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47路

作者: 像西泽一样 | 来源:发表于2018-10-05 09:54 被阅读153次

        我是在2017年年底的一个冬日的早晨,第一次看到的她,我觉得她像一个人。那是在花家地南街公交站,当时我低着头在看手机,猛地抬头,注意到一旁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不由地心中一颤,继而浑身紧绷了起来。我用余光又扫了一眼,才终于确定那不是她。不过她修长的身材,走起路来稍显婀娜的姿态,像极了曾经的那个人。我继续低头看着手机。我在等47路。94路先到了,她上了车。我仍然低头看着手机,直到94路缓缓地离开,消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

        不知道是因为曾经的人,还是我原本就是如此,我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总是修长的身段,走起路来稍显婀娜,圆嘟嘟的鸭蛋脸,嘴巴稍显突出,有娇憨可爱之态。我盼望着能再遇上她。

        过了大约两周,我才再次碰到她。仍旧是我先到,她后来。不过这次,47路先到了。我们一起上了47路,看来47路也经过她上班的地方。一上车,我便直奔我的老位置——最后一排,我喜欢最后一排,因为坐在那里不容易被人打扰,我可以在路上看一篇杂文,或是看一个短篇小说。我注意到她在车子的中央,一手扶着车窗下的扶手,面向车窗站着。我缓缓抬起自己的视线,瞥到了她的下巴,但没好意思继续往上看,接着便看起小说来了。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北京冬日的早晨,公交车在早高峰的车流中穿行,左转右转加速刹车上坡下坡,车门不断地打开关闭,乘客便随之上车下车,我一直低着头专心看小说,好像完全存在于自己的世界,窗外的车流、车内的流动的乘客似乎都与我无关。不过在她下车的时候我还是注意到了,我的意识从来没有完全进入自己的世界,有一根极其细微的线,将我的意识系在了她的身上,当她有任何动静的时候,我意识中的铃铛便随之叮呤作响。她早我两站下车,我注意到了。我本可以趁她下车的机会偷偷地瞄她一眼,但我没有,我仍装出在专心看书的模样,只有一双无形的眼睛跟随着她转动了方向。直到半年后的夏天,我仍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她在我的意识中一直是个模糊的存在。

        后来,根据我到公交站的时间,她到公交站的时间,以及公交车到站的时间的波动,我们便每隔一段时间碰上一次,就像是在凌乱的风中,两颗以不同频率舞动摇摆的野草,偶尔会碰到一起似的。我意识到她通常来的比我晚一些,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故意晚到一会儿,我怕引起她的注意。而在我们同乘一辆车的时候,我也总是装作对她毫不在意,仿佛不曾注意到有一个人与我经常碰面似的,但其实只要她在,我的意识便处于漫游的状态,飘荡在她的周围。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我在注意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在注意着我,我们的意识似乎彼此交织,但又不曾有丝毫通信。我发现人总是注意那些自己希望注意的人和事,而对于自己没兴趣关注的人和事,即使就在眼前,也仿佛不存在似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还有其他同我的上班路线一致的人,甚至比我碰到她的频率要高出许多,但我却很少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或者我注意到了,但在我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之后,他们便不再存在于我的大脑里了。

        北京的春天一转眼便过去了,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回忆。在夏天到来之后,为了躲避早上9点半前后,公司楼下乘坐电梯的人流高峰,我将自己每天的起床时间提前了十分钟,从8点20分调整到8点10分。不过我总觉得我们碰面的频率反而在逐渐变高,甚至有时候,在我走出小区,走向公交站的时候,便远远地看到她安静地站在公交站牌的一旁。换上夏装的她,显得有些瘦削,细长的胳膊、腰肢和腿,和我有些相仿。虽然我常常会让着别人先上车,但偶尔却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趁机瞄一眼她,但也只是一眼,并不多看。我注意到她会找机会坐在或站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坐在最后一排,她会坐在我的前一排,我坐在车后半部的第一排,她便站在车中央的空地上,将侧脸暴露给我,然后总是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但我与她的距离越是接近我反而越是没法看她,在她有一次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好低头心不在焉却假装认真地看了一路的小说,等她下车之后,我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了下来,而由于并没有认真地看,那个小说我竟然全无印象,不得不在那天晚上将它重新看了一遍。

        有几次我在下班的路上也巧遇了她,我于是知道了她下班后的行动时间表,但我并没有为了在下班后也能碰到她,而故意在特定的时间乘车回家。我们在花家地南街站下车,我总是先下车,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小区,直奔我所在的那栋楼。我感到自己被身后的目光环绕着,于是走得有些拘谨,甚至步子也迈得有些僵硬。我从来不曾给她任何我注意到她的暗示,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目光的游移不定,似乎内心毫无波澜。我们的距离曾经如此地接近,我站在车门前,她便站在稍稍离开一些的一侧,但我们又似乎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来不曾交融,从来没有进入对方的空间。

        但有一次,我终于露出了马脚。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我脑门冒汗,烦躁地等了好一阵之后,47路车终于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等车一路开来,我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上了车,刷卡之后我便甩开大步向车子后方走去。走到车子中央,我猛地注意到她坐在车后部第一排左侧的位置上,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本应在后面的某一站上车的。如果我对她毫不关心的话,她的反常行为并不会引起我的任何注意,但事实是我注意到了她,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来得及隐藏自己的惊讶,于是扭头看了她一眼,我想她应该注意到了。也许她确实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也许她只是有其它的什么事情,而只是我想多了。但我仍觉得,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彼此的世界,像轻风略过水面,虽然只有一瞬间的接触,但总算引起了一点涟漪。

