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作者 当年明月 缩写 卉青
天顺八年(1464),三十八岁的明英宗朱祁镇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太子朱见深继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年代就此拉开序幕。
朱祁镇的一生算不上光彩,他宠信过王振、徐有贞、石亨等奸邪小人,打过土木堡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还被小人蒙蔽杀掉了功臣于谦,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个好皇帝。但他始终能和善待人,镇定自若,有着超强的亲和力,连抢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颜帖木儿等人最后都成了他的朋友。
朱祁镇还具备一种他的先辈们不具备的特殊能力——理解别人的痛苦。他在临终时对朱见深说的遗愿是:“我死后不要殉葬,你记住,今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
朱祁镇违背祖制,废除了明朝自朱元璋以来的殉葬制度。正是这个勇敢而伟大的行为,为他的人生增添了最为亮丽的一抹颜色。与那些雄才大略的帝王比,他更像一个“人”。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朱祁镇的一生:他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悲惨的童年
正统十二年,朱见深出生。
正统十四年,父亲朱祁镇带兵出征,却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成了俘虏。年仅两岁的朱见深在牙还没长全的情况下,临危受命成了太子。
当时,朱祁镇被俘,朱祁钰即将顶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谋深算的孙太后为了防止皇权旁落,急忙拥立朱见深为太子,并以此作为支持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
鉴于当时的情势险恶,孙太后派出一个亲信去保护、照顾朱见深。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决定,改变了朱见深的一生。
孙太后派出的亲信是一个姓万的宫女,从此这个宫女开始无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见深。
这一年,她十九岁,他两岁。
景泰三年,朱祁钰废除朱见深太子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
五岁的废太子朱见深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从两岁起,孤独寂寞就和他如影随形。他的童年是灰色的,唯一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那位万姑姑。虽然他的母亲周贵妃也常来,但宫中到处都是朱祁钰的耳目,为了不惹麻烦,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在朱见深幼小的心灵中,万姑姑才是他最可信赖的人,是和他相依为命的人。
朱见深被废后的称谓是“沂王”,沂王是没有权利住在皇宫里的,要马上滚出宫去。废太子不如废轮胎。废太子往往会一废到底,永久报废,没有回收利用的机会。他身边的人纷纷另寻光明前途,只有那个姓万的宫女默默准备着出宫的行装。
“你也会走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五岁。
五岁的沂王朱见深,父亲被囚南宫,母亲无法出宫看他,他的身边布满朱祁钰的手下,身处不测之地,随时有性命之忧。在这漫长而绝望的日子里,只有她守在他的身旁,她是母亲,是朋友,是依靠,是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整整熬了五年,直到朱见深的父亲终于又一次得到皇位,他又一次搬回宫中,恢复了太子的身份。
这一年,她二十七岁,他十岁。
日久生情。朱见深和他的万姑姑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朱祁镇和周贵妃虽然有所觉察,但并没有阻止,而是为朱见深选定了三个皇后候选人。因为他们相信,姓万的宫女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等朱见深长大懂事后,自然会离开。
天顺八年,朱祁镇病逝,朱见深继位,万宫女正式成为妃子。
这一年,她三十五岁,他十八岁。
皇后又如何
朱见深当了皇帝,年近不惑的万妃竟然得到了皇帝的专宠,这在争斗惨烈的后宫简直不可思议。后宫那些正值妙龄的女子们对此很气愤,也很不服气,其中最气不过的是皇后吴氏。
吴小姐出身官宦,背景深厚,大有来头。本来朱祁镇选定的皇后人选是一位王小姐,但吴小姐凭着强大的后台和关系网搞了暗箱操作,竟然挤掉王小姐,最终当上了皇后。吴小姐背后的牛人是谁呢?就是朱祁镇的亲信太监牛玉。朱祁镇临死召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朱见深,一个就是牛玉,牛玉的身份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背景的皇后吴小姐,自然不把万阿姨放在眼里,一定要想办法整治一下。但她毕竟太年轻,采取的方式有些简单粗暴。她以整顿后宫纪律为名,直接把万阿姨拉过来打了一顿板子,打得万阿姨差点丢了性命。
平白挨了打,当然要去告状。在历史中,最猛烈的风不是暴风,而是枕头风。朱见深很生气,当即废掉了吴小姐的皇后名分,其父也被免官充军。吴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殃及,由原来的司礼监被发配去孝陵种菜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连平叛有功的孙镗也被免了职,只因为他和牛玉是亲戚。
猛烈的枕头风过处,是一片狼藉。皇后只干了一个月就被废了,简直闻所未闻,内阁成员李贤等进言朱见深,希望皇帝三思后行。朱见深置之一笑,宠万妃依旧。
成化二年正月,万妃为朱见深生下一个儿子,朱见深大喜过望,立刻封她为贵妃。然而不幸的是,第二年这个皇子就夭折了。这一年万妃已经三十八岁了,几乎不可能生育了。这件事严重打击了朱见深,但并未影响他对万妃的喜爱,甚至是更有过之。年仅二十一岁的朱见深,日夜守在这个大龄女人身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大臣们担心皇帝无后十分着急。内阁成员彭时发挥居委会精神,给皇帝写了一个特别的奏折,主题思想就是让皇帝“雨露均沾”。朱见深看了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我的私事,你让我自己做主吧。”之后,依然故我。
大臣们困惑到了极点。以万贵妃的容貌和高龄,何以能得皇帝如此的专宠?他们不会理解,在这世上,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从来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获
在朱见深的眼里,万妃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他只看到了天使的一面,魔鬼的一面他没有看见。
朱见深虽然深情专情,但毕竟是皇帝,于情于理也要去别的妃子处转转。在这件事上,万妃也从来没有反对过。但朱见深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么久为什他没有任何子女?
