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孱弱的声音宛如消逝的迷雾。
“没有。”
他说。
孙绪真站在那里仿佛被抽离了灵魂,残留着一副谎言之躯。
“拿上你的书包,滚去办公室。”雷振铭厉色不改,声音低沉而冰冷。
丁裕家行尸走肉般将课本装进书包,他不想离开这里,他不想去刑房受罪,他希望泪水能唤起众人的怜悯心肠。徒劳,都是徒劳。他们只是想让他快点离开,赶紧的,别再连累别人。趁雷振铭只想着折磨你一个人的时候,赶紧消失,别再浪费时间!
“快点!”
该死的拉链怎么也合不上,该死的书包怎么也拖不走。
“快点!”
丁裕家被一掌推开,雷振铭夺过他手中的书包,直接扔出窗外。书包在空中打滚,它眩晕迷糊,呛出书笔纸尺,连惊呼都没有便垂直下坠。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丁裕家的心和他的书包一样不再动弹。理智与情感的最后防线也土崩离析,垮塌沦陷。
“快点!”
雷振铭在丁裕家后背凶狠地抡上一拳,压过屋外的闷雷;又是一脚,踹得丁裕家扑倒在讲台边。他颤抖地爬起来,佝偻的身体沾满了粉笔灰,没有悲伤,没有愤怒,麻木空洞的双眼连滴泪水都不存在,整张脸仿佛死寂的坟场。丁裕家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把眼镜戴上,歪斜地架在扭曲瘦长的脸上。他被踢出教室,由雷振铭带去政教处。
放弃挣扎。
孙绪真惊魂未定,而大家则把冷漠无情的目光投向别处。穆芷善哆嗦地挪回自己的座位,从她颤栗的眼里孙绪真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麻木不仁,张着嘴,连牙齿都在发颤。他凝视着她的眼眸,感觉被穿透了灵魂,而他则看见了自己的肉体——残酷、腐烂的谎言之躯。大家沉默不语地固守着自己的领地,但没有翻书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每个人都只是闷不吭气地坐着。恐怖的氛围笼罩在苍白的灯光下,可是,学生们心惊胆战的情绪却在衰减,取而代之地另一种逐渐沸腾的意识。
没有,丁裕家说。
那蜿蜒在孙绪真心房上的蔓藤此刻变成了丑陋的触手,来自黑云的触手带着腐烂的气息和金属般冰冷的绝望。孙绪真发根里生了刺,扎得头皮又紧又痛,他应该高兴,要笑,像Joker一样大笑。把嘴角撕裂烂到耳根,让笑容如伤疤般永恒。
窗外愈发苍白,黢黑的雨滴是天空在褪色。旁边凌乱的课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孙绪真刚才发生了什么,是谁遭遇了这场悲剧。孙绪真没有去收拾身旁的残局,为什么要帮他整理,我们只是同桌而已,同桌而已。
“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雷振铭回到讲台上肃穆地讲道,“而你们的行动又在哪里?丁裕家我已移交到政教处,屡教不改,将由学校开会决定他是否被开除。各位来到育坚中学,来到高一四班,是来学习的,是来接受教育的。今天的懈怠,将导致明天的溃败。”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行动铸造力量,荣誉铸造力量。四班作为一个集体,要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互监督,否则怎么在今后的考试中战胜其它班级?我们……”
孙绪真越发恍惚,雷振铭后面说的话,因为偏头痛而模糊不清。他不敢再面对丁裕家,他甚至希望丁裕家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没有背叛他,我没有!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行动铸造力量,荣耀铸造力量。孙绪真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班级的信条,试图让自己摆脱羞耻的罪恶感。丁裕家扰乱了集体,影响了四班,这是他应有的惩罚,他……孙绪真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难过,几乎就要冲进雷振铭的办公室去坦承一切,但他没有。他不再相信纪律,不再相信团结,还有那所谓的一切!只要是一副谎言之躯,便什么都可以欺骗,什么都可以不是!孙绪真努力规范坐姿,就和大家一样,可无论怎样逼迫自己都做不到,他这是彻底的虚脱了。
