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时代太新太快，世情太硬太冷，老山水老镇子老宅院如今都风流得生猛，哪晓得几个不起眼的蒲坑老茶，也会叫我再次惊艳？短短几天的英德之行，几乎天天惊艳：赏玩中国四大名石之一“英石”绝佳绝妙的瘦、透、漏、皱，惊艳；穿行仙桥地下河如画如梦的幽碧简静，惊艳；体味碧落洞摩崖石刻上苏东坡诗句里浓浓的人世沧桑，惊艳；品尝着英德红茶的馥郁擂茶粥的淡爽，惊艳；漫步在宝晶宫那虽名字俗艳却秀美其中的溶洞奇观，还是惊艳。徜徉于英西峰林那片绵密的疏朗隽永的鲜活之中，阵阵诗性的软风细雨，生生把那片粤北山水装点成俊美的玲珑奇绝的秀润，即便少了几声刘三姐的山歌，依然让人如置身桂林山水，止不住地惊艳——英德山水几无一处不好，倒苦于找不到一种感觉，能把英德山水的妙处一网打尽——现代人出游尽皆如此，高像素的数码相机代替了眼睛，只要人没感觉，山水再好也是死的、碎的，没魂没魄，看了拍了都装在相机里，没法用心带走，好歹带走的也是七零八落的碎片。郁闷。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已存放多年的蒲坑老茶/湯世傑攝

        那天乘船去“洞天仙境”，正细雨淋漓。船家一声“坐好了”，将两把老橹轻轻斜斜地荡开，欸乃一声中，山山水水顿时都绿了，要多养眼有多养眼。小船穿过逼仄的山门，天穹般的洞顶突然开敞，露出一狭长且尾部带一圆点的缝隙，天光尽泻。心于是猛地一跳，跳成了头上那个世上最大的惊叹号。往里走，山村有温润如手臂的炊烟揽你入怀，地头有情思缠绵的豆架撩你思绪，沿路有乡音浓郁的货摊小贩留你脚步，天地间更有透明的宁静开敞你胸怀，好不恬适！回来弃船登岸，正想跟那片山水道别，有人从后面赶上来，将几个扁扁圆圆的东西塞到我手中。以为是什么工艺品，诗人华海道：几个“蒲坑老茶”，带回去做个纪念吧。接过来，只几眼就明白了：荒村雨声有禅机，老山老水风流，老茶也风流！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蒲坑老茶/湯世傑攝

        蒲坑老茶作团状，拳头般大，颜色清醒明白，是普普通通的灰褐浅青，看不透的倒是它满身的风迹雨痕。问这茶怎么做的，说先拿个柚子一剖两半，除去果肉以柚皮做成外壳，装满粤北的鲜茶后上下合拢，再以细麻线密密缝好，一个蒲坑老茶便告做成——满满的，既是蒲坑一带古老的民间智慧，也是最具艺术韵味的度日情怀。做成的老茶吊挂在农家屋檐下，风干，少则三五年，多则上十年，平时也不饮用，到紧要时才派上用场——遇孩童肠胃失调心火苦浊，煮一碗老茶喝了，顿时满颊醇厚的清幽、满心清雅的茶韵，乏病顿消，乃茶之佳品。我在茶的故乡云南多年，什么茶没见过？可凭外表哪认得出那竟是茶？几番想打开老茶看个究竟，尝尝老茶滋味，可惜人在路上，茶还没喝，倒在对老茶的端详中，用浓浓的心思目光“泡”出了一壶醇厚的情味——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风流是英德山水，也是蒲坑老茶。英德山水正如老茶，无论熔岩、峰岭，奇石、红茶，还是世情、习俗，样样都老得雅致。挂在农家屋檐下的蒲坑老茶，吸纳的岂止柚皮的清香，更是英德老山老水的灵气。不是么？曾以“花石纲”之名送进皇宫的英石是老的——那些或露或隐造型奇特的石头，不经亿万年的挤压、风化与剥蚀，哪来那一身瘦透漏皱的精灵之气？仙桥地下河一带，石桥、石壁、竹影、土岸都是老的，要不那短短一段水路，怎么就让人如走过了万水千山？一脚跨进宝晶宫，那些由钟乳石造就的，一如史前的“宫殿”“长廊”“田陌”倒影、“龙骨”巨柱是老的，总让人疑心是先贤老祖经了亿万年的打造，才留下那样的绝妙天工。听说考古时洞中曾找到过旧石器遗物，而我面对古河故岸边的磊磊卵石，心思便风一般地飞回到数万年前人类童年的稚拙与艰辛。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一路玄想，更觉蒲坑老茶里装的不惟英德山水，更是时光。生活并非越新越好，品尝古老与传统或可为现代人的生命增添底蕴。老茶正可让我们在最寻常的日子里，感知时光世事的悠远。真美大美，从来不在华丽的包装中，凭肉眼往往难看得真切。老茶、山水皆如是。进宝晶宫前，哪想到洞里会有那样柔美的刚劲瑰丽的磅礴？那时背对洞口看到的，是碧落湖温婉的明静，远处一座孤山半沉半浮，光影妩媚，一汪水几乎道道波痕都是柔情。待一脚跨进宝晶宫，倒满眼目不暇接的奇倔怪异，包藏的竟是亿万年的古老。造物几乎从不把完美轻易赋给一地一物：给了你奇倔，却少了妩媚；给了你秀美，又缺了壮阔。正在变新的英德有了那片老山老水，活脱一枚巨大的蒲坑老茶。带回它，便带回了整个英德山水。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那么一想，英德山水便不再零碎，倒浑然一体了：山，水，溶洞，石刻，山村，都鲜活如有生命，共同的名字就叫英德山水。英德山水恰如一枚蒲坑老茶，至今完整地保存着。我亦如是：真舍不得打开那些蒲坑老茶贸然饮用。时代终归太新太硬。人类至今都是大自然的孩子，哪不会有个三灾两病呢？备些医治现代病的药物是正经。山水是药，老茶也是药，需要时我自会打开它，眼下，为抵挡满世界不时袭来的清浮与俗艳，我只偶尔拿一枚凑到眼前，品品它古雅的面容，吸吸它悠远的醇香，便已足够……

■湯世傑□蒲坑老茶里的山山水水

(本文原刊於《南方日報》，現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圖片除署名者外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