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修路喽!要修路喽!”朝廷下旨修路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一天就传遍了整个山村。此村庄名唤万仞村,虽与长安城相隔不远,直线距离不过两三日的脚程,但中间挡着万仞山,横绝百里,不通人烟。想从万仞村西行前往京城,只能绕道,是要多费大半个月的工夫。所以村里历来闭塞,与外界往来极少,没出过什么富人,祖祖辈辈都习惯了,也无多大指望。如今去往万仞县的里正儿子先行返回,村里老老少少早就围了过来。
“自恭娃,你爹呢?”一老汉上前一步,没等里正儿子喝上一口水,就急忙忙问道。
“我爹,我爹还在县里。”里正儿子额头冒汗,喘着气回答。他面有微须,身材修长,站在人群中要高出旁人一头,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小伙子复姓东门,名自恭。此次与父亲东门卫二人东出前往县里办事,现下只一人回了来,也难怪众人心疑。
“啊?这么说,修路的事儿又没个准儿了?”众人一时惊慌起来,这次就指望着里正能带回个准信,也好把修路的传闻坐实,难不成这里面又出了什么岔子?老汉摇头叹息,来回踱步道:“哎呀我就说了,咱们这穷山沟,朝廷哪有什么好心,会到咱们这里来修路?”
“三叔别急啊……”东门自恭咕咚咕咚喝下两口水,从怀里拿出文书道:“大家看,修路的文书都下来了,这事儿成了!”
原来他此行前往县里办事,途中恰逢大雨,父亲东门卫不慎跌落山沟,被他一步步背到了万仞县。之后东门卫为不耽误村里修路,就让儿子东门自恭携带文书先行返回,自己一个人留在县里养伤,说是等朝廷拨下款来,再与县里管事的一同回来。
傍晚,东门自恭收拾好一包香烛纸钱,头上系了一条白带,另提一只熟鸡,自行前来村西老百里家吊唁。这老百里家原是村里的外来户,据说是从中原一带逃荒过来,到此扎下了根。万仞村本就是个多姓村,这平添一户也并不稀奇。老百里当过兵,使得一手好枪棒,被里正东门卫担保为村中护卫,负责乡里治安。他生有一子,名曰重庆,村里都叫他小百里。东门自恭打小就喜爱跟着小百里一同随老百里学武,虽没正式拜师,口中只称他为“百里师傅”,但心里早就认了这个师父。此次东门自恭随父前往县里办事,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老百里的病情。当年老百里随军打仗,不慎伤及肺腑,被遣散回家。近年来伤病愈发严重,早在东门自恭前往万仞县之前,就已卧床不起,现下身赴黄泉已有两日。
东门自恭来到老百里家门前,将熟鸡交由左手一并提着,右手接过领事的鼓槌,向着报丧鼓连击两下,随后便听院中哭声大作,是以迎接吊唁人的到来。他走进家门,看到灵堂就搭在院中,灵案上除了牌位,并无多少祭礼,无非是些家常馒头,白菜萝卜,显得简陋。案旁稀稀落落跪着几个家眷,蜷身低头,甚是悲戚。家眷中有一年轻后生身形高大,虽跪在地上,倒与寻常人站着并无两异。此人正是老百里的儿子百里重庆,他见东门自恭前来,也没起身,只是稍稍跪直了身子,冲他点头致意。
事后,两人谈及修路事宜,东门自恭拱手道:“此次朝廷拨款修路,要征募村里青壮劳力,还需重庆兄弟相助。”
“自恭哥客气啥嘞?”百里重庆抱拳还礼,“待俺料理完后事,随你差遣。”
五日后,村口来了一顶轿子,两排人,是县里的一班衙役与一队士卒。领头的自称此次修路的监工官,面相和气,见谁都笑。东门自恭并未从中找到父亲,便向监工官问道:“监工大人,我爹呢?”说罢抬头向轿子瞅去。
“你爹在县里养伤,自在着呢。”监工官笑道,“让你的人安生点,可别惊动了县台大人。”
“感情那里面坐的不是我爹……”东门自恭暗自叹息。
“嘿嘿。”监工官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给,这是你爹给你的书信,让你做个代理的里正,领着大家伙开山修路。”
东门自恭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遍,大致与他说的意思一般,便收回书信,抬头问道:“监工大人,我爹的伤如今怎样了?”