放学后,穆芷善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孙绪真走在一起,他没有问,也没有等,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不关我事,是他自己笑出了声。暴雨降临,孙绪真踏着水坑烂浆快步前行,不顾激起的污泥染满裤腿。一双裹着臭袜子的脚丫把渗入的污水都烘热了,鞋底下像是铺了一大坨海绵。嘎叽,嘎叽!袁丽莉看到,又要骂了。可是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呢,路要施工又有什么法呢,回家的方向就是这边又有什么法呢?这都不管我事啊。逆风劲吹,雨若飞虫。啪嗒,啪嗒!撞死在衣服上,尸骨迸裂,烂成一滩肉泥。浸入纤维,难以洗净。可是,这又有什么法呢?它们绕过伞顶,就这么直冲冲地往衣服里钻,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绪真,放学啦,今天回来得早哦。”
韦伯挥手招呼,旁边牵着馒头。孙绪真慌乱地点点头,回避着他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睿智双眼,一头窜进楼里。
“今年的雨水还真是多,”袁丽莉帮孙绪真拿来干爽的衣服,“这小子浑身都湿透了。”
孙绪真虚弱无力地脱去灌满脏水的鞋子,可紧贴在皮肤上的衣裤却不想被粗暴地摆脱,它们就像粘滑恶心的章鱼,用触角和吸盘牢牢地缠绕在躯干上。
“是不是病了。”袁丽莉将手搭在儿子肩膀关切地问,“嘴唇都紫了。”
“病得凶喔,”孙国忠讽刺说,“未必还是学习太辛苦了。”
他只是一言不发机械地吃饭,咀嚼,吞咽。今天还行,就是雨太大了。孙绪真敷衍地说着,又喝了一口热汤。暖暖的肠胃,热气上浮,笼罩了整间心房却结成冰晶。
晚上的作业,都写了些什么呢?孙绪真平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直到最后一滴雨从空中落下。云开月出,灰白色的银光把地面映得透亮。孙绪真捂着胸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耳道突然响起激烈的噪音,大到连心声都听不到。
明天,请别再下雨了。
雨,没再下了;丁裕家,也没再回来。那一次,是孙绪真对他最后的记忆;那一次,是孙绪真一想到就会浑身颤栗的记忆。听说,丁裕家的父母在办公室里哭烂了脸。妈妈流出的泪水比硫酸还浓,把眼皮,鼻子,嘴唇都融掉了,只求雷振铭留下自己的儿子;爸爸流出的泪水比砒霜还毒,眼睛变色,鼻孔淌血,牙齿萎缩,胡子枯黄,只求雷振铭留下自己的儿子。听说,丁裕家在办公室里打滚哭闹。妈妈揪他的耳朵,掐他的脸;爸爸解下皮带抽他的手臂,打他的背。丁裕家像只吃了耗子药的老鼠,只剩下半条命。他抱着脑袋四处逃窜,躲在桌下叽叽叽,叽叽叽地惨叫哀哭,只求父母带他永远离开。雷振铭根本不去碰他,只是叉着手坐在椅子里看;刘德华本不去看他,只是伏在桌上在写教案;秦璐只是走出办公室抹掉眼泪,她无能为力。
“我本来就没有笑啊。”
以后温启仁再被人问起,便把这句话作为辩驳的理由,而穆芷善也再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半期考试之后,教室座次被重新排位,这让人觉得丁裕家从未来过四班。田坤和杨帆依旧上蹿下跳地混迹在学校里,那天的事仿佛都不曾参与,若是和他们提起丁裕家的名字只会得到茫然的表情。卢释腾依旧保持缄默,只是这段时间变得安静许多,他故意躲开柳宫花,甚至不惜为此吵架。
卡其色的棋子,如今,少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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