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个作家都会卖书,每一个作家都会以各种方式卖书,所以我参加了一个沙龙。
我当然没有收到邀请,我的编辑告诉我那是北京的一个非业内活动,参加的都是垃圾,不去也罢。他总是这样,所以他现在还在县城一家小报刊里当编辑,给那些垃圾写的东西排排版,改几个标点符号,在修正一下个别敏感词的使用,让它们尽量变得华丽一点,在垃圾堆里发发光也挺让人欣慰的。我不太一样,我整理了一下自费出版的滞销书,交了一万块钱成为了沙龙第一届会员,打钱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致电确认,我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不过还好我的担忧被一张入场卷打消了,地点在北京789一家书店。
我怕他会鄙视我,我没告诉他就买了火车票,他还是知道了,问我为什么不买机票,我没说我的钱都拿去办会员了,就随口编了句我想拉长这段美好的经历,他骂了我一句傻逼就挂掉了电话。
我好像确实是个傻逼,因为北京太大了,一下车我就迷路了。
火车站上空全是人群呼吸的废气,北京好像正好有什么活动,有很多外国面孔穿插在暗黄色涌动的人流中,他们自带高大威武和美丽动人的光环,有一种走到哪都会吸引人群的磁铁气质,小县城很少见外国人,我特别想冲上去给他们推荐一下我的言情小说,但是我不会英语,或者是他们的错,他们听不懂汉语,不过没关系,有一个作家沙龙在等着我。我跟随着拥挤的人群被攒到了马路上,稍稍远离了火车站那股汗味,又被毫不停歇的汽车尾气刷了个来来回回。
我打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789文化中心。司机大概五十来岁,很热心,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胡同人,也硬是带着我转了大半个北京,把天安门,颐和园,圆明园都介绍了一遍,让我怀疑自己搭上了一辆旅游车,他又问我,清华北大去不去,梦想的摇篮。我说我去789文化中心,我带的钱不多,他才放弃了自己的执着,把我这只迷途的羔羊从大北京的繁华里拎了出来。
“你是干吗的儿?”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
“我是个作家。”我把手掏进了旁边的书包里,很想把书拿给他看。
“我还以为是银行的,穿一身西装儿,不热吗?”
“我是个作家。”
“这年头儿,人都这样,尤其是北京,做梦的人儿,太多了。”他猛地拐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向左一晃,躲过了一辆三轮车,“妈的,还有这些屎儿。”
他一开口,北京味实在是太浓了,我感觉自己嘴里好像被塞进了口水黄瓜和京酱烤鸭。我扭回了头,透过满是灰渍的玻璃窗,看到了那个腰背驼城拱桥的老头,在车道上瞪着三轮,轧着夕阳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我把拿出了一半的书放了回去,然后安静地坐在了后座上。车子开上了一条溃烂的马路,颠簸个不停,让我有一种从小县城坐了一天火车又回到了小县城的感觉。我靠在后座椅上,这身笔挺的西装在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后变得没了棱角,像一摊煮糗了的面条,糊在了我的身上,很粘。我脱下了外套,突然就悲伤起来,觉得司机在带着我奔向生命的尽头。
“晚上住哪儿?”
“什么?”
“天黑了,你晚上住哪儿?”
我才发现,一万块的沙龙会员好像并没有安排什么住宿,可能会交流一晚上,也说不定,我没理他。他反手从驾驶座上方的空隙中递给我一张名片。
“789附近的,小旅馆,不贵,提我就行,老刘。”
我接了过来,白色名片的正面写着四个红字,鑫缘宾馆,背面是一串电话和地址,简洁得让我发慌。
车子停在了街灯下断裂的路面上,他用了两分钟来计算车程,比对着账单,我看着他娴熟的样子,好像能看到那些曾经坐在车里和他起着争执的乘客,一定有一个涨红的脸,
“真巧儿,789。”他说,“挺聊得来,算你750吧。”
他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个儿化的尾音,能让我很安慰地知道自己在大北京,要去见一群知名人士。我没和他吵,路边那个文艺书店门口立着一个看上去特别像麻辣烫店的牌子。
知名作家高峰论坛。
我的身子抖了起来,拉开了车门,感觉有一股浓浓的风吹了进来,还能吹进我的背包,让我包里的那五本书变得厚了起来,充满了无穷尽的希望。
2
我又穿上了西装走进了书店,一层是普通的书柜,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刊,靠左有一个楼梯,二楼是类似咖啡厅的休闲区,我提着背包走了上去。区域已经被收拾好了,靠墙放的是一张灰色的宜家沙发,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插电咖啡机,周围有一圈黄色的木椅子成半圆状。
我闻到了满屋子文化的气息,和弥漫在空气里香草咖啡的味道。
可能来的还早,中间椅子上只有一个穿着黑色尼布外套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他的脚边已经摆好了一摞厚书,怎么也有二十本,直接垒到了椅子沿。
我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学着他从包里掏出我的五本书也摞在了地上,但是正着反着,也只能到椅子腿的三分之一。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咖啡机的出水口在滴答着香草咖啡,他应该是刚接了一杯,用着他手里端着的那个印花茶杯,上面有个图案,不知道是什么。
他干咳了几声,我好像明白了,伸出手去。
“你好,我是王波。”
他翘起了二郎腿,点了点头,看了看我脚边的书。
“我还以为你是银行的。”
我脱掉了西装外套,又把白色的衬衫从裤腰里拽了出来,好像和他拉近了距离,看着他脚边摞起来的书,我问了一句。
“你也卖不出去吗?”
