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闰了个二月的缘故,还不到小暑,天热得就像下了火。
喝完汤了,天还没黑透,朱先勇的汗珠子就密密麻麻得冒了出来,脑门上,脊梁骨的汗水跟小河一样淌了下来。他咂摸了下嘴唇,从肩头拉下洗得破旧的毛巾胡乱抹了几下,接着从桌上摸起吸了半盒的香烟,掏出一只含在了嘴里,“啪——”随着清脆的一声,打火机着了,朱先勇把火凑近了嘴边,“嘶——”,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呼了出来,淡青色的烟雾缭绕着,烦躁的胸腔瞬间被熨帖得舒舒服服的。
候贺云透过迷蒙的烟雾望了望老伴,她已经看不真切他的脸庞了,即使是大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也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她只能通过老伴发出的声响判断这一刻他又在吸烟了。老头子年轻的时候烟抽得多,这几年添了冬天咳嗽的毛病,大夫说是老慢支,让他戒烟,可是老头子压根不听,仗着她看不清不好阻拦,没事就再来几口,候贺云嗔怪地朝丈夫瞪了瞪眼,也不知老头子掐灭了没有。
“算了,都快入土的人了,由他去吧。”候贺云心里盘算过这句话,蓦地眼窝一热,她慌忙用手掌蹭去即将流下的泪,脸上的皱纹却像深深的沟壑,泪早已顺着皱纹淌了下来,她的手掌只稍稍湿润了一下,就寻不到泪的踪迹了。
候贺云费力地用胳膊支撑着低矮的方桌颤巍巍地从马杌子上站起身,方桌上还有半碟咸菜,他们是吃了几天了?刚刚进嘴的时候似乎有点馊了,儿媳妇今天又没来送菜,老头子只会用麦糁子熬一锅稀饭,他们两个一天只吃两顿,晌午一顿,天快黑一顿,媳妇儿送过来的煎饼焦干,候贺云嘴里的牙快掉光了,根本磨不动,她勉强把煎饼泡在稀饭里,泡软了才扒了好几口,浑身的骨节像是被敲断了一样得疼。
候贺云已经74岁了,老头子也块72了,日子像小时候慢慢卷起来的井绳,毛毛糙糙,如今这根井绳已经磨得快要断了。
年前她在县医院检查出来得了瞎巴病,是啥来?宫颈癌?她不想动手术,人都活这一大把岁数了,还割这一刀干嘛?可是老头子不同意,说好歹他还攒了几千块钱,得给她治病。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大夫说手术完了还得放疗,她看不到儿媳妇的脸色,单从她摔摔打打的声音中她就知道大事不妙,出了院以后,她死活都不同意再到医院去,先是尾巴骨,后来是两条腿,再到胳膊,每日每夜就像有无数的小刀在剜她。
候贺云费力地把两个人吃饭的碗摞到一起,出了堂屋来到院落里,她把碗放到自来水龙头下面的水池里,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哗——”地流了出来,一会就变得清凉起来,她摸索着,摸到一小截丝瓜瓤,嗤嗤地刷了起来。
锅里还有一点剩的稀饭,候贺云刮了出来放到狗盆里,小黑子吧嗒吧嗒贪婪地吃着,小黑子她已经喂了八九年了,那时候她的眼睛还看得清楚,还能去临近的地方拾点破烂,小黑子左右不离开她的身边,那时候老头子身子骨还硬朗,在村里的钢筋厂里看大门,一个月也有七八百块钱的工钱。
她和老伴跟儿子分开家已经30年了,儿子在外面建筑队里打工,正是有力棒的时候,前几年均肚子刹腰(省吃俭用)在城里买了商品房,娶上了儿媳妇,她只在孙子的婚礼上见过孙媳妇一面,然后婚礼结束,吃完大席,她和老头子就被送回了老家。
她坚决不再去医院看病,她不怪儿子儿媳妇,听说城里头的商品房贵着呢,还有贷款需要还,几十万,那得多少年才能还清账啊!她都一把老骨头了,盎(烧)喽这辈子也该到头了。
是的,她疼啊!生孩子的时候都没这么疼过,她用力地咬着破碎的牙槽骨,才努力没让自己呻吟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接近全白,成绺的贴着头皮,那是被汗水打湿的,她不觉得热,身子像被冬天的风穿透了一样,刀尖一下一下地刮在她的骨头上。她实在受不了了,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墨绿色的瓶子上,那是几年前剩下来的农药,她们村这两年已经没有了耕地,地都被有能耐的人承包了,那多半瓶农药已经没有了用途,不知怎么被遗忘了。她瞅着,瞅着,已经好几天了,今儿那个瓶子像是朝她施了法,她不时就想朝那望望。
“糟糕,眼里又有些涩了。”候贺云使劲擦着眼睛,仔细分辨着灶台上的铁锅已经刷得铮亮,老头子这些天还是劝她去医院看看,不行开几片止疼片,肯定是夜里她的呻吟声让老头子睡不着了,他白天好打盹了,原先他精神着呢,从过了年他就没睡安生过,他的烟这几天吸得明显多了,她从他身上的烟味就闻得出来,夜里他攥着她的手,干枯的手指紧紧握着她,他是害怕什么?害怕睡醒之后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吗?
拾掇完锅灶,候贺云又招呼老头子坐在院子里。她早上晒了一盆水,留着晚上给老头子擦擦身子,水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她蘸了蘸毛巾,连头带脊梁骨都给他抹了一遍,他呼哧呼哧地喘着,也不知是热得还是吸烟吸得。
“你也歇歇吧!”老头子顺从地等她为他抹洗完,把她按到竹椅子上,“我也给你抹抹身子,天怪热嘞!”
她解开了扣子,乳房像两个干瘪的布袋垂在胸前,老头子用手撩着水,给她仔细地洗着,从什么时间开始,她就没有了羞耻的感觉?他们两个相互给对方清洗身子,像是清洗家里的某个熟悉的物件。
老头子给她擦干身子,又为她拿来干松的衣服,她的疼痛感也减少了许多。
“睡吧!”
他扶着她进了卧室,凉席已经有些发烫了。
“开一会风扇吧,天也忒热了!”
老头子鼓弄了一会,嘴里嘟囔着,“等你睡着我再关。”
耳朵里老头子的鼾声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候贺云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小心地绕过老头子的身体,摇头扇正对着老头子吹,这可不行。候贺云把风扇朝远处挪了挪,用身体试了试风的方向,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门。
厨房的角落里,那瓶农药还在,她拧开瓶盖,苦味冲着鼻子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她的胃里。
胃里像被灼烧了一样,她捂着肚子,弓着腰踉踉跄跄走出了家门。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整个村子都在沉睡中,只有小黑子欢快地绕着她的腿,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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