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龙,约十六七岁,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家中有一弟、父母、八旬的奶奶,听说她还有一个叔叔,早年已离家出走。
一、
她父亲叫刘山,是个收破烂的,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单车,尾座绑着几个麻袋,手中拿一把铃铛,常年辗转在几个村子里。他为人憨厚,不常说话,身材矮小,有点儿驼背。
村里调皮的孩子,一听到他的铃铛声,就从家里扒一些废品出来,为了多卖两毛钱,捣蛋鬼们往废品袋子里放小石子,以增加重量。
不知刘山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也不打开看看,就拿出他那把秤,秤好了,掏出他的烟袋,点了点唾沫,数出几张钞票给那些小孩。捣蛋鬼们走远了,沾沾自喜道:“哈哈,刘山真好骗!”其实,乡亲们经常把废品给刘山,不要他的钱,但刘山坚持要给,不肯领受别人一点儿便宜。
父亲收了废品回来,阿龙就在家把它们一一分类,纸皮归纸皮,废铁归废铁,发臭的饮料瓶子还得把污水倒出来……家里的废品堆积成山,阿龙几乎每天都是蓬头垢面,可是她一声不吭就把活儿给干完了,调皮的小孩儿取笑她,也笑她父亲,可她从来没有理会,一直埋头在收拾垃圾。
再说阿龙的母亲,听说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不知道她有没有名字,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越南婆”。
村子里的人听不懂越南婆说的话,很少跟她交流。越南婆也很少说话,有些痴气。她走路时是“内八”脚,双手背在后面,拿着一个麻袋, 见了废品就捡回家,或是去集市里买菜。人们很少见得到她的脸,因为她走路总低着头,而且戴一顶很大的蓑笠帽,歪向一边。她不会骑车,人们经常看到她,背着一个麻袋,穿过小树林走几里路去赶集。见了人也会打招呼,只是仰头笑一笑。越南婆虽然并不灵敏精明,但干起活来样样都行,放牛,割草,锄地等,动作不快,却一件一件的做好。
不知道阿龙跟她的母亲是怎么交流的,总之,乡亲们没有见过她们母女说过话。越南婆不哄也不骂阿龙,有时候看到她们在庄稼地里,只是静静的干活,不说一句话。
二、
事实上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够说说话的人就是阿龙的弟弟了。她的父亲几乎每天在外面,到天黑才回来,除了吩咐她要干的家务活,就没有其他的语言了。她的母亲话不多,所以她只能跟她的弟弟说话。弟弟比她小两三岁,小时候摔过跤,嘴唇有点畸形。弟弟性格沉默孤僻,不愿意和别的小伙伴说话,却愿意跟阿龙说话。
阿龙上初中的时候,弟弟正上小学。他们在村子里没有别的朋友,都是姐弟俩一起玩。 阿龙长相平凡, 但是健康结实,五官端正,倒也顺眼。由于父母无暇管教,她总是有点邋遢,留着一个蓬乱的短发,指甲缝里总有污垢。村子里的人都说,如果阿龙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她也算是一个美好姑娘。
然而打小起,她就遭到奶奶的嫌弃。奶奶重男轻女。不管她有没有做错事,奶奶总是恶毒地骂她,说她是狗娘养的,成天对她骂骂咧咧。
她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这么讨厌她,她永远也博不了奶奶的一个好脸色。奶奶骂她,但她从来不敢出声。如果她回口,奶奶会连带她的母亲越南婆一起骂,闹得全家鸡犬不宁。
有一回奶奶煮了一个鸡蛋,是预备着给弟弟的。弟弟私下偷偷给了阿龙,她正想吃,不料奶奶发现了,一把夺了过来,凶神恶煞吼道:
“吃吃吃,吃这么多做什么!你爸一天到晚在外面收垃圾,来养你这没用的东西!”
阿龙的眼泪嗒嗒嗒地流,奶奶更是怒火中烧,又吼道“你哭什么哭,我委屈你了吗,这个家你要是不愿意呆,你就给我滚,跟那个白眼狼一样滚得远远的!”