“快好了,不日就会回来。”监工官侧头看了看东门自恭身后的年轻精壮,摇头叹息道:“唉,这点人手可不行啊,耽误了朝廷的工期,就算县台大人也担当不起。”
“还有还有!”一声吆喝,只见百里重庆领着一大群人赶来,个个撸袖摽膀,跃跃欲试。这些人都是万仞山周遭闲汉,平日里有事没事就窜得没影,不知怎么的百里重庆倒是把他们领了过来。
东门自恭大喜,将两群人合在一处,对监工官恭敬道:“大伙已然准备好了,就等县太爷一声令下,便可动工。”
监工官微皱眉头,摆手笑道:“加上这些人也不太够呀……”
“还有还有!”只见一名少年领着一群学生模样的半大小子赶来村口,看样子也要加入东门自恭阵营。
“金生小兄弟?”东门自恭上前一步,笑问:“怎么不好好在学堂里读书,跑来这里作甚?”
“家父说先修路再读书,路都修不出来,那真是读再多的书也是没用。”吴金生回答。他年幼时曾随老百里学过拳脚,因此与东门百里两人相熟。而他父亲正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得到父亲的允许,这才带领一班学生前来帮忙。
“哦?”监工官打量起眼前这位束发少年,只见他明眸外朗,面玉口方,虽十五六岁年纪,竟也谈笑自若,不失风度。待他回过神来,又要摆手,只听身后一名衙役叫道:“头儿,太爷叫你。”
“知道了。”监工官转身来到轿前,躬身侧耳,聆听指示的间隙连连点头称是。之后来到大伙身前,神情庄重道:“此次万仞山修路,由朝廷出资,凡征募在册者,每日三餐管饱,待功成之日,另有赏银。各路开山工具,也由县衙供给。三日后即可开工,尔等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没有异议!谢监工大人,谢县太爷!”东门自恭带领大伙拜谢。
三日后,监工官果然带着一班人马,拉来数十辆大车,载着各色工具、锅台和大伙的食粮来到村口,动土开工。东门自恭带头三百多号精壮先行开路,吴金生领着百十号学徒少年前后帮忙,另有数十名强健长者听闻此次修路不仅每日包了三餐,完事后还有工钱结算,不由旁人鼓动便自发前来,东门自恭的三叔也在此间。监工官并不阻拦,只是对外宣称凡参与修路者不得半途而废,否则不予结算工钱,并且每人发有誓帖,按下手印,以表决心。
“不对呀,自恭哥。”吴金生提醒道,“小弟记得你从乡里带回来的文书上写着,此次万仞山修路,可是有三年的工期,怎的咱这誓帖上写的是一年啊?”
“那就一年呗!”百里重庆按下手印,“俺就不信咱们这五百号人,破上一年别的啥也不干,还开不出这万仞山?”
东门自恭听两人言此工期,想起那日从县里带回来的文书上写的正是三年,便抬手道:“两位兄弟稍等,待我去找监头儿问个明白。”
监工官看到东门自恭递来的誓帖上已然按了手印,便笑道:“东门莫疑,县台大人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好。这路早一天修好,大家伙儿也早一天享福不是?”
“可是三年变一年,也太紧了点。”东门自恭皱起眉头。
“急了不是?”监工官呵呵笑道,“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这誓帖上写着一年,也是给大家伙儿提气不是?”他说着看到东门自恭脸色见好,便换了个语气问道:“难道大家伙儿就这么没信心?”