答案是:所有怀上他孩子的妃子都被堕胎了,而凶手就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万妃。但就在此时,万妃的敌人出现了,这位敌人竟然是打仗打出来的。
成化初年,两广土官叛乱,督察院都御史、远征指挥官韩雍行军千里,来到了广西的大藤峡平叛。这里山势险恶,方向难寻,正在他为找不到一条安全出山之路发愁时,有手下报告:“有十几个当地儒生、里长愿意带路。”
当这些人来到韩雍面前时,韩雍立刻命人把他们抓了起来,然后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行刺的利器。部下们很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叛军派来的呢?
韩雍笑笑说:“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有什么儒生里长活动,分明是叛军的奸细刺客!”众人恍然大悟,此事传到叛军耳中,他们将韩雍惊为天神。
韩雍很快歼灭了叛军。得胜功成的韩雍站在山顶上,俯视山间那条被土官们看成圣物的大藤,所谓大藤峡即因此得名,历来被土官们视为圣物,顶礼膜拜。
韩雍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突然下令“砍掉大藤!”斧起藤断。土官们被吓得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天赐神物竟然就这样被砍掉了。韩雍轻松地笑了一下说:“藤断了就叫断藤峡吧!”
成化两广叛乱和断藤峡之战,韩雍俘获了许多当地土民,他从中挑了一些年轻的男女带到京城,送进王府或是宫里派不同用场。一般来说,女的当宫女,男的当太监。韩雍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大明帝国带来深远的影响,并导致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八年心惊肉跳的乱世,十八年国泰民安的盛世。
因为这批进宫的人中,有一个男的叫汪直,一个女的姓纪。男的暂且不表,这个姓纪的女孩将成为风光无限的万贵妃最可怕的敌人。
最强大的武器
皇后吴小姐的下场给后宫妃子们普及了一个常识:得罪万姓的中年妇女,只有死路一条!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战战兢兢,唯万娘娘马首是瞻。此时的后宫,完全是万妃的天下,只要有人怀孕,立刻被堕胎,自己生不出来,别人也别想生,可谓是断子绝孙,一统江湖。
就在这时候,广西的纪姑娘进宫了。纪姑娘是广西土官的女儿,识文断字,真诚善良,从不计较什么,一心一意完成分派给自己的工作。她很快赢得了宫里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就像当初身在敌营的朱祁镇同志一样,用特色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周围人的喜爱、尊重和保护。
因为工作出色,纪姑娘被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职位——看管内藏库,即仓库保管员。内藏库不是户部管的国库,而是皇帝的小金库,里面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钱。
成化五年,朱见深同志视察内藏库,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朱见深问了纪姑娘一些收支情况,纪姑娘对答如流,神态自然,毫不紧张,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问一个问题,跟朱见深司空见惯的后宫女子截然不同。朱见深被纪姑娘清风流水般的平和、淡然、友善打动了,直接就“临幸”了。
与电视剧中的狗血剧情一样,纪姑娘怀孕了。这本是天大的喜事,但在当时的境况下,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虽然多方隐瞒,万妃还是知道了纪姑娘怀孕的事。她决定派身边一个亲信的宫女去处理此事。
夺走她孩子的人就要老了,纪姑娘像一头待宰的羔羊,作为一名小小的仓库管理员,她又能做什么呢?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万贵妃的亲信终于还是来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纪姑娘隆起的肚子和惊慌的眼神,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然后她回去禀告万贵妃说:“她的身体有病,但并未怀孕。”
纪姑娘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有良心的人,孩子的命保住了。
成化六年(1470),七月,己卯,纪姑娘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幸福没有持续多久,万贵妃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诞生,她妒火中烧,下令溺死这个孩子!执行这一命令的是一个叫张敏的太监。张敏来到纪姑娘的住所,看见相偎的母子,久久不动。最后他走过去,从纪姑娘手里接过孩子说:“这里不安全,交给我吧,过段时间你再来看他。”在纪姑娘错愕的表情中,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敏把孩子安置在宫中一间空置的房子里,他和宫中其他的太监从可怜的收入中挤出一些钱来养活这个孩子。从此,这个孩子成了宫中宫女太监们最大的乐趣。但是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发现,大家养不起这孩子。他们都是后宫中的最底层,收入实在有限。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前任皇后吴小姐接过了这个接力棒。之后五年,这个孩子在紧密森严的后宫幸福地成长着,几乎所有的宦官、宫女、妃嫔都知道,但他们却无一例外保持了沉默,守住了这个秘密。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万贵妃。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勾心斗角的后宫,人们放弃了私欲和阴谋,保守了这个秘密。它彰显了善良的力量,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最后的抉择
