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了,一直想写点文字,来纪念我仁慈的父亲,前前后后写了很多次,都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原因颇多,文字底子差是主因,写着写着沉湎于悲伤无法继续也是因素之一……
父亲离开我们快十七年了。
父亲离开的这十七年里, 每次回家我都会在父亲的像前烧些纸香,说上几句话,脑海中快速的放映一遍父亲的音容笑貌,以此寄托对父亲的思念。
记得母亲好几次劝我,要我从心里放下父亲,并骗我说如果对过世的人挂念太多,他会在那边不安。我也曾试图放下,可每逢佳节,父亲必定会来到我的梦里,让我挥之不去,放之不下。父亲,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深深扎根在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只要有风,就会摇晃不止。
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父子缘份未了,实在无法放下的缘故吧。
恨铁不成钢
小时候,我跟父亲的关系总不是很融洽,原因很简单,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好好读书,而我却总是隔三差五地逃学。尽管多次受到诸如竹枝、棍子甚至刺梨之类的惩罚,我却还是不长记性,依然逃学。
当然,逃学的结果,除了挨打之外,最残酷的当数父亲的软暴力了——不准吃饭。
记得有一次,一周里我逃了三次学,每一次我都是只在学校转一下便逃到离家不远的小河里玩水摸鱼虾去了。前两次很庆幸,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长,要带领大家早出晚归出工干活,没多少时间顾及我,自然很难发现我逃学(当然我每次都是踩着其他同学放学的点回家的)。第三次被父亲在小河里逮个正着,是因为邻家婶子的告密(现在想来,也许邻家婶子也是看不惯我总是逃学吧),父亲从老远的山上跑来,铁青着脸,不由分说把我直接牵到满是鹅卵石的沙滩上跪下。
在水中泡久了的膝盖,一跪下去,那种钻心的疼啊,现在想起还是有些毛骨悚然。而我不得不咬牙坚持,一是心虚,自知理亏,不敢不接受惩罚,二是等待母亲能尽快来救援。
然而,这一次我失算了,母亲虽然好不容易把我从鹅卵石上救回了家,父亲的惩罚却依然没有停止!
回到家里,看到满脸严肃的父亲站在门口,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许更残酷的惩罚还在后头。
这次,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呵斥我,也没有直接动手打我,只是瞪着眼对我恨恨的说了句“不读书就不要吃饭”便把我关在门外,不再理睬。
天色渐晚,院子里挨家挨户的煤油灯开始亮了,乒乒啪啪切菜的砧板声、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一下就把我击倒——此刻,我的肚子开始叽里咕噜的不听使唤起来,尽管我反复的吞咽着口水,试图扛住饥饿的袭击,然而,一切努力都于事无补,我知道,我是真的饿了(由于在小河玩水消耗体力太多,加上不敢回家吃中午饭,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听到房间内母亲已经开始摆碗筷,招呼两个弟弟吃饭,而我身后的那扇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这期间,我的伯父,叔父都来讨过保,却都是无功而返。我知道父亲这次是真的不会原谅我了!
此时此刻,我好希望有个能说服父亲的人来拯救我。我自己也想好了一大堆请求父亲原谅的话,心里一遍又一遍的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不再逃学,不再惹父亲生气……
直到有些早睡的邻居开始闭灯睡觉,我身后的门还是没有动静,父亲还是没有打算让我进门吃饭,这次,连母亲也未曾开门看过一次在黑暗中煎熬的我。我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了!诺大的院子(我们住的是那种二三十户人家通廊的院子,下雨天都不会打湿鞋的那种),都知道父亲教子的严厉,轻易不敢讨保。
此刻,我听到了里屋母亲轻声的抽泣声和跟父亲的争吵声,大致是母亲在说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如果真把我饿坏了,她不会原谅父亲。而父亲,依然没有松口。
夜,深了下来,除了远处田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蛙鸣,原本热闹的大宅院,随着越来越多的邻居开始熄灯就寝,渐渐的静了下来。除了饥饿,我开始害怕起来。
随着远处一声“吱呀呀”的开门声,伴着“嘀嗒嘀嗒”的拐杖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个清瘦驼背的身影慢慢的向我家走来,听声音我就知道这指定是我们这个院子年纪最大的交阿婆,我心里暗暗惊喜,她老人家是来救我了!只见她用拐杖敲了几下我家的门喊道“显丁,开门啦,我来讨个保哒”(显丁是我父亲的名字)。
母亲迅速打开门把交阿婆迎进家里,我瞥了一眼,只见房间里烟雾缭绕,父亲蹲在那里不停地抽着老旱烟,一声不吭。母亲就势一把将我拉进房间,一边数落我“看你以后还逃学,你爹不把你饿死”,一边顺势把我推到餐桌前让我赶紧吃饭……
这次,我算是体会到了父亲软暴力的厉害!