“有!当然有信心!”东门自恭挺起胸脯,抬头坚定道。
长城非一日而建,罗马非一天而成,这万仞山修路也绝非什么易事。初始一个月,众乡亲还可在挨着村口的近山修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开山搬石费些功夫,累日腰酸背痛,夜里回到家中躺平尚可恢复些体力。而从次月,大家伙儿开始在远山修路。此处距离万仞村有半日的脚程,若是回家休息那一天的时间都要浪费在途中,只得开辟一处空地,埋锅扎营。荒野深山处,名唤“修道场”。
“自恭娃,三叔都快熬不住了。”晚饭期间,东门三叔弓腰捶背,随后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三叔累了就多吃点,吃完早些休息。”东门自恭笑道。他晚饭并没有吃多少,还没动几下筷子,就等不及远离了锅台,走出人群来到一处篝火,借着火光看起父亲东门卫的来信。
“看啥嘞自恭哥?”百里重庆与吴金生并肩走来,看样子是刚吃完饭。
“一早监头儿给的,是我爹的来信。”东门自恭说着将书信递向百里重庆,“说是在县里一切安好,让我遇事能忍则忍,一切以大局为重。”
“俺不认字。”百里重庆接过书信,随手转交给了吴金生。吴金生不便观看,还回东门自恭,紧跟着问道:“自恭哥,尊父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一个多月,且早着呢。”东门自恭说罢抬头望向了明月。
百里重庆见他忧心忡忡,便安慰道:“卫老伯由县里那帮人伺候着,自恭哥就甭担心啦。”
“也是。”东门自恭回过神来,看向吴金生笑问:“金生兄弟,这一个多月,众学友吃得消么?”
“我们倒是无妨,就怕长者们顶不住。”吴金生回答。
“这个容易!”百里重庆一拍胸脯,“咱们多干一些,让他们少干一些,不就行了?”
次日,东门自恭与百里重庆领着精壮劳力专挑难啃的重活儿上,吴金生也带着众学友跟着打下手,只留下一些轻闲活儿让长者们慢慢做。监工官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还是见谁都笑,像是给予了默许。半个月后,众人另换一处修道场,距离营地不远就是万丈深渊,当真是走到了万仞山深处。大家伙儿刚扎下营帐,就被监工官唤到一处,说是开会。
“都别吵!给我闭嘴!”一公人站立高台,手指吵嚷的众人吼道。
“呀呵?神气个啥!”百里重庆见他发号施令一副鸡毛令箭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没等上去把他揪下,不想他先行跳下台去,随后只见监工官手捧纸卷走了上来。
“这有县台大人的一道文书,由我来给大家伙儿念个听听。”监工官说罢冲台下扫眼望去,只见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把嘴闭得严严实实。于是微微一笑,打开纸卷念道:“此次朝廷修道,为民泽福,众当感激涕零,叩首恩情。尔等做工者也当不分轩轾,一视同仁,不得厚此薄彼,另眼相看。有违此令者,罚银五十,严惩不贷!”
“啊?还要罚钱?”“啥个不分轩轾,一视同仁?”“什么又叫厚此薄彼,拿另外一只眼看人?”
“大家伙儿莫吵,且听我说。”监工官解释道,“县台大人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做工莫要再挑肥拣瘦,各做各的。大家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才是要紧。”
“说是这么说,那干嘛罚钱?罚银五十,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嘛?”有人不满道。
“事成之后大家伙儿不都有赏钱不是?”监工官笑道,“正所谓有赏必有罚,这赏罚分明乃是朝廷之制,你我皆不可违。只要尽心尽力做工,没人会罚到你的头上。”
“自恭哥,”吴金生低声道,“这么说大家都要做一样的工,那长者们怎生消受得起?”