成化十一年,五月,丁卯。
朱见深顾镜自怜,不到三十岁的他已经未老先衰,却还没有一个儿子。正给他梳头的张敏知道该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了。不过他也很明白,一旦说出真相,以万贵妃的权势他将必死无疑。
这是张敏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须舍弃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
离别
天上掉下个大儿子。
朱见深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敏,确定他不是神经错乱后,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喜形于色的朱见深奔向后宫,并立刻派人去安乐堂接他的儿子。
安乐堂里,朱见深五岁多的儿子正在玩耍。皇帝派人来接孩子了!自古以来,母以子贵,纪姑娘很快将成为纪贵妃甚至纪皇后。送走前来祝贺的人们,纪姑娘关上房门,向她的儿子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孩子穿好衣服,然后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仿佛看见了万贵妃举到她头顶的屠刀。她告诉孩子:“你将去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穿黄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今后一切千万小心,母亲再也不能陪你了!”
这个孩子出生五年后第一次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踏上了未知的道路。父子相见,朱见深情难自抑,抱头痛哭。当然,哭的是朱见深一个人,孩子太小,不知所措。朱见深把孩子抱在膝上仔细端详,果断地做出了亲子鉴定,这是他的儿子。然后他领着儿子禀告了母亲周太后,面见了所有的大臣,昭告天下:我朱见深有儿子了!
举国欢庆的时候,一个被欺瞒的女人,几乎愤怒地丧失了理智!她要一个一个地清算,敢于期满她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那个在宫中躲藏多年的孩子,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寝宫,有了自己的宫女宦官,还有了自己的名字——朱佑樘。
纪姑娘变成了纪妃。她对自己的命运的判断很准确。朱佑樘进宫一个月后,纪妃便死于宫中,死因不详。十二年后,已经成为皇帝的朱佑樘以掘地三尺的决心,在广西寻找他母亲的家世和亲人,但把广西翻了个底儿朝天却无果。无奈之下,朱佑樘在当地树立祠堂,册立封号,以缅怀自己的母亲。
纪妃去世的消息传来,张敏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吞金自杀。当一个人不得不走向死亡的时候,自杀代表着尊严和抗争。
张敏,一个普通的门监(门卫),面对死亡的威胁,他选择了良知。张敏,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人。
幸存者
万贵妃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她太了解朱见深。朱见深是一个懦弱的人,童年的阴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软弱,并且有极强的恋母情结,极度依赖万贵妃。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朱佑樘的头上,眼看朱佑樘就要英年早逝,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站出来挽救了这一切。她把朱佑樘接到了她的仁寿宫,这犹如把朱佑樘放进了保险箱,万贵妃干着急没办法。
不久,万贵妃热情邀请朱佑樘。朱佑樘出发前,周太后反复叮嘱他:“去到那里,什么东西都不要吃!千万记住了!”
朱佑樘很听话,面对万贵妃的各色好吃的只是说吃饱了,吃不下。“那就喝点汤吧!”万贵妃热情地招呼。喝汤?这个周太后没嘱咐,怎么办?天真实在的朱佑樘憋红了脸,最后蹦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我怕有毒!”万贵妃几乎当场晕倒,这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自此后,万贵妃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朱见深同志却是神勇异常,报仇似地接连生了十余个儿子,一举洗刷了不育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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