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隐于西方。亘古如此,生生不息。
火烧般的晚霞犹如昙花绽放。一轮酡红的落日被西山山脊那条温柔的曲线缓缓遮掩。夜色渐渐浮起。
前门楼子的北方,墨色渐浓,灯光寥落,若不是清逊帝爱新觉罗溥仪还携着一众家眷恓惶地住在里面,那高墙大院里或是一片死寂。那些矗立了几百年的巨大建筑物的阴影相互重叠,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紧紧依偎,寂寞无声地眨巴着眼睛,将息着即将掏空的生命。经过多少代的荣耀繁华,谁知到了如今,皇家的气数却落得这步田地?
比起北边儿,这南边儿则不然,道地是另外一番天地景象了。
外城的热闹,尤其是夜幕降临,全在这前门楼子向南望去的一大片。视野所及,有那鳞次栉比的房屋瓦舍,灯火辉煌的院落酒馆,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等,姹紫嫣红的莺歌燕舞。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最旖旎销魂的地界儿,恐怕就是京城所谓的八大胡同是也。
清吟小班,是胡同里顶高级的娱乐场所,无不称园呼苑,各园各苑都有自己的招牌菜品。头牌姑娘有如镇宅之宝,是小班生命力的至高象征。
坐落在胭脂胡同的天香园,算是清吟小班的老字号。早先,从扬州买来的姑娘名如烟的,果真人如其名,如烟似梦,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使得大老爷大老板们销魂几多,不知梦醒何处。不过偶一日,如烟真的如青烟般飘失不见了。据传说是被袁世凯霸占了去,袁大头驾崩,又续给了老家的什么表舅。这也许只是胡乱编排。但没了如烟,豪客稀少,天香园可是没落一阵。
好在囧景不长,后来紫禁城遣散宫女,许多宫女无家可归,自甘皈依,天香园领家的慧眼识珠,挑选了好几样国色填补空房,再加上一个劲儿的宣传造势,口耳相传,这才使得门可罗雀的庭院一下嬗变为门庭若市,顾客们应接而不暇了。
春色满园,必招蜂引蝶,飞虫儿种类芜杂,身份各异,却都是为着采蜜而至。如此这般,为谁辛勤为谁忙?在领家的和老鸨的眼中,此乃雅俗共赏之地,管他三七还是二十一,只要是怀揣大把大把银子钞票来的,哪儿有工夫分辨到底是雅人俗人?细人粗人?抑或是不是人?
可巧这一晚,正遇到了上元节,大而黄的月亮也挂上了中天一个劲儿地帮忙打造烂漫。窥不见紫禁城高墙里的景致如何,这八大胡同的热闹,却是尽展于眼前,竟是一水儿的张灯结彩,春色满园。
一到了这种好日子,不用想,这胡同小班包房里的客人都满了员,连姑娘的分派都捉襟见肘,免不了要为了谁的条子先谁的条子后吵嚷争辩,来晚了的,少不得还要一通骂娘,遇到个把浑主儿,准能掀桌子拎板凳地把拳头抡圆。
不过今晚的天香园,却不用费心计较这些,因是有位豪客包了场子,满满当当地装的都是自家人。
如果此时有客人打胡同里经过,便能隔墙听得一团吵嚷一波波地浪上屋瓦。若是再进了门,跟着那瘦削身子、从前院汲了水的大茶壶穿墙过院,便能眼见着后院里面的景象,竟是更加闹哄哄乌泱泱的一派混乱。
原本宽敞幽静的后院子里,如今已经是拥挤不堪,那豪客挂了至少十台。着眼看那些台面上的人,几乎都是些官服穿戴,姿态却个个都似江湖好汉,大碗吃着肉大碗喝着酒,吆五喝六,左拥右抱,怪笑掺着酒话,满口污言秽语。还特别有那么几位军爷,索性敞开军服,把腰里的盒子炮大咧咧咋呼呼地露将出来。
几个伙计忙忙碌碌东跑西颠、一众温香软玉的姑娘浪声笑语、谨小慎微地伺候着,唯恐把哪位军爷照顾不周,要是一较劲搂上一家伙,嘣出一颗带火星儿的铁花生仁儿,不长眼的到处乱窜,擦着碰着怼着,这事儿可就忒大发了。
姑娘伙计们都聚到院子里伺候客人去了,院子里道地是人仰马翻的热闹,那离了人的屋子便剩却了一番空荡寂静。尤其是那上了木梯的二层房间,除了房檐上挂了几只灯笼,连灯泡都未曾打开。
躲在二楼暗屋里的晴儿姑娘掀开一角纱帘,朝院子里一片杂乱喧嚣望去,眉宇间不禁现出几分嫌恶,随口自言自语道:
“什么世道儿?成天介来的,不是武夫,就是莽汉!”
虽说是大热天,她也索性把细葱般的手臂探出,撤掉了支杆,扣上了窗子,稍用力拉拉紧。然后回身娉婷坐下,挥舞起团扇,往沁了津津香汗的额头和脖颈处可劲儿的扇着风。
继而她又将秀目一睁,秀鼻一蹙,秀口中爱恨交加地嘟囔起来:
“这个死人,也不知跑哪儿鬼混去了!就知道让我成天在这儿受活罪!”
晴儿骂完了,嘴角禁不住莞尔一笑,那心眼儿里,恐怕已荡漾起一阵惬意的清波。
可这阵心头的涟漪尚未平复完全,就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骤然冲散:
“晴儿,晴儿,晴儿!”
伴了扣门声,晴儿听到有人在门外叫唤起来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明显是被刻意压低了的。
“哎,我在呐,六子哥,怎么啦这是?”
晴儿听出是大茶壶六子的声音,那语气里透着恁一股子平素没有的焦急,心中顿时生起疑云,便紧走几步到门边低声问询。
“把门插好了!一会儿着,你可别开门啊。记住!要装死!装死!”六子急切嘱咐道,“哎我说,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哦!听见了!”晴儿不明所以地应着。
嘱咐周全了,也得了晴儿的回应,蹲在门外的六子转过身,尽量把身子隐藏在栏杆下,低头哈腰、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晴儿忽然心头一紧,对六子哥这句切口的涵义,她心下是一清二白。于是迅速反锁了房门,扭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几案前,口吐微兰熄灭了方才点燃的纤细红烛。
一阵昏黑倏然笼罩,那蜡烛的焦捻冒出轻烟,袅袅而升,继而弥漫,丝丝缕缕飘进了晴儿的鼻孔。
晴儿缓缓儿坐到圆凳上,心里面空空如也,一时之间,竟然感到光阴如此难捱。
网友评论
开场大气磅礴,之后场景转换也很流畅,主人公没出场就制造了一个悬念,佩服佩服👍👍👍
另外我也申请到连载了😆,多谢你的指点🌺🌺
读者持续有福
多谢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