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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善寺的北侧,重建了村委会,在我们浅薄的世界里,这已属于一处规模宏大的建筑,南北两排平行的斜顶土夯墙立在那里,确定了整个建筑的长方格局,东西两侧没有建筑,只用土坯砖砌起围墙合出一个诺大的院子,围墙上各留出一道缺口作为通道,预示着这是一处公共场所,可以毫无顾忌的走进去。
院子里栽着一颗木棒篮框,在雨水的侵蚀下,有些凋零和挫败,散放的灰色火砖等待着未完工的乒乓球台继续施工。围墙下有一排刚刚种下的幼小橘树,显得有些弱不经风,树下已被雨水冲出一条长长的小沟,弯曲着汇入两排屋檐下的主沟,因为两侧的房间没有设计前堂,只是让挑檐挑出一米左右,故而雨滴多是砸在滴檐石上,又溅在白色石灰墙脚上,斑斑点点,有些像是画上的墙裙。
这两排建筑依旧是单排矗立,依旧是四周土夯墙结合横向台梁的大空间结构,南侧有三间六米开间的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紧挨着是一间开间很大的礼堂,两开木门已破出两个大洞,能随意进出,薄薄的水泥地板已多处破损翻出底层的泥沙。北侧房屋结构没有变化,只是房间开间大小根据需要做了调整,正对礼堂的开头是一间紧闭带锁的仓库,正对办公室的尾部是一间厨房,中间带门的是一间教室,不带门的一间住着一位流浪汉,他用水泥砖把门口挡住半人高,每次通过都是先坐在上面,像跨栏一样跨过去。
带门的教室内有十来张桌子,似乎已传了好几代,有的已经衰败破旧到没有抽屉,有的桌面布满各种划痕,饱浸油酯。教室尾部开出一道小门,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屋内拼接摆放着两张课桌,一张桌面零星散乱着带泥花生,另一张则整齐的放着一叠作业本。在屋子进深的尽头处,摆放着一张老式木床,床下摆放千层底布鞋和泡沫拖鞋各一双,床上蚊帐褶皱着挂在两端的铁丝挂钩内,如舞台拉开的幕布,因为没有窗户,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如荒野老婆婆独居的古屋,有些阴森恐怖。
屋子的主人是隔壁流浪汉的邻居,也是我们唯一的老师,他姓周,村里的民办教师,来这里已经两年,因为村里婚育年龄参差不齐,且孩童不多,小林哥已留级两次等待我们长到五岁,班级终于凑够了十二人,可以每天按时前往这所村委会受训。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体育课,小林哥混在我们当中已是鹤立鸡群,毫不意外地被推举为体育委员,他站在最前面,指挥着我们列成两排,最右侧的位置也被空了出来,等待他的归队。队伍集结完毕,老师在众人企盼的目光中姗姗走来,他爬上未曾完建的乒乓球台上,指令道:“体育委员请归队。”小林哥便如领赏的士兵快速回到第一排预留的空缺。
“按照教育局要求,我们将学习第七套广播体操”,他接着说,随即便又从球台上跳了下来,继续指令我们在脚下画上直径一米左右的圈,并要求在做口令体操时不能跨出圈外,赵熊的圈画得最大,因为熊胖臂长,陈小梅的圈最小,因为梅小枝瘦,我们站在圈内,犹如一群被圈养训练的猴子,如期盼香蕉一般等待着下一步指令。我不知道老师这样做的意义到底多大,但在接下来的跳跃运动中,我却两次撞到了陈小梅。
小梅娇小可爱,扎着小辫子,额前两根钢丝发夹阻挡着多余刘海的掉落,因为脸还小,感觉所有的描绘都只能用预示来形容,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微挺的鼻梁,仿佛都在预示着这个美人胚子后续的精致与美丽。她身着宽袖口坠性“的确良”圆口衬衣,胸前扎着长丝带领结,在微风的吹拂下,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而我们围在她的左右,棉麻布料皱巴巴,犹如枯死的树桩等待砍伐。这套口令体操感觉老师只是在教她,而她在教我们。