“什么?”
“你的书,挺多的。”
“你写什么的?”
“言情小说。”
“那没事了,我这都是恐怖的。”他拉低了鸭舌帽,“不是一个方向。”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喜欢恐怖小说,难道还有比活着更令人恐怖的事情吗,我又问他。
“有多恐怖?”
“街边的人头井,看过吗?”
“没有。”
“天上浮尸?”
我很想回答我看过,然后他就趾高气昂地把自己介绍一遍,再送我一本他的书,然后偷偷告诉我他也是花了一万块钱买了张入场卷,为了卖书,我说。
“没有。”
他没再说话,然后扭过了头阴沉地看着我,又拽着他的鸭舌帽,说。
“我帽子里,有鬼。”
我没忍住,噗哧笑了出来,他骂了一句,回过头喝起了咖啡,他嘴角的咖啡渍还能偷偷地顺着下巴流到外套的领子上,他一点也不知道。
也许他就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滞销书作家,我们估计还能成为好朋友,手挽手拿着自己的书去敲每一个书店的门,交上点钱,把我们的书放在进门的新书架上,每个月都放,每年都放,滞销书就是有这种神奇的作用,突然的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这书见都没见过的错觉。
想了这么多,我看了看他,他领口上的咖啡渍洇开了,成了一朵边角模糊的云。
3
楼梯上的木质扶手被挤压出咯吱的声音,晚上七点,人们都来了,那一圈椅子突然就被填满了。但是一切都很安静,每一个人都显得很有素质,鸭舌帽坐正了,看着斜前方穿着皮衣的年轻女人,她在低着头从拉杆箱里往外掏着自己的书,也堆在了椅子脚。其他人也是,还有平头男人,眼镜青年,都在这么做,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看上去比县城高端多的氛围里,并且用着这些厚纸征服着整个世界。
突然又想起了编辑说的话,这都是些垃圾,我的心里又泛起了莫名的反胃。
有个长发男人大概四十来岁从二楼里屋走了出来,坐在了沙发上,说。
“在坐的都是知名人士,都是出过书的。”他环视了一周,“我们先做个游戏。”
所有人都直起了脖子,互相点头,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都认识,反正我是一个都不认识,包括长发男人,这种陌生感让我想跑,但是游戏貌似已经开始了。
长发男人说,“我们每个人说两句话,介绍自己,再介绍一下你的书。”
这没什么难的,幼儿园好像就已经开始介绍自己了,人和人第一次见面都是介绍自己,这个世界的套路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鸭舌帽还在盯着皮衣女人,皮衣女人有点兴奋,像是吃了药。
皮衣女人说,“我先来吧!我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就住在北京,著有,安格林童话。”
眼镜男说,“为什么是安格林?”
长发男人说,“请不要打断别人,继续说。”
皮衣女人撇了眼镜男一眼,接着说,“因为我姓安,安格林童话是关于狐狸和兔子的故事,一只小兔子在森林里迷路了,找不到吃的,很饿也很害怕,接着遇到了饥饿的狐狸。”
眼镜男人滋了一声打断了皮衣女人,我看了过去,他也就三十多岁,和皮衣女人差不多,但是总是用眼白瞟她。
我说,“然后呢?”
皮衣女人说,“然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眼镜男人说,“然后狐狸就把兔子吃了,一个骨头都不剩。”
皮衣女人说,“你有病吧。”
鸭舌帽说,“就是,这是童话,就和那个电影一样,狐狸和兔子,叫...”
皮衣女人说,“疯狂动物城!”
眼镜男人说,“幼稚。”
长发男人指了指眼镜男人说,“该你了。”
眼镜男人扶了扶眼镜,“我是悬疑作家,平时最讨厌的东西有两种,毛毛虫和女人。写有迷途折返,一个在沙漠里骑着摩托车的男人,他的背后插着一把刀,他需要在血流尽之前,在沙漠里找到那所房子。”
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等着他说什么,很尴尬,我说。
“那然后呢?”
眼镜男人说,“什么然后,没了。”
我说,“那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眼镜男人好像很得意,从椅子边拿出自己的那本书,封面是一个沙尘暴里的房子,摩托车,男人,和男人背上的刀。他准备递给我,鸭舌帽说话了。
“我猜那把刀,”他抬起了头,“是毛毛虫砍的。”
所有的人都盯着鸭舌帽,眼镜男人被他搞懵了,这应该完全不是他的故事路线,他把手缩了回去,又好像他这个主意更精彩一些。
长发男人说,“说说你吧。”
鸭舌帽说,“我是一个恐怖小说作家,写有很多恐怖短篇,最喜欢吃洋葱卷。现在在写的有,围坐的人。讲述了一群人在屋子里聊天,然后一个个消失的故事。”
我突然感觉背脊有点发凉。他绝对是在开玩笑,但所有人都沉默了,我们互相看了看,二楼的窗户上被倾下了落雨,拍的滴答响。
我说,“那你帽子里是不是有个洋葱卷。”
所有人又都笑了起来,按顺序来应该到我了,我清了清嗓子,从椅子边摸起我的书,我还没开始接着往下说,角落里的平头男人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他刚刚还在角落的椅子上坐着,双臂环抱,现在,他已经走到了鸭舌帽的面前。
他扇了鸭舌帽一巴掌。
“你他妈老盯着她看什么?”