东门自恭初听监工官念及文书就觉不对,正要上前询问,但听他突然说起“朝廷之制”,这才明白过来,话已说死,再无余地。
此后没过几天,就有些长者受不住了,只往帐篷里一躺,说什么也不想起身。东门自恭清楚他们比不上年轻人身强体壮,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承想修道场有令,凡不做工者须付近三天的伙食费,竟折银五两。这下长者们哪里还敢躺下,只得起身跟着年轻人继续卖力做工。平日里不少人或多或少会有些大事小情,之前还能告假回家,现如今已是身不由己。若想告假,是要扣除五两银子,到头来还能发多少工钱,众人怎生舍得?如此开山修路之速确实快了不少,但监工官的嘴角每增添一分笑意,众人的心中便多出一丝怨愤。大家心里没底,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个月后,晚饭后的东门自恭正想要找监工官打探父亲情况,只见对方不请自来,心急火燎地拉着他进了监工大帐。
监工官遣退两旁,走上前拉紧门窗,回头对东门自恭说道:“自恭老弟,大事不好了!”一副大祸临头,死了爹的模样。
“怎么了监头儿?出什么事了?”东门自恭不解,奇怪这监工官什么时候开始称呼自己老弟了。
“你还记得刚开工那会儿,大家伙儿签的誓帖吗?”监工官低声问道。
“当然记得。”东门自恭疑惑更进一步,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岔子就出在这些誓帖上,唉。”监工官一声叹息,“前些日不知怎的,你们签的誓帖竟然流落到了朝廷里,这可闯了大祸。”
“这……”东门自恭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按了手印,就闯下了大祸?”
“自恭老弟你怎么还不明白?”监工官拉来凳子,与东门自恭分开坐下,接着道:“你知道的,朝廷下旨要我们三年完工,可你们签的誓帖却是一年。”
“啊?这工期又不是我们写的!”东门自恭说着不禁站起身来,待要理论,却被监工官按下。“自恭老弟莫急,这不怪你们。”他摇头道,“只因县台大人好意,想要给大家伙儿鼓舞士气,才把工期由三年改为了一年。不成想有违上意,触怒了朝廷,惹下了大祸。前几日朝廷派人来到咱万仞县,将县台大人扣押起来,并且放出话去,说是既然咱们将工期改为了一年,那就这么定了。若是一年之内不得完工,就要治县台大人个欺君之罪。对了,还把令父也抓了起来,说是治个同罪。”
“什么?”东门自恭跳起身来,不由后退两步,一时间没了主意。
“自恭哥!”只见此时帐外走进两人,正是百里重庆与吴金生。他们进帐之后,便垂手立于东门自恭两旁,对监工官怒目而视,口中再无二话。
监工官见状,骨碌了一下眼睛,面不改色道:“不日朝廷就会派人来咱这修道场,工期真是该赶一赶了。”
“知道了,监头儿。”吴金生嘴上回答,与百里重庆一道扶着心乱如麻的东门自恭出了营帐。
“俺就不明白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百里重庆忍不住大叫出来。
“县官擅自主张,咎由自取,可卫老伯却是无辜的。”吴金生摇头道,“咱们签下誓帖,卫老伯又不知晓。这连着一并抓起,也太不讲道理了。”
“这他娘不就是强盗么?”百里重庆一咬牙,“惹急了老子,干他娘的!”
“重庆兄弟莫要胡说。”东门自恭开口道,“不早了,两位兄弟早些休息。”
他躬身入帐,躺下身来,怎么也合不上眼,这么眼睁睁地瞅着营帐顶由黑到白,一夜天明。早饭也不吃,不打招呼就闯进了监工大帐。正要张口告假,谁知见那监工官指着两旁公人抢先说道:“自恭老弟来的正好,这几位便是朝廷御史,负责监察施工。”他说着转向身旁一位公人,指着东门自恭道:“他就是万仞村里正东门卫的儿子,东门自恭。此次奉旨修路,也是由他带队。”
“哦?”那公人对着东门自恭打量一番,冷冷道:“只要你按时完工,朝廷不仅会放了你爹,还会对你们所有修路的村民大大嘉奖。但是你若胆敢离开修道场半步,那你爹这辈子就别再想出来。”
东门自恭点头称是,默默退出营帐,迎面走来百里重庆和吴金生。只见百里重庆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与他说道:“自恭哥,这是我跟金生兄弟凑的,你先拿去告假,这里我俩给你顶着。”
东门自恭见状,心中甚是感激,回头瞅了一眼监工大帐,叹了口气道:“咱们回去再说。”
当日,监工官召开全体施工大会,当众宣布万仞山修路一年之内必须完工,在此期间所有人禁止离开修道场,如有违反,杖责二十,并且把每日的做工时间由原先的五个时辰改为了七个时辰。“毕竟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伙儿早完工,早解脱,都要担待着点儿。”他竟还能与大家和颜悦色地说着。众人心里叫苦,得知老里正还扣押在他们手中,只能默默忍受。
