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晚俞秀芳给徐固远打电话时讲到了儿子的工作,她明白跑船钱赚得多,可是常年在外既辛苦又寂寞,而且就像大家说的会讨不到媳妇。她其实比谁都知道,让儿子去读航海学院本来就是她和丈夫共同做的决定。
这么多年,在这个渔村里,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海,在她的周围人中,没有谁例外。她的阿爹是,公公是,丈夫是,如今她的儿子也将要如此。
而她们——这些船员的妻子们,上舞厅,搓麻将,养孩子,讲八卦。过着日复一日等待和盼望,聚少离多的日子。
她知道她本来可以等到老公船回港时再说,只是下午搓麻将的时候,隔壁夏知修他老婆赢了点钱,就洋洋得意地说起这次出海,夏知修又运气极好地捕了满船,现在船正往港口开。
在他们渔村里,有些事情不言而喻又心知肚明,比如捕鱼要看船老大。
有些船老大真会捕鱼。明明前面的船已经在这里撒过网,零星几条。下一艘船经过再下网的时候竟然满载而归。
曾经徐固远也是有名的船老大。
她对着电话有些气急败坏地埋怨了几句,也不是什么厉害话,只是本就情绪低落的徐固远说了句“我去驾驶台看看”就挂了电话。
徐固远上了驾驶台,夜里的大海一片漆黑,偶尔有灯塔为来往的船只指明方向,告诉渔民在茫茫大海也是有迹可循。
他点了一支烟,看了看仪器台,今晚的天气不算清朗,但也不坏,再过六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渔港了。
他看了看时间00:14,用传呼机报告了船只的位置,海事局监控台传回消息,“收到浙普渔71090报告。”
当渔民那么多年,他知道大海的可爱和慷慨,也知道大海的神秘和恐怖。如今他年纪也慢慢大起来,捕鱼的本领也不复从前。
他突然有些想家,他的太太和他的一双儿女。
02
她知道船已经在归港的路上,明天早上把鱼卖给冷库之后就可以回家,最晚明天中午就能到家了。
明天要多买些菜,俞秀芳想着,便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可是在梦里她去出租的房子里收房租的时候,不知怎么,感觉房子里出了一些事,可是却又找不到钥匙。她站在院子里使劲翻包,越着急越找不到。然后,她看到弟媳妇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笑着看她,说,“不是你的房子,你怎么会有钥匙呢?!”
她惊醒过来,初春的天气,浑身竟湿了个透。她回想这个梦,没错,这个房子得来确实不武,公公的资产分配上白纸黑字写着这房子的归属。可是,可是谁叫弟弟,弟媳不争呢!
她看了看时间,五点多了,她给徐固远打了个电话,无法接通。
事实上,从那通电话之后她就一直联系不上徐固远了。
手机里机械的女声一直重复着“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她开始坐立不安。她清楚渔船在海上作业的时候会有没有信号的时候,可是现在不应该,船越离港口近,信号就会越强。
她急匆匆地给轮机长的太太打电话,“阿茵啊,你有没有给阿能打电话,是吗,固远说船回来了啊,哦哦,好。”
同样的,打不通。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意外,但又害怕得希望只是意外。她对着灶头上贴着的观音大士直直地跪下去,念念有词,“保佑保佑吧,保佑保佑吧!”
03
夏知修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手上的烟点了很久,他默然地坐着,想了很多但又好像想不出什么来。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都有点茫然,到底自己是在船上的房间里,还是在驾驶台。
陡然,他拧灭了香烟,接起电话。“没有吗?海事局怎么说?是吗?如果有消息立马通知我。”
电话挂了,他还是保持着接电话的动作。良久之后,他才起身去冲澡。
他乌黑黝亮的皮肤见证着他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下,粗糙长满厚茧的手诉说着他工作的艰辛和不易,坚定的眼神此刻却有些不确定和微小的盼望。
浴室的水“哗哗”作响,他胡乱地摸了把自己的脸,突然唱起了渔歌号子。
“一拉金来(嗨唷),二拉银来(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捕鱼人(嗨嗨唷)……”
他越唱越响亮,越唱越起劲,可是,突然,他又低低地抽泣起来。
他知道已经失去了最佳搜救时间,即使在最佳搜救时间里,拯救的希望也非常渺茫。船只沉没已成为事实,他只希望固远船上的人可以没事。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知道固远的船没有跟上来。
他双手按在脸上。
04
01:28,大副纪军达向控制台报告了方向。
“船长,你下去睡觉吧。有我在。”
徐固远看了看仪器表,“嗯,我们快到家了。”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声音,徐固远听出来是知修。
“固远,我们在你们东北方向。”马达轰鸣声随即而来。
徐固远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下,“要不要一起回去?”
“好!”夏知修关了对讲机,转过头对大副说,“加点马力,早点靠港卖个好价钱。”
“好嘞!”大副点头。
这边徐固远站在甲板上抽了一支烟,知修的船跑在前面。他发觉浪大了点,似乎在变得更大,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巨轮!这是巨轮靠近带来的冲击力!
他跑上驾驶台。“军达,快打方向盘,向右打死。”
第一次撞击袭来,船身剧烈摇晃。
徐固远打开对讲机,“按汽笛和警铃!”
在海上,任何船只只要听到警声无条件相救。这是命令也是信任!
纪军达记得两长一短,连放一分钟!可是来不及了。
第二次撞击紧接着到来。船立马翻了。
在远海作业的时候,极少碰到其他的船只。通常情况下,船员都会不断接收和发送信号,并用对讲机彼此联系。
渔民之间的义气比得过行走江湖的侠客,因为在大海面前人显得极其渺小。“拿命搏口饭”的他们之间感情淳朴而热烈!
05
05:10,夏知修的船已经到达港口。
“大副,对讲机拉一拉,怎么固远的船还没有到!”夏知修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看着满仓的鱼被运往冷库,欣慰地笑着。
“没有回应,船长。”
“那就再拉一拉呗!”
05:30,夏知修向海事局报警,海事局传回消息,东海舰队指挥部已派出警力寻找。
06
徐俞飞被辅导员叫到教室外,“俞飞,家里出了一点点事,你爸妈叫你回去一趟,这是机票信息,现在就出发吧。”
与此同时,俞秀芳躺在床上,喉咙已经沙哑,眼睛深陷。
不仅仅是她,村里人都知道还有同船的其他家属。
只是这个早晨的开始,人们依旧忙碌着买菜,送孩子上学,有船回港,有船出海。
早间新闻里主播面无表情地报道,“浙普渔71090于今晨2点左右与监控台失去联系,目前船只还在搜寻中,所有船员下落不明,肇事船只为国际远航巨轮,正在交涉中。”
菜场里的一角,有人低声说什么。
“那年,那只船上的人捕上一只海龟,很大很大,”他举起手比划了一下,“有脸盆那么大,那些人把它吃了。”
“是么?”
“所以啊,观音菩萨都不救他们啊。”
那人摇了摇头,听的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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