所有人都惊住了,长发男人从沙发站起来,上去拉着平头男人,鸭舌帽也站了起来, 他显然气不过,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都不知道。
平头男人说,“我是婚恋作家,来自上海,那里的男人都他妈怂蛋,我打算住下来。”
鸭舌帽说,“你打我干什么?”
平头男人说,“我知道你想干她。”
眼镜男人说,“我也看出来了。”
长发男人把平头男人拉回了椅子上,为了维持局面,他说。
“好了好了,大家现在都认识了,接下来我们进行第二个环节。”
鸭舌帽把脚底下的杯子泼向了长发男人,香草咖啡的味道在半圆形的空气里凝结着,又绽开了一条完美的弧线。
4
鸭舌帽朝着长发男人说,“我被打了你没看见吗?”
皮衣女人害怕的跑掉了,脚底下的安格林童话也没来的及拿,眼镜男人笑起来冲她喊,“赶紧跑吧,小心鸭舌帽去追你。”
鸭舌帽一拳挥向了眼镜男人,眼镜就碎了掉在了地上,脆弱得像一张纸,被鸭舌帽的愤怒捅破了,并且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眼镜男人没了眼镜,满地摸索着自己那破碎的玻璃渣。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大声喊着。
“毛毛虫,妈呀,毛毛虫!”
然后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撞击到了一楼的地板上。平头男人看了看一楼地上趴着的眼镜男人说,“怂蛋。”
然后跑上去抓住了鸭舌帽的帽子,一下就丢飞了,鸭舌帽的头顶上是一片无毛的光亮,他像是被人揭了遮羞布,咧着嘴和平头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一直打进了里屋的过道里。
我还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没动,他们也好像完全躲开了我,在搅动着二楼的空气,我感觉有些燥热,盯着沙发上的长发男人。他一直在捋着头发上的咖啡,夹克衫上也全是那圈圈点点的污渍。
我看着他说,“到我了吗?”
长发男人往耳朵后扯着头发说,“什么?”
“我说,轮到我了吗?”
“你想干什么?”
他往后缩着身子,我说。
“我还没自我介绍。”
鸭舌帽的衣服被扔了出来,从我和长发男人面前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里屋的过道里还能听到他俩对骂的声音,像两只长脖子的鸡在争鸣,分不清谁是谁,完美的混在了一起。
长发男人站了起来,准备下楼,我又问了他一句。
“轮到我了吗?”
“你是谁啊,走吧,走吧。”
“我觉得你不太尊重我。”
“我他妈都这样了,谁尊重我了?”他摊着自己满是香草咖啡的身子。
“我的钱是打给你了吗?”
“什么?”
“一万块钱。”
“你想干什么?”
“我想卖卖我的书。”
“谁都他妈想卖卖自己的书。”
他退到了沙发侧面,从沙发和墙面的空档里拿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都是一样的,写着什么青春。他大概也是一个滞销书作家,但是我和他不会成为手拉手的好朋友,我对他说。
“可是你收了我的钱。”
“你来了,沙龙你来了不是吗?”他把书用力地丢在了地板上冲我说,“快他妈滚吧。”
“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
“你是不是有病。”
“我是一个言情小说家,南方小县城。这书是我自费的,这个你懂吗?”
“什么?”
“其实挺难的,之前有个编辑告诉我,小说里要有冲突。”
“什么玩意?”
我拿起手边的书抡向了他,并换着所有不同的书抡向了他,我最喜欢那本安格林童话,是硬皮纸面的,手感最好。然而眼镜男的迷途折返也不错,砸上去声音很清脆,其他的我随便补了几下,没怎么在意,直到长发男人的头紧贴在地板上,又渗出了红色的香草咖啡,我才停了手。
还是很想知道那个背上插刀的男人到底找没找到房子,于是我捡起了一本崭新的迷途折返下了楼,一楼的人并不多,大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扭曲着身子的眼镜男,我跨过了他的胳膊和腿,走出了书店。
天色已经晚了,雨还在下,我分不清眼前的道路,也有些累了,但是沙龙并没有提供什么住宿,我掏出了口袋里的那张名片,拨通了鑫缘宾馆的电话,对面是一个女人。
“我在文艺书店门口。”
“什么?”
“雨太大了,能来接我一下吗?”
“你是干吗的?”
“我是一个作家。”
“啥?”
我又想起了编辑之前跟我说的话,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我补充到。
“我是一个刚参加完沙龙的垃圾,我想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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