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与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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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潮水般袭来，他感觉一阵眩晕。这种感觉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每次他都能顽强地挺过去。

想起这些，他有些恍惚。

忽然，自他灵魂深处闪出一道亮光，让他看清楚墙壁上面剥落的一块墙皮。它有着慧星那样的尾巴，头朝下，叭的一下在地面上摔个粉碎。门的右侧悬挂着一幅儿童的涂鸦，它被裱糊过并且框子镶了金边。大门被从里面栓住，门漆成深黑色。这让他感到压抑。

他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被褥与衣服在他奋力地挣扎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坚持了好一阵子，噗地一下又跌躺在毛绒绒的床面上。一一太久没有进行这样运动了！他想，这个身体现在完全不听从他的指挥。他又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放弃这种无效的运动。

究竟躺了多久呢？后脑勺传来阵阵刺骨般的疼痛感，让他不得不中断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集中精力。难道后脑勺被掏空过？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对了！那幅画！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爱画这种涂鸦画。流畅且带有几分稚嫩和灵气的线条，自她轻轻握住的铅笔下面缓缓流出，像小溪流淌在开满鲜花的田野里。田野，风清云淡虫鸟缤纷。她的神情显得那么专注，精致的鼻尖上面黏着几滴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花园里面，那儿有她的宝藏：藏着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想和令人羡慕的小秘密。她用自己嫩白柔软的小手编织出一个个神彩飞扬的梦。它们和万花筒一样令人惊奇，需要你耗费很多的心思才会在迷宫似的花园里找出潜藏在那些精美线条背后的秘密。一一那是些多么神奇的梦呵！她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鬼主意？他为自己的“小棉袄”感到自豪。当时，他还能够从那些歪歪斜斜的涂鸦当中发现自己和妻子的影子，他俩总会一同现身，像蝴蝶一样在茂盛的花丛间飞舞。哦！他又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时却没有在意这些）：他们的身后总是会跟着一个极小的圆点。小圆点能够幻化出各种色彩来：一会儿呈红色，一会儿又呈绿色；有时明明是黄色的，但眨了一下眼睛，却又变成紫色了……小圆点一遍遍演示着色彩的万花筒，仿佛有用不完的点子！那是多么伟大而神奇的构思！他当时怎么会没有发现呢？他能记住囡囡画出的每一根线条，她们和她一样精灵古怪。线条像欢乐的小溪轻轻地流淌在她梦的家园，忽闪着跳动的光茫，像是在舞蹈也像在歌唱。

她还会变着法儿提出一些千奇百怪的观点。比如，她说自己刚刚和一个名叫爱因斯坦的小男孩吵过一架。那个男孩脑门很大，头发长得像绿茵球场外面的松树林子，里面藏着一些蹦蹦跳跳的小松鼠。她说，有时自己也会抓几只放在头发里面养着。但奇怪的是，刚刚明明还活泼好动的小家伙，这时却总会缩成一团儿，隐藏在她的浓密的发丝之间，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这让她很不高兴。最后，只得无奈地对着这些回到故居里面，就又变回生龙活虎模样的小家伙们大喊大叫。出气后，她准会吹起圆鼓鼓的小腮邦子，做个鬼脸。

那个人和球球一样是个大呆瓜！他又记起了她生完气以后，没准儿就会冒出的这句名言。很多小朋友都被她这样评价过。球球？哦，是那个有着综色毛发的小跟屁虫！它是只约克犬，总是整天和囡囡粘糊在一起，并且，做过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一一两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噗嗤，他听到自己笑了一下。一一这让他感觉很陌生。他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像刚才那样笑出声来了。在他恢复意识后，就一直待在这间黑屋子里。这里没有光，并且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包括他当时看见的墙皮摔碎的画面，那个“噗”字是他直觉应该发出的响声）。自从意识到自己对这副身体失去控制权后，他是在近乎绝望的幻想之中，熬过时间的流逝一一即便他无法判断出它们的准确数字。他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的心跳，它们时急时缓，在急与缓之间，有时会暂时停歇上一阵子。它们性格迥异，那些急性子们会蹭地一下蹿到他家门前的桐树树梢上面，在摘下那片最顶端的树叶后，就会急慌慌地跳下来。砸得桐树落叶纷纷哗哗作响；慢性子的，放个屁都会解上半天功夫的腰带，然后在腰带被彻底褪落到脚跟后，才会发出一声悠长、舒缓却尖锐的声响。也有一些性格中和些的，爬树只爬到树中央的主杈上面就会停下来，骑坐着四周观望一遍，便会沿着去时的路线轻盈滑落。