老师要我们在东面围墙下种上希望之树,因为是希望,所以要常青,可大家带来的多是橘树,橘树春花秋实,难以伟岸,故而把窝距加大两倍,让它充分享受阳光,利于结出丰硕的果实。赵熊和赵松两兄弟带来了柏树,他们说是在自家坡地上挖来的野生小苗,苗高不到一米,几乎没有胸径,冠幅也不到一米,圆锥形的树冠像一件可爱的小裙子,老师说柏树坚韧,不断修枝,定能成栋梁之材。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格外珍惜,挖坑浇水,忙碌不停。赵熊还在树下用木棒钻了一个大洞,并抓来一条蚯蚓塞了进去,说是可以松土,赵松忙着加土回填,陈小梅却疑惑的说:“土掉下去会不会砸死蚯蚓。”我们笑着,连周老师也不知如何回答。
十二颗小树以柏树开头,又以柏树结束,像是地里突然冒出的一朵朵蘑菇,风雨浇灌,阳光沐浴,树冠好像已经没过墙顶,参天挺拔。
为感知一米有多长,我们跑到后山,凭着想象找出一米的棍子,回到教室对比后才发现,我们的一米都找出了不同的风格。小林哥在竹林里折了一根黄荆树,把枝头的叉枝分给了我,赵熊凭借着蛮力,居然轻松弄断了一颗年幼的斑竹,如金箍棒般耍着,赵松索性拔了隔壁地里的甘蔗充数,陈小梅则找到了废弃的麻秆。最受老师称赞的是燕子找回的芦苇杆,因为它可以轻松的截取出十来段数数的小棍。我们把找来的棍子并排放在教室的墙角,如战士上缴的武器,老师拿出皮尺量出一米逐一比对,我和小林哥的黄荆条质地柔软,轻松被裁切,赵熊的斑竹因为太硬只能保持原样,赵松的甘蔗因为啃食的太多,需要补交作业,而小梅的麻秆和燕子的芦苇杆则不论长短,都被裁切成了小棍当作教具。被保留的一米黄荆条和超长的竹棍如戒尺般立在那里,老师常根据不同的需求选用,也常说:“黄荆条下育好人。”
学校提供午饭,但只是米饭,菜则是自带的腌菜,泡菜或是辣椒面,只有小梅常是带肉的炒菜,我们举着罐子,齐刷刷的放上讲台,如上供般等待老师的挑选,他举着筷子,犹豫半天,先用筷尖粘了点辣椒面,又象征的夹了几根泡缸豆,最终还是选择了小梅的肉菜作为重点品尝。我们有些失望的撤回罐子,向小梅投去羡慕的目光,她没有展现出中了彩票一样的骄傲,而是用富家千金的豁达大度,示意我们也去尝尝,好朋友燕子自然和她一起分享,我看着小梅的诚恳,便不由自主地上前讨要着,而恰恰是这一举动,却被赵熊戳着脊梁骨说:“没有骨气的家伙。”
我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是羞愧,还是难堪,感觉脸已红到发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尴尬,老师都能理所当然的品尝,为何我却会在赵熊的一句话中感到自己已经被孤立了起来,我有些后悔那个讨菜的决定,因为我意识到对小梅的讨好,就是对贫富关系的突然打破,容易伤害到别人,在这个小小的班级里,不论是天生注定,还是潜移默化,贫穷人骨子里的自卑永远根深蒂固,就如大家都在吃着泡菜,我却虚荣着去向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乞讨,这无疑是会遭人唾弃的。
小梅似乎看出了我的罔知所错,便对赵熊一顿破口大骂,我以为他会依礼还击,谁知他却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我想这可能就是贫穷的胆怯,因为他们因环境铸就的胆识根本没有在一条线上。小梅家庭殷实,父亲陈国华是一村之长,她家的房子虽然也是土坯房,但墙面却第一个刷上了白漆,再配上蓝色的墙裙,远远望去,就像蓝色海洋里的珍珠。在这种能够感知踏实的家庭,小梅自然也就透露出她潜濡默被的文雅与包容,而赵熊整日牵着牛羊为家庭劳作,虽有一身力气,但沉重的负担,让他在空闲时间拿起书本凿壁偷光,多是空中楼阁,狭窄的世界内让他有如此自惭形秽的表现,也就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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