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入秋,网友口中一年一度的“试毒大会”也快结束了。
很难形容当地人对野生菌的执着。说是喜欢它的味道,享受采摘的乐趣或是追求生态健康都略微片面,倒不如说,这是当地人一年之中的必要仪式。
云南多山,也多雨。特别是西南一带,形容贵州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放在此处亦无不妥。老家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每年六月中下旬起便开始密集降水,直至九月才逐渐回归于平常。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几代生于斯,长于斯,自有与山打交道的独特手段。
当进入六月,某天天气异常闷热,天边还隐隐传来雷鸣时,便会听见上了年纪的人说:“天这么热,怕是闷菌子的了!”
方言讲的这个“闷”字很有意思,既说菌子生长的必要条件,即充足的温度和湿度,又说菌子被压抑在泥土里,蓄势待发破土而出的状态。
长辈的话也自有一定道理。
这雷阵雨来得匆匆,也走得匆匆,太阳一出,四处蒸腾起白白的水汽,鼻腔里尽是泥土的芬芳。此时若是到茶地或是菜园走一遭,是有概率在路边遇到鸡枞的,通常是零星几朵。
但大可不必嫌少,不管是什么汤,只需掺上一两朵,便会幽香清甜,回味无穷。不少人喜欢将它用油炸制,炸干后的鸡枞叫做“油鸡枞”,留下的油便是“鸡枞油”,自己煮面炒菜时淋上两勺,别有一番风味。
当地人把鸡枞开始冒头的这段时间称作“头拨”,即“头茬”的意思,颇有先锋军,敢死队的味道。
除了鸡枞,大多数人是不吃其他头茬菌子的。人们普遍觉得,头茬的菌子还没长通、长透,吃了有更大的风险一命呜呼。这说法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大概只是根据前人的经验教训总结出的共识吧。
至于这“头茬”什么时候过,也没有确切的时间点。
不怕死的勇士早已尝了鲜,剩下的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等过了一段时间,欸……只见这家背着背篓上山拣菌子去了,那家昨天吃了大红菌烀鸡了,今天市场上卖着奶浆菌了,于是,大家就都放开胆子了。
拣菌的人得手脚利索,熟悉山路,有充足的经验。
在这方面,我大妈是最嫌弃我们的。她常说我们娇生惯养,笨手笨脚,山里走一路,摔一路,拣个毒菌还当做宝贝。所以,每年家里的拣菌和煮菌任务便全由她包了,其他人只管清洗,但这个大山的女人利索过了头,在崎岖的山林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每去山里一趟总能拣回慢慢一背篓菌子,洗菌的人叫苦不迭,为何?其因有三:
一是菌子泥沙多。
这菌子从土里长出,菌伞褶皱多,还又薄又脆,一旦不小心下手重了点,它便碎了,得小心仔细清洗,考验定力。菌伞的表面会附着枯叶,由于菌子表面本就黏滑,叶子粘得极紧,得耐心地用构树叶把它轻轻擦掉,很磨炼人的耐心。有一种方言叫做“蚂蚁谷堆菌”的菌子,顾名思义,它容易长在白蚁堆旁。这玩意虽然通体洁白,但它的菌杆极长,扎在很深的土里,得费好大劲儿挖出来,破坏在所难免。于是出土后,中空的菌杆和菌伞的缝隙间便夹泥带沙,洗上十来遍还洗不干净,能把人洗出一肚子火。
二是菌子得分类。
不同的菌子有不同的做法,这是前人的智慧,没人怀疑,当前最常见的吃法便是最不会暴殄天物的吃法。比如说辣菌,这菌如其名,有一定的辣味,鲜甜之味较淡,质地较硬,蒸煮煎烤都没什么吃头。通常的做法是将其剁碎,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去其味,只留其香。烹饪时只需锅里放点猪油,加上酸笋一起炒熟炒透即可,出锅前还以撒点本地的青辣椒。由于它香味通透,直通鼻腔,味道再被那酸笋和青辣椒一激,可谓下饭一绝。我大嫂极爱吃辣菌,有这菜时,她都不吃其他的,专吃辣菌拌饭。又比如说牛肝菌,这玩意个头极大,一两朵便可炒出一盘,但它的香味极其独特,浓郁且刺鼻,要是把它和其他菌子搁一块,那可真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了。
三是菌子可卖钱。
野生菌里,红菇算也是值钱的菌子了,方言里叫做大红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广西、福建一带的老板专门来收红菇,价钱曾开到每市斤上百元。他们收红菇自然不是乱收一气,有一定讲究,得看它的个头和菌伞的开放程度,刚出土的小芽或“伞”完全撑开的是不会要的,得是菌伞呈头盔状的才好。常有村民拣回红菇后,将合适卖红菇的单独挑拣出来,仔细放在芭蕉叶上,用草箍着,不让它开放。商贩收走后,会运到专门的加工厂,待烘干后销往别处。本地人是乐于将其拿去售卖的,因为“头盔”的味道没“伞”好,还带着点苦味,何乐而不为。
红菇价钱好的那会,人们都争着去拣,凌晨四五点起床,披着雨衣,点着手电,毫无畏惧地往山里进发。这也是值得的,因为幸运的人一天可能因此有上千元的收入,再不济也能有一两百。
我会毫无顾忌地吃家人煮的菌子,但我从来没有自己煮过,的确是怕死。这份怕死或许源于小时候的耳濡目染,一些关于烹煮菌子时的讲究。
我奶奶说,煮菌子的时候是不能盖着锅盖的,但也绝不能让火烟叶子(灰烬)飞进去,煮的时候还必须放一撮冷饭和几粒蒜瓣,过程中若它们变黑,则说明这锅菌子里掺了毒菌,不能吃了。她还说,吃了过菌子的话尽量不要吃腥气的食物,比如蛋奶鱼虾,不能吃的是卤肉,八角更是绝对不能碰的大忌。
我无法证实这些说法是否合理,但这并不重要。
如今,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从生长的森林走进了向往的“森林”,褪去原始蛮荒,大抵只是通过手机视频记住了“红杆杆,白伞伞……”。
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定有一方人的道理和说法,那是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不一定对,却总有人尊重和沿袭。
许多菌子 鸡枞 “蚂蚁谷堆菌” 红菇(大红菌) 红菇(大红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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