,应该放心了,也应该满足了。
作于2015年8月11日凌晨1点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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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唐赳,男,笔名醉看炊烟,现为陕西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喜欢音乐、美术和文学。在各大文学网站创作连载长篇网络小说共约100多万字。长篇连载小说《蛮荒古界记》签约于腾讯创世中文网。散文见于心雅文学网等文学网站。2015年主编出版了《心雅文萃》。2012年创建了心雅文学网、安康论坛和静文居文库等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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