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孙绪真带上新买的磁带去了学校，他很想送给丁裕家，却总找不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盯着黑板，这古怪的天气时隔一日便酷热难耐，整个人的大脑也陷入一种闷烧状态。
受力分析总是很有趣。刚开始只是在黑板上勾勒些几何图形，看上去一目了然，这是分析前；接着，再用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粉笔进行辅助理解，直到把它变成一块花花绿绿的大补丁，这是分析后。孙绪真郁闷地看着，黑板上的粉笔线条已被搅拌成一团浆糊。他纠结着还要不要跟上老师的思路，因为已经迷路很久了。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讲解每一根线条的作用。但在孙绪真眼里，它们不过是铺满灰尘的蛛网，就要蒙在自己脸上，窒息而亡。他一直听不懂，现在也不想听懂了。孙绪真不明白，别人眼里清晰的线条，怎么在自己这里就变成肮脏的蛛丝了呢。化学课也是同样，他永远无法理解各种物质间的变化，尤其是转化成黑板上的方程式。变成透明的有色液体，会燃烧的粉末，坩埚，石棉，酒精灯，还有偏向一边的天平秤。这本该是很有趣的，但孙绪真感受不到。草草收场的化学实验，有的甚至还未达到预期效果。但这没关系，考试所需要的工具是笔和纸。你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记得是什么，考试重点哦，老师们如是说道。
你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们只需要记得是什么，还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适合文科生的吗？文科还是理科，不在于学生喜欢哪一个，而是三年后的考试哪一个胜算更大。
在彻底否认自己的理科之前，学生们对生物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人体结构，生殖器官，这是了解我们是谁，我们又从哪儿来的初级阶段，虽然我们已经过了初级阶段的年龄。但是，这样的课堂总是沦为自习，就和初中一样，就和小学一样。有些问题本不会让人面红耳赤，只是单纯的知识。但老师认为学生在这方面是可以无师自通的，是可以自学成才的，况且他们还有家长呢，家长是最好的老师。孙绪真抽出笔打算写些有趣的文字，不用在意引经据典，也不用担心字数限制。尽情地写，笔尖宛如轨道上的列车，还来不及多想便写下一串奇怪的文字。即使是这样的快，那停不下来的速度仍然难以跟上脑海里无限膨胀的画面。孙绪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是否能算做灵感，他只知道自己非写下来不可。一页，两页，三页，密密麻麻文字如同黢黑的蚂蚁爬满了本该演练方程的草稿本。
“田坤，杨帆。我把你们出卖了。”课间，卢释腾坏笑着从门外走进来，粗短黑硬的眉毛纠缠在一起，如同缺乏生存空间的灌木丛，“雷管喊你们去办公室，知道该怎么说嘛。”
“他就把你放过了？”杨帆吃惊地问道。
“有你们两个在前面扛着，我怕什么？”卢释腾一屁股坐在位子里翘上二郎腿，不耐烦地说，“快去快去，再不去他就要爆了。”
“又要去……”杨帆搓揉着嘴角唇边的的几撮胡须，未说完的话语里夹杂些许不满。
“没事没事，走走走！”挤眉弄眼的田坤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圆滑在眼眶打转，那里有足够的空间。
“怎么样？”柳宫花担心地询问道。
“不用你管。”卢释腾梳理头发不去看她，敷衍地回应道。
听到这话，柳宫花把书本摔在课桌上，引起周围同学的注意，而卢释腾则视而不见。他们会吵架，在放学之后，说些分手之类的话，然后再和好如初，似乎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假象。数学课正式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雷振铭都没有出现在四班，学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宛如草丛下的虫鸣，音量时高时低无法定位准确的声源。前排的唐帝从座位里站起来，离开座位走出教室。几分钟后，田坤和杨帆首先出现在门框里，他们肿胀着半边脸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位子，然后唐帝也进来了，把一个水杯放置在讲台中央。全班顿时鸦雀无声，这种短暂的平静以一种毁灭的姿态被打破。
“班干部统统给我站起来，包括科代表和组长！”盛怒下的雷振铭双手握拳撑在讲台上，弓着后背像头随时要发起进攻的野兽，“腿断了还是腰断了？给我站起来，统统站出来，离开座位，给我站到过道上去！”
有外班的师生向政教处报告，说在前天上午，四班课堂混乱，无人看管，无组织无纪律，严重影响其它班级上课。班委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在回答雷振铭的质问时也是磕磕巴巴，口齿不清。同为班干部的李文武一样遭到责骂，他没有解释，即使能说出理由也无法躲过这一劫。他略微驼背地站着，眼睛始终盯向前方的地面，那副苦闷的表情和解题时的一样。为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责骂？和考试相关吗？和成绩相关吗？他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学生们不会产生和李文武同样的自虐式深思，他们只想要知道是谁，是谁充当了告密者。沉默的集体心照不宣地燃烧起仇恨的怒火，学生遏制住脑里横冲直撞的念头，他们首先要接受领导者的教诲，然后，再去做该做的事。外班，隔壁班是十六班。
“谁允许你们去上体育课的？谁允许你们在教室里打闹的？你们就这么想玩儿吗？男的女的，全是疯子，神经病！班干部，一个二个的都是摆设！让你们帮忙管理班级纪律，就是这样帮忙？这样管理的？你们还有把我放在眼里吗，还有我这个班主任吗？班委也是，没有一丁点的带头作用！前天上午，就只有卢释腾同学是就尽到责任的。”
孙绪真无法袒露出惊愕的表情，雷振铭只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不在乎集体的静默。大家没有异议，没有惊呼，只是端正地坐着。孙绪真偷偷地把目光转向卢释腾，他镇定自若，庄严肃穆。
“你们两个，不学就滚回家去！”雷振铭朝着田坤和杨帆恶狠狠地吼叫，“卢释腾同学来喊你们自习，还不回来。好嘛，等放学了我再来收拾你们！”
孙绪真与众人一同保持缄默，冻结内心潜在的波澜，即使雷振铭知道真相也于事无补，最多在谴责的方式上换个花样。隔壁十六班的欢声笑语再次刺激了雷振铭敏感的神经，他的眼眶接近爆裂的边缘，增大的鼻孔喷出两股热气，双唇紧闭似乎一张嘴就要吃掉一个人。孙绪真目不转睛地盯着穆芷善亮黑的头发，那股静止的马尾，是他自我催眠的安全领域。
“快看快看，雷管的引线都湿了。”有人在小声说话，是温启仁，他可真会挑时候，“孙绪真，丁裕家，快看雷管的头发，再不看没机会了。”
夹杂着雨水的潮湿空气被吹进教室，穿堂风所带来的气流调戏撩乱了雷振铭油腻顺搭的长发，额前的一缕翻过秃顶垂落在肩头，它随风晃荡如同马戏团的空中飞人般吸引着观众的眼光。丁裕家抱着手与桌面交流，有雷振铭在的时候便习惯这样。温启仁则用钢笔戳他的后背，非要让这滑稽的一幕有更多人看到。那撮招摇愚蠢的头发就像是粘在门牙上的深绿色菜叶，只要忍住不看就可以相安无事，但没法不看。是的，已经有学生开始在小声偷笑了，雷振铭也注意到大家面目表情的微妙变化，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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