从此,我再也不敢逃学,也确实再未曾逃学,直到大学毕业。
其实他是宠我们的
父亲对我们兄弟三是非常严厉的。
记得父亲给我们订了几条规矩,对待长辈,见面一定要微笑问好,不得没有礼貌;平时说话不得带有脏字;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不得拿人家东西、吃人家东西;任何时候,对任何人不得说谎……
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个爱笑的人,只是对我们兄弟三,“笑”却特别的吝啬。任何时候,都是一幅威严的面孔。以至于我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我们,更加不会宠我们。
儿时的记忆里,最惬意、最盼望的事就是能够跟父亲去白溪街上赶场。
每逢阴历的一、六(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是白溪街上最热闹的日子,方围十里甚至几十里的人,都会在这几天里云集白溪,大街小巷,水泄不通。做买卖的,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五谷杂粮,牲畜家禽,干湿鱼虾,加上带着浓郁白溪腔的吆喝声,商贩客人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满街都被充斥,那个热闹,那个繁荣啊,真的是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而我,每次跟父亲去赶场,心里都有小九九的,或吃的,或玩的,心里早有盘算。
进入集市,先是要耐心的跟在父亲身后,紧紧抓着父亲挑着的箩筐绳,围着白溪街上的老街新街,大街小巷转上一大圈,有意无意的看看物品,讲讲价钱,按照母亲交代的买些家里的必须用品,然后就是到著名的白溪五一饭店,吃上一碗罩子面。
每次赶场,“五一饭店”是必经之地,而每次经过,闻到从饭店里飘出的香味,我的胃口立马就会被调起,口水便不听使唤的往外流,即使被动的跟着父亲在场上转悠,腿脚在动,眼睛和心却留在了“五一饭店”。尽管大街小巷热闹非凡,我是基本没有心思去欣赏的。我所心心念念的,只有“五一饭店”那让我魂牵梦绕的罩子面。
完成好母亲交代的任务,回家之前父亲每次都会带我到五一饭店,找个可以放箩筐、靠墙的地方坐下来,毫不吝啬的给我点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肉或者牛肉罩子面,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三下五除二的把它干完,而他自己,是从来舍不得吃的……
高考那年,当我在县教育局的红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迫不及待的回家把这个消息跑去告诉正在田间劳作的父亲时,父亲痴痴的望了我足足五分钟,然后边从田中间往外跑边反复说着一句话“这回总算把二尺五卖了,这回总算把二尺五卖了”(我们乡下称锄头把为二尺五,“二尺五卖了”意思是可以不要当农民了),父亲几乎是从田垄中一溜小跑来到我的跟前,摸了摸我清瘦的脸庞对我说“走,回家去,让你妈给弄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此刻,站在田垄中间,肩上还套着犁的老黄牛,也似乎看懂了主人的心情,高高扬起头,满眼慈善的望着沉浸在喜悦中的父子俩,朝空中忘情的高歌起来。而父亲,全然不顾了他的宝贝牛和犁,拉着我急奔回家。
第一次,我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抓心抓肺,那样的让人一下子甜透心田。
启程去外求学的那一天,除了随身背着的黄书包,父亲什么也不让我拿,把我所有的行李全部一担挑上,送我去十几里远的白溪码头坐船上城。
一路上,父亲健步如飞;
一路上,父亲跟我讲了许多许多话,讲他小时候如何想读书又读不起书;讲我小时候逃学他的内心是如何如何难过;讲为什么我们虽在农村却轻易不让我们三兄弟干农活;讲他对我们兄弟三的期望……
我感到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么多话,似乎在我考上大学的前十几年里,父亲所有跟我讲过的话都加起来都没有这次多!
上船的时候,父亲把我的行李安顿好,再三叮嘱我在学校要继续好好读书,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给我理了理衣领,转身准备回家。
我趁着父亲给我整理行李的空档,在船上的小卖部给父亲买了一瓶一块五的“五加皮”酒,当我把酒递到父亲手上时,我看到父亲短暂的诧异后,眼圈瞬间开始发红;我看到曾经在我脑海中无比威严的父亲,快速的背过身去,快速的离开码头,竟忘了和我话别。我看到慢慢走远的父亲,不停的在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我终于懂了,父亲其实是宠我的,他的宠,犹如他的担当、他的品格,热烈而不张扬,深沉而不轻许。
菩萨心肠待亲邻
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为人处世很有原则,村里每家每户有什么难事时,总会请父亲帮忙,而父亲也是从来不会推脱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人找,父亲都会尽力而为。
在我们心目中威严无比的父亲,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却是有名的菩萨心肠、大好人,只要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有难处,总会倾力相助。
记得小时候我们院子的人要外出,过河是必经之地,除了枯水季节可以直接从河滩过河,一旦河中蓄水,就得靠渡船过河了。
摆渡的阶伯是个眼睛有疾的残疾人,尽管每天风里雨里在船上摆渡,但是没有固定收入的,阶伯维持生计的收入,全靠每年上、下半年一次挨家挨户的收点口粮。收成好的时候,基本上还能填饱肚子,一旦碰上灾荒之年,能收到的粮食就无法保证了,有时候走村串户大半天也收不到几粒口粮。
每次阶伯来我们院子里收粮,父亲都会交代母亲多给些,然后帮阶伯挑上担子,陪着阶伯挨家挨户收粮。也许是看在父亲的面上,阶伯到我们院子里收粮,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在耕种农作物这块,毫不夸张的说,在我们村里父亲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从浸种育苗到稻熟收割,父亲每一个环节都能把握得恰到好处,而且十之八九不会出错。
每到浸种育苗的季节,家里就会热闹非凡,村里人都信服父亲的技术,三五成群来找父亲指导育种,父亲也总会耐心的指导,亲手帮助。从多少斤谷种,加多少水浸泡,保持多高的温度,父亲都会细细叮嘱,生怕人家出错。一旦遇到生产上的难题,父亲更是会忙得不可开交。
记得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在父亲的精心指导下,村里的水稻一开始长势喜人,绿油油的禾苗成片成片,一眼望去,一坎一陇都是青翠欲滴。村民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的庆祝丰收。然而,到了接近抽穗杨花的时节,几天的时间整片整片的稻苗开始发黄,渐渐的大面积开始发红……
父亲慌了,全村的乡亲都慌了!这可是希望啊!