他的脸皮与脸皮下面的肌肉都皱巴巴地僵硬着（他记起了自己的脸皮很厚。），像风晒得又干又硬的山芋头。皱纹被压缩得又密又实，以致于他想张一下嘴巴都无法实现。这笑声让他感到莫名地欣喜。虽然这声音变得那么陌生一一就像厚铁皮之间用力摩擦时所发出的那种既生硬又干涩的声响。要是经常能够这样就好了，他兴奋地想着，它们终究会一点点地归来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女儿囡囡那些令人眼花瞭乱的趣事。在后脑勺传来阵阵炫晕的剧痛里，他的思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终究能够坐起来了！一一虽然动作还像木偶那般生硬。他是凭借一股意念实现这些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坐起，然后，失败一一他咬紧牙关再来一次，又，失败了一一但他继续接着努力着……永不放弃！终于，在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种令人绝望的大循环之后，他成功地坐了起来！一一虽然，仅仅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这次短暂的成功令他热血沸腾。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梅华说过的一句话“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不要轻言放弃！”他们一起参加过马拉松。当刚刚跑到路的一半的时候，梅华累得双手支撑住膝盖，弓着身子在桐树的树荫里大口喘气。桐树那宽大的叶影给她湿滑苗条的身体披上一件薄薄的羽衣。那时，她好像在风中飞翔，羽毛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像落于凡间不小心被人间的是非伤害了的仙子。他轻轻拥着妻子的双肩，感觉自己就是那位无所不能，英勇善战的白马王子。那次，他们坚持完全程，并且得了精神鼓励奖。记得那天夜里，妻子拥抱着他坐在院中的长椅上面，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不要轻言放弃！他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他在妻子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和月亮的影子。他知道自那一刻起自己真的成为妻子那位无所不能的白马王子。

他收起思绪，再次重复那个曾经几乎令人绝望般的大循环。一一现在，他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坐着，再也不用害怕跌倒。他舞动着仍然有些僵硬的双臂，仿佛这副躯体终于又回来了。我回来了！在他能够蹒跚地爬步时，他大声喊出来这句话。他在毛绒绒的床面上，缓缓地爬啊爬。他觉得这是世间最美丽的舞蹈。

他终于来到了床下（虽然跌了一跤）。这是一个温暖、柔软而宽广的房间。在他蹒跚着寻遍每一个角落时，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它们显得那么熟悉，有些像躺在妻子怀抱里的那种感觉。他迷恋妻子的怀抱，她有着淡淡的菊桂味道的体香。这香气令他着迷，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古灵精怪的念头一一比如，当他无法翻越一座堆满积雪的大山或者无法在一座莲芯一样脆弱的平台上面立足时，妻子温暖柔软的怀抱总是能够让他安静下来，像婴儿那般沉睡。呼吸着她淡淡的充满灵气的体香，他总能在醒来的瞬间就想出解决的办法。他思念妻子，为了尽快与她团聚，他拼命地锻炼着身体。于是，爬啊爬啊就成为他最幸福的运动。

他终于能够扶着墙壁站起来了！墙壁上布满波浪似的纹络，让他怀疑房子主人的特殊喜好。这应该是一位有着极高艺术素养的绅士，也可能是个画家一一位特别钟爱江海湖泊的艺术大师！墙壁上面的纹络自由随意地分布着，像大自然赐于的鬼斧神工。任意几根简单的线条稍稍搭配，就能够勾勒出一种深邃邈远的意境。而它们融为整体的画面，却显得浑然天成，完全就是一个包罗万象、气势恢宏的大千世界。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神秘的线条，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充实与亢奋。他打起了久违的太极十三式，甫一开始，招式便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太极拳也是门艺术，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都应该是相通的，他想，它们同根同源，相辅相成，如果认真追溯起来，同样是来自于一个古老种族的深刻记忆。