一日,一公人从县里带来一箱火药,说是炸山开路好使。众民工还没见过这等玩意儿,都纷纷围了过来。那公人从中拿出一小包,放置山石之间,用火把点燃了引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石四散飞溅开去,其中一块残石正砸中东门三叔的后背。他大吐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挣扎不起,虽说不至昏迷,但已然受伤不轻。东门自恭、百里重庆和吴金生三人见状赶紧围了过来,将他送回工帐,一起向监工官通报了此事。
监工官得知情况,当着三人的面只将那位引燃火药的公人训斥一番,就草草了事,让东门三叔下山回家养伤。“这是工伤,医药费得由你们来出。”一旁的吴金生理论道。
“这个不急,先让他赶紧下山,养好伤再说。”监工官和气道。
三人索要医药费不成,只得返回工帐,不料帐内空无一人,榻上不见了东门三叔。“三叔伤得那么重,不会自己起来又去做工了吧?”百里重庆猜测。他们来到工地,询问起东门三叔下落,一民工回答道:“你们刚去找监头儿,帐篷里就来了几个当兵的,让三叔自行下山回家养病。我们想派几个人跟着,那当兵的非但不让,还对我们亮出了刀子。”
“什么?三叔一个人走了?”东门自恭大惊,转身就要下山,百里重庆与吴金生紧跟其后,不想被一公人拦住去路。“你们要去哪儿?”那公人指道。
“滚开!”百里重庆一把将他推倒,随后抄起一把铁锹,引着东门自恭与吴金生抢下山来。
“他们追上来了!”吴金生回头见几个兵卒手持武器追了过来。
“不用管他,咱们快走。”东门自恭等三人加快脚程,甩开兵卒大远。约莫跑了一顿饭的工夫,突然停下脚步,如此直直呆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只见这半山腰上趴着一人,脸下一滩鲜血,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全然没了声息。不是东门三叔是谁?
“三叔!”东门自恭躬身将他抱起,感到他身子虽残有余温,但已经发直,早无生还可能。
“没气了。”吴金生探过鼻息,惨然道。
“那狗娘养的!”百里重庆紧攥双拳,激愤难当。
“走,回去!”东门自恭将三叔背在身后,咬牙抬头。
三人将尸身带回修道场,纠集了一众民工停工罢手,向监工官讨个说法。监工官也没想到东门三叔会伤得如此严重,竟然还没到家就死在了半道上。他先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对众人的叱责不再回应,返身进了监工大帐,由护卫兵卒守住帐口。终了放出话来,说是如若一年之内修不成山路,别说放了东门卫,就连众人最后结算的工钱也是一文也别想得到。众民工控告无门,眼见开路已经过半,若是罢工下去那前番辛苦岂不成空,最后想来只得作罢,悻悻离开。
经此罢工,监工官似乎开始故意与众民工为难,先是将平日三餐改成了两餐,而后连两餐的口粮也缩减了一半,解释说工期有限,朝廷资助的食粮所剩无几,如若众人再这么慢吞吞下去,合着连他都要饿死在这万仞山里。
此后数月,众民工休息时间一再压缩,做工时间反而一长再长,可以说是日夜劳作,苦不堪言。有的人承受不下去,偷跑下山,不是被追回杖责二十,就是被追得失足坠落悬崖。还有的人白天吃不饱饭,晚上竟啃起了树皮。整日浑浑噩噩,脑子越来越迷糊。到最后好像外界之事与自己全然没了干系,别的一概不想,只知做工。不仅如此,劳作间稍有闪失,一旁的公人便是皮鞭伺候,视众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众人也不反抗,仿佛生来如此,情知反抗也是徒劳,只想把力气留在开山修路上头。
众民工境况如此艰难,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大雨浇灌下来,大家虽得几天清闲,不想雨后瘟疫流感开来,病倒下去十之六七,强壮如百里重庆者,也在所难免,当真祸不单行。
“自恭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满脸菜色的吴金生看到众乡民病倒一片之惨状,不得不另想他法。
“你可别做傻事。”东门自恭拿着湿毛巾给紧闭双眼的百里重庆擦去冷汗,回头对吴金生叮嘱道。他眼见尚能正常做工的乡民只剩下百十来号,实在不想他们再出什么不祥之事。当晚,正当他梦入万仞村之时,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随后几名兵卒闯进工帐,将他叫醒。
“喂,吴金生哪里去了?”一士卒将手中长枪直指他的门面。
东门自恭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听得他的问话,立时惊醒,坐起身道:“什么?金生兄弟不见了?”