        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加强我们对彼此的试探,我不会主动避开她,但也不会主动接近她,总之继续保持自己的正常作息。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是对她的残忍,还是我的自作多情。在给人以希望的同时,没有增加这种希望,也没有减少这种希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残忍,但也许是我一贯的优柔寡断在作怪罢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恬静、柔美已经触及到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我无力将它弹开。

        工作后,大大小小的离别总是很多,七月底、八月初,短短的两周之内却集中了多次的小小离别。一个认识了一年多、大家都挺喜欢的同事离开了,一个漂亮的实习生小姑娘实习期结束了,两个同租了大半年的安静的室友相继搬走了。这几个集中的小小离别,让我的心情持续地低落,同时内心又像是经历了小小的地震,总觉得不够踏实和安稳。一个人的意志恐怕就是这样被慢慢消磨掉的吧,尤其是一个敏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内心波动的人。我在焦虑不安中期盼着同时又祈祷着新搬入的室友会是安静、文明的人,但生活就像是调皮的孩子,总是和你玩着对抗的游戏,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新搬入的室友中,有一对吵闹的情侣,是一对完全将租来的房子当成自己家的年轻人。他们在客厅的、浴室的响亮的对话声,在自己屋子里传出的嬉闹声,以及巨大的让房门进行自由运动的关门声,都一再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我又产生了搬家或是独居的念头,我已经无数次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了。

        但是搬家很可能意味着不再乘坐47路,意味着不再会碰到像极了另一个人的那位姑娘,于是在离别带来内心波动的同时,在室友的吵闹带来烦闷的同时,又增添了对存在于内心角落的、自以为熟悉之人的留恋和不舍。我的内心像是经历了山崩地裂、翻江倒海,接着又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想,我甚至不曾和她有过一次对视,不曾看清她的脸,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不曾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用说知晓她的故事。我想了解她,进入她的世界,我想知道这个触及到我内心柔软部分的美丽姑娘,她是否生活幸福,做什么工作,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喜爱之物,有没养猫或者小狗,喜不喜欢看书、散步,以及,听《悲怆奏鸣曲》,在下雨天会不会独自对着窗户发呆,对了,还有也许很重要、也许没那么重要的,她是否有了喜欢她所喜欢的、悲伤她所悲伤的那个人。我想,她也许挺苦恼吧,遇到我这样极少表露内心的人。

        清晨,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我将脸深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觉得眼皮跳动了几下。

        “你好,请问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要搬家了,可能不会再坐47路了。我想和你认识一下,最起码有个联系方式,即使我们不联系,至少能知道你的存在。

        你看过美丽心灵吗?讲的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数学家约翰·福布斯·纳什的故事,他是博弈论的创始人。我很喜欢电影里他和他的妻子艾丽西亚——当然那时候还是他的恋人——在湖边约会的场景。艾丽西亚问他是不是不爱说话。他说:‘我发现利用改善互动,去增加我的社交力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有一种倾向,就是喜欢以直接的方式,去迅速执行资讯的流程,可惜结果经常很不愉快。’艾丽西亚说:‘试试我。’纳什说:‘好,我很喜欢你,而你对我这么主动,也证明你喜欢我,然而照规矩,我们在发生性关系之前,仍要来上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而我正在进行那种活动,然而就事实而言,我只想尽早和你上床而已,你是不是要掴我耳光了?’你猜怎么着,艾丽西亚吻了他。哈哈,我喜欢这段,喜欢这么直接的方式,我觉得这样更不虚假一些,我曾经在没有和一个人约过一次会的时候,就直接问她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不过,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要和你发生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我们对彼此都有一些好感,在彼此的心里都占据着小小的一个角落,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彼此的话,我会觉得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我想留下一点什么,比如联系方式。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哦是吗,我觉得很适合你,你这么安静。你平常喜欢做什么?啊,你也喜欢看书。哦,喜欢在公园遛弯儿,我也是。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一只猫,一只蓝猫?我喜欢蓝猫,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养着一只蓝猫,很可爱。我觉得你好像……”

        我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聊了很久很久,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尤其是在一个姑娘面前,虽然我曾经尝试过那样做。但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她一直在腼腆地微笑,而且笑得很迷人。车子开呀开呀,最后车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司机也不见了。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光亮的开口,车子飞入了一片光亮之中。我醒了,起身下床,走到窗户边,发现原本双开的窗帘变成了单开,推拉的大窗变成了平开的小窗,我从楼的高层降到了中层,窗外的高耸的烟囱不见了,换成了红色的高楼和小花园,我觉得似曾相识,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搬家了,接着我拉上了窗帘。我感到内心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什么东西,继而觉得有些忧伤,又感到内心有一阵酸楚,于是我蹲了下来。我想,那位姑娘会不会同样在一个清晨想起我,也许她盼望着能再次在公交车上碰到我,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秋去冬来,却再也没有见到我,我仿佛看到了她落寞的身影。我的肩膀抖动了起来,我抽泣着,抽泣着,直到哽咽。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本能地迅速按掉了手机闹钟。我的意识被划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但仍处在一片朦胧之中,我感觉到自己在渐渐升高,窗户又变回了平开的大窗,双开的窗帘中央有一条光亮的缝隙,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样子。随着意识逐渐地苏醒,我的内心出现了一阵欣喜,我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现实,而我并没有搬家。我抹了抹眼角的什么液体,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伸了伸腰,然后猛地坐起来,穿衣、洗漱、下楼,奔向了公交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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