他又回到床上躺下来，毛绒绒的床铺让他翻涌的思绪缓缓平息下来，他像个半大的孩子渐渐沉入梦乡。

他曾经试着去移动门栓。门栓好象是橡木制成，手感特别舒适。但他却怎么都无法移动它，无论使出多大的力，它都纹丝不动，就像它已经与整座门融为一体。这令他生成一股想要拆卸整座门框的冲动。门栓上面刻有几种奇异的花纹，像道士们画的那种线条优美的符彖。笔划很轻笔迹很淡。在他眼睛能够完全适应这里的黑暗时，他终于能够辨出这些花纹排列的逻辑。一一其实整幅图案只是由两个甲骨文字组合而成，大致是象、象、象，意、意、意；象意、意象、象意，意象、象意 、意象；象象意、象象意，意意象、意意象。他弄不明白这种排列是什么意思，它们究竟想表达一些什么样的含义呢？他折腾很久也没有得出结论。

涂鸦画他够不着，整间屋子也没有什么可供他搭脚的东西。一一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但他肯定挪不动它。他顺着那些歪歪斜斜的线条看下去，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线条中间微微呈现U形的凹槽，像是条河道。所有的线条全部指向那座小木房前面的一口清泉。清泉冒着沽沽的泉水，它们被分割成几股细细的溪流顺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河道缓缓地流淌着。它们显得孱弱娇小，但却坚定地，缓缓地流动着。令人想起运河两岸的纤夫，他们排起有序的队伍，喊着响亮的号子，拖动大船沿着河道弯曲的轨迹缓缓前行。每一根线条上面都有溪流蠕动着的身影，这些小精灵们忽闪忽闪地移动着身体，在经过小木房下面的水道时会稍微变暗淡一些，然后又会在清泉的喷涌之中闪亮地呈现出来。这似乎蕴含着某种深刻的寓意。这让他再次提高对房屋主人的认识。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智者才会想出这种，先是让人觉得啼笑皆非，不久之后却又被羡慕得五体投地的法子。

他在屋子里待了很久，几乎研究一遍所有的物什。却总是打不开那扇门。也动不了那根雕花的门栓。这令他非常苦闷，他更加思念女儿和妻子，是她们给了他活下去动力与慰籍。

一次当他从床上醒来，恍惚间听见远处传夹一阵悠扬的钟声，有些像教堂里的晚钟。音符平缓却坚定地向外扩散着，就象涂鸦上面那些神秘而坚定的溪流。钟声的音节暗含象、意的变幻节韵。这令他精神一振。他快步来到墙壁面前，将整个身体紧紧地帖靠在那些神秘的线条上面。他想象着每根线条穿过身体时的样子。线条们给他带来一波波奇妙的感悟：有的像清风拂面，有的像山涧鸟鸣，有的像鼓乐争锋……他用心体验着这一切，渐渐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并且，身体里面竟然渐渐逸散出一种奇异的光束。

在钟声消失的刹那，自他灵魂深处猛然闪现出一阵强烈的光茫，他感到整个人都在通透着，充满激情与智慧！他迅速来到门栓面前，打起太极拳。起首式先是打得异然缓慢，然后渐渐地迅捷起来。高潮时，便满屋子全是他飞奔着的身影。他的奔跑蕴含着线条们想要表述的那种意境，它们和谐地融为一体，随着他的身影翩翩起舞。他整个人象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显得高大而虚幻。当红日跃过海浪轻轻地落在符彖上面时，符彖便发出耀眼的光辉，门栓渐渐移动起来。

轰地一声，大门敞开，光茫万丈！

门外传来一阵惊喜的尖叫声。

在陷入昏迷的刹那，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恭喜你！是个男孩，六斤六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