那士卒见他不像是在说假话,便转身出帐,带领一队兵卒搜起山来。
“金生兄弟怎么了……”昏睡中的百里重庆似乎听到有人呼唤吴金生的姓名,也不睁眼,只懵懵懂懂地嘟囔起来。
“不要紧,金生兄弟没事,没事。”东门自恭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哄小孩似的轻声道。
两日后,正当监工官以为这吴金生和其他逃跑者一样跌落了山崖,已然下令放弃搜山,不成想这小子竟领着一个郎中返了回来。
“监头儿,小子私自下山,特来领受二十杖责。”吴金生眼也不眨,自行趴在监工大帐前干受惩罚。这两日他一刻也没合眼,先是连滚带爬躲过兵卒,怕被追回也不敢去万仞村,只是脚不停歇地四处寻医。之后误打误撞跑到了一个镇上,寻得一家医馆,说是奉朝廷旨意前来求医,到万仞山修道场救急。医馆郎中见他风尘仆仆,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举止谈吐自有气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倒也不敢懈慢,这便收拾好行医药箱,跟着他一路回到万仞山,来到了修道场。
“不要紧,自恭哥。”受了杖责的吴金生趴在工帐榻上,强打着精神对东门自恭笑道。
“啪”一声大响,只见东门自恭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口中骂道:“真他娘没用,让兄弟受这等委屈!”说着竟掉下泪来。
虽说郎中来得及时,治了众乡民的寒症,但有些体弱的,多病的,到底也没熬过去,还是有数十名民工命丧修道场。如此一耽搁,眼见工期将近,修路还未见尾声,监工官也顾不得众人大病初愈,相比之前只能逼得更紧。如此前前后后,累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伤死的,坠落悬崖而死的,竟得十之有三。没有棺椁,没有祭丧,只是在道边就地掩埋,草草立碑,如此而已。不想为民泽富的万仞山路,倒成了众乡民的炼狱场所。
正当开路已有九成,众民工待要奋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不料监工官从山外带来了一则噩耗。万仞山的里正,东门自恭的父亲东门卫旧伤复发,死在了县里。得知消息的众乡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眼看又要聚众闹事,罢手停工,最后竟是东门自恭拦住了大家伙儿……
看着父亲的骨灰在自己手中随风飘荡,洒落在万丈悬崖之间,尽管气炸肺腑乃至浑身发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要完成所有人的心愿,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修完。
一日,监工官带着一队兵卒从山外运来了几大车树苗与花草,交由东门自恭,让他带领大家伙儿种植在道边。由于众人整天与山石硬块打交道,早就厌烦了这等劳作,猛然间看到如此鲜艳怡人的花草树木,无不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一撇往日萎靡之心态。
三日后,万仞山终于迎来了竣工大典。众乡民如释重负,无不松出一口气。就连那位从未露面的县台大人,也莅临了修道场,给大家带来赏银,表示慰问。
“我三叔的呢?”东门自恭没有在功劳账本上找到东门三叔的名字,便向监工官询问起原由。紧接着又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原来账本上凡在万仞山修道罹难的民工皆被除名。功劳簿上没了他们的名字,自然也就不再分发他们的赏银。存活下来的众乡民虽然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工钱,但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意,相反是人人愤懑,众皆寒心。