奶奶说的白眼狼,是阿龙的叔叔。他年轻时跟奶奶反目成仇,离家出走,当了别人的上门女婿。他一直不肯回家,只在他们家分家产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拿了他所得的那一份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奶奶怀恨在心,尽管上了年龄,却依然很势利。她瘦瘦小小,佝偻的腰背支撑不起来了,靠双手支撑着两膝,小步小步的走路,白发脏乱,前额散落着,双眼却发出犀利的光。她窝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厨房里生火煮饭,小孩子们拿了废品去她家卖,是不敢做一点手脚的,她每次都要把废品中的沙土撒得干干净净,才钩上她那把秤。
三、
阿龙读完初中就辍学回家了。那时的说法是,女孩子家不用读那么多书。阿龙也愿意,有哪家的大姑娘,不是念完书去打工的呢!辍学之后,她跟别人进厂做过一阵子,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很长时间都呆在家里。
乡亲们见了她,半认真半打趣的说:“阿龙,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头主嫁了吧?”邻里的三姑六婆都爱拿他说笑,村子里的小伙子们一说起她就哈哈大笑起来。隔壁大婶担心她嫁不出去,但阿龙每次都是嘿嘿的笑,脸红到耳根子。
花期美好的姑娘,难免暗中生一些情愫。阿龙也明白,这书不念了,到了婚嫁的年龄,她想,她也将会嫁人,当别人的妻子……可是现实和她的幻想却完全不同,有谁看得上她呢。她在这苦闷的家中,整天遭奶奶的骂,母亲又是痴痴的,每天只会埋头干活,从来对她不管不顾。她在这家中面对的永远是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大黄狗没完没了的吼。
一天,她不知道在哪找来一只粉红色的发卡,梳理了头发,把发卡别在头上。奶奶见了,嘲讽道:“你这丑婆还知道爱美,看看你那副模样,也不知招人暗笑!”她第一次月经来潮时,把裤子弄脏了,但她不懂也不敢说出来,为了遮羞穿了好几条裤子。邻居的大婶见了,还给她买了卫生用品,无不心疼的说道:“可怜的闺女!没人管没人教!”她的母亲整天只知道干活,也那样笨拙痴呆,没有教过女儿,她知道什么呢!贫苦人家,只知道把孩子拉扯大,一年四季都是巴望着那片贫瘠的土地,耕耘、收割,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奶奶知道了这件事,不仅没有心疼她,还说她丢人,败坏他们家的声名。
四、
如果日子是这么平凡地过着,无风无浪,那也算是最大的幸福。然而,灾难正在悄悄的降临在这个悲苦的家庭。
有一天,毫无预兆地,阿龙疯了。
刚开始只是胡言乱语,她在村里游来游去,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隔壁四奶奶问她:“阿龙,你做什么了?”
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说:“我家大黄狗骂我,公鸡也骂我,我只听见它们骂我,我一起床,大公鸡就骂我!”四奶奶啼笑皆非,以为她傻乎乎的开玩笑,但持续了几天都这样。
阿龙是真的疯了。
她在家里没有缘由的喊、笑,有时摇晃着头在笑,有时惊恐万状的哭!刘山一下子受到了当头一棒,女儿是疯了……阿龙那傻傻的母亲也知道伤心,呜呜地哭。阿龙的弟弟那时还小,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就疯了,谁也不知道……
阿龙在家里摔东西,一下子这简陋的房子更加狼狈不堪,大黄狗悲怆地叫,年过八旬的奶奶絮絮叨叨“前世作孽呀,不成活了”,刘山没办法,只得先把阿龙制止起来。邻里乡亲也来,“阿龙,行行好,莫要闹了,有话好好说……”许是累了,折腾了大半天,阿龙终于平静了下来,但整个人已经落了形,眼睛无神,目光呆滞。
刘山将手头的活全丢开,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寻医问药。他仿佛一夜白了头发,添了几道皱纹——女儿虽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但也稳妥的长大了,从来没有给家里添过什么麻烦。好好的闺女,如今却无缘无故疯了。他不由得抹了一把眼泪,又骑上那辆古老的自行车,到处打听。
阿龙疯了的这段时间,弟弟没有去上课。父亲叫他回学校,让她在学校里提心吊胆,当心姐姐在家要胡闹,老师说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可是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天午后,阿龙跑来学校,疯疯癫癫的在校园里游荡。她趁人家不注意,爬上了一棵大榕树,引得很多学生来看,学校的领导也出来了。弟弟在下面一边哭,一边喊姐姐,阿龙看到了弟弟,眨了眨眼,傻傻的笑了。
五、
尽管乡亲们都凑钱给阿龙治病,但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效果。阿龙的病时好时坏,不发作时安安静静在家,一发起疯来就跑出去到处游荡。她跑到山崖的断桥上,站在栏杆上张开双臂,吚吚呀呀地唱歌,村民把她拉下来,喊道:“这疯女不要命了!”桥下山势陡峭,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乡亲们见了阿龙这副样子,心生怜悯——“阿龙啊,你好好的,别再给你爸添乱了”。“阿龙,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哦?……”
阿龙定了定,似懂非懂,却又咧开嘴笑了。
这样过了两个月,一天,阿龙失踪了。阿龙的母亲“越南婆”发疯一般地找她,哭成了泪人,依然迈着她那八字的脚步,喊着低低的哭腔,人们只听得懂:“阿龙哎,阿龙哎……”乡亲们帮忙报了警,但是仍然没有消息。
阿龙的弟弟哭着说,姐姐是不是发疯了故意藏起来了?刘山倒希望阿龙是藏起来胡闹,但乡间流传的种种说法,让他心痛如割:有人说阿龙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有人说阿龙被别人骗走了,给别人做了玩物;有人说现在很多坏人抓了人去,把人打残废了,做乞丐来骗钱……
他们日日夜夜盼着,眼泪流干了又再流,然而转眼已经五六年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阿龙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阿龙失踪后不久,奶奶去世了,死时念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眼睛都没闭上。
人们觉得,阿龙已经不在这人间了,但真相如何,一切都杳无音信。如果阿龙真的是死了,连尸身都没找到,棺材都没有一副;如果阿龙还活着,她又在何处受苦受痛,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年老的父母和弟弟……所有的推测都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猜测,但渐渐地人们也不再提起她了。
阿龙的母亲越南婆,仍然背着一个麻袋,步履蹒跚地走过那片小树林,只是她的背更驼了;刘山仍然收破烂,他在风中沧桑不堪,但脸上没有了笑;阿龙的弟弟长大了,村民总是看见他赶着一头母牛,两个牛崽,在黄昏中慢慢地走回家……
网友评论
过 是不是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