那段时间,父亲就像疯了一般,每天都紧绷着脸,每天田间家里不停的跑,观察病情,调制农药,反复在自己田里小面积的实验……
好些日子,父亲几乎没有在家里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一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捧起那本《水稻病虫害防治知识》,用他那只读了三年私塾的知识,从中寻找答案,父亲说,很多字他不认识,只能比对图片去领悟,实在需要的时候,父亲会让我教他认字。看一阵书,父亲又会跑去田间,用自己调制的药,小片小片的去实验。一旦有了效果,父亲就会跑到乡亲们的田间,仔细观察,比对自家田里的病虫害情况,然后再教乡亲们调配农药。
父亲知道,这成片的水稻,是全村人的希望,既然乡亲们都这么信任他,他就必须挑起这个千斤重担!
在父亲反反复复的研究、反反复复实验下,不断改进配药、杀虫,大概一个礼拜后,大片大片发红枯萎的水稻开始转绿,慢慢地有了生机,村民们悬着的心终于慢慢的放下。
这期间,父亲每一天中几乎都是来回跑田间研究,到家里看书比对,配药实验,再跑去告诉大家怎么杀虫。从早到晚,有时一整天都忘记了吃饭。
看到成片的稻田有了生机,父亲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记得那天父亲说要好好睡一觉,平日里一刻都闲不住的父亲,竟然连续睡了一天一夜!
我知道,父亲是真的累了,身心都累了!
坦然面对病魔
父亲病倒了!
但他却一直盳着我们!
三弟强行要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父亲正背着喷雾器在田间里杀虫,是三弟硬从父亲手中抢下喷雾器,带他来冷水江检查身体。
父亲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父亲说,检查一下还要回家杀虫。(此刻,我忍不住再次泪眼婆娑)
医生说,父亲的病不容乐观,建议去上一级医院诊疗。
我一下子懵了!我们兄弟三全都懵了!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
这么强壮,走路带风的父亲怎么了?
我们快速的把父亲送到上一级医院会诊治疗。然而,还是没有抢到最佳时间。
手术治疗后,父亲回家休养。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年,三弟也重病了一场。
视他的三个儿子如命的父亲,被击垮了!三弟在外治疗的那段时间,由于母亲要照顾三弟店里的生意和孩子们,无法照顾父亲,父亲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听乡亲们讲,那段时间里,父亲除了做些农活,一停下来就流泪,从不相信迷信的父亲,每天都会在神台前烧纸烧香,就为他的小儿子祈祷。
回去看父亲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病情明显的加重了!强壮的身体一下消瘦了很多,整个人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看到父亲的时候,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掩面痛哭。
父亲却显得异常的坦然,反而安慰我说“傻孩子,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迟早都会走到那里去的,只要能保住你弟弟的命,爹愿意拿命换!”
我顷刻间泪如雨下,紧紧抱住父亲,久久不愿松开。
尽管到处寻医问药,父亲的病情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父亲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开始对母亲交代后事。
母亲后来告诉我们,父亲在知道自己的病无力回天后,一件一件的交代母亲如何置办他的后事。父亲交代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子孙满堂,要安排做三天三晚道场,这是颜面。来帮忙的乡亲们,要以村里最好的礼节答谢,就连要分发给乡亲们的毛巾、鞋子,也要先买回来让他看看质量才行。并把这三天每天需要请多少人帮忙,置办些什么菜品、买多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尽管一万个不舍!
尽管辛劳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几天清福!
尽管我们哭干了泪水!
父亲还是走了——公元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走了!带着他对子孙的无限眷恋,带着他对母亲的无尽牵挂,带着他超人的智慧,走了……
纷飞的大雪把我们的父亲带走了。
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
无情的病魔把我们的父亲带走了。
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遗憾!
父亲走了!一晃已经十七个年头。父亲慈祥而又威严的音容,却时时在鞭策着我们,好好做人,努力工作。
又是一年清明节,父亲啊,请你停下你匆忙劳碌的脚步,好好的歇息吧!
想你,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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