工钱发放完毕,监工官登上高台,带着一年前刚到万仞村时的和善神情,与众民工说道:“既然大家伙儿都领了赏银,那我就不欠大家什么了。此次朝廷耗费巨资,修通山路实属不易,如此造福百姓,我等当心怀感恩才是。三日之后,县里会在这山道上设置关卡,对过往行人收取路税,尔等也不例外。”他见众人都瞪着大眼盯着自己,神情木然,并没有像意料中的吵闹起来,不由暗自一乐,接着道:“待会儿我会领着大家伙儿随县台大人巡察山道,完事后你们便可回家了。”
还是那顶轿子,被监工官一众高高抬起,簇拥着在万仞山山道上巡视开来。山道平坦,视野开阔,路边并无杂草,反之是一众的花草树木,绿柳成荫,身在其中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不错,不错。”县台大人打开轿子窗帘,刚要夸上两句,只见道旁一物甚是刺眼,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正是罹难民工的坟头墓碑。他伸出脖子,抬头再看,只见山道两旁这等坟头稀稀拉拉坐落下去,竟达百余。“此处不雅,着实不雅。”他皱了皱眉,摇头缩回轿中,放下帘子再无声息。
“明白,小的明白!”监工官点头哈腰,回身几步将东门自恭等人召集起来,让他们将这些坟墓赶紧移走。东门自恭听到指令,全无半分反应,只是愣愣站在一旁,瞅着县台大人的轿椅发呆。再看其余乡民,竟然与他无二。
“都做工做傻了?”监工官略有后悔赏银发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他们。只得召集手下公人与一班兵卒,想着移墓太过麻烦,索性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一一推平,多余的黄土连着墓碑由众多木车载着,一并推下了悬崖。众乡民站立两道,默默地看着他们,神色木讷,一动不动。
此次山路速成,万仞县县台不仅将工期大为缩短,还替朝廷节省了一大笔钱粮,大大出乎朝廷意料。县台首告一功,官升三级,饱受嘉奖。两日后,依然坐着那顶轿子,借道这新修的万仞山山路,到长安城中赴任。行至中半,他打开轿帘,看到两旁的墓碑已然消失不见,便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见众乡民站立两旁,目送自己远行升迁,更是点头与轿旁的监工官笑道:“还算他们良心,不枉我们修路一场。”就在他春风得意之极,优哉游哉之际,只听“嘭”一声巨响,轿下埋藏的火药突然爆炸开来,立时粉身碎骨,化作一缕乌烟。与此同时,只见东门自恭、百里重庆与吴金生等人暴起,从花草树木之间拿出铁锹大锤,领着众乡民冲一干官吏厮杀开来。众公人先是猝不及防,被火药爆炸伤及大半,紧接着又见这平日里懵懂木讷的村民此时竟如出笼猛兽一般朝自己扑来,怎能抵挡得住?
“自恭老弟饶命,你爹的死与我无干,饶命啊!”倒地的监工官见大势已去,便抱起东门自恭的大腿嚎叫开来。
“先别杀他,看他有话要说。”吴金生拦住众人道。
监工官见自己的讨饶有了见效,便赶紧抬头冲东门自恭叫道:“你爹给你写了第二封信后,身体就不大行了,没过多久就死了。之后县太爷让我编出一套说辞来要挟你,其实工期长短,朝廷根本就不在乎!”
“为了自己仕途,拿我们当牛做马,竟视人命如草芥?”一旁的吴金生胸中发热,背脊发凉。
“该死!”东门自恭抬脚将监工官踹开。紧接着百里重庆冲了上去,口中大叫:“俺宰了这腌臜货!”跟着一刀捅进胸膛,开出一个大口,把手一伸,竟将他的心掏了出来。一时间腥臭难当,随手给扔在了道旁。
待众乡民将这一干大小官吏诛杀殆尽,便一把火烧了村里房舍,携带家眷躲到万仞山深处,做起了没有本钱的买卖。不久,山里便流传出一句话,正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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