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卡片

场景卡片

有些人的脑海中在某时某刻总有一副虚构的场景，突然之间就浮现出来。浮现的刹那，就像是一枚立体卡片，从折叠到展开的动作，一个立体的，充满想象力的场景似乎是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来到眼前。我有时会分不清楚，有一些场景，融合了颜色，气味，甚至是风吹在皮肤上的触感，全部的细节，加在一起，会让自己的心突然柔软起来。这种柔软的感觉从身体最中心的地方缓缓地蔓延到身心，但又无法具象，也许是一种记忆，也许又不是。我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完全在脑海，比如简陋的车站，抬高的水泥月台，背景是满溢的金色，枯叶像油画中的点阵，布满了视野的每个角落。然后总有一个身影，在茫茫人海流逝的动态中，站立不动，由远及近的眼神中，是一种持久的等待，然而抵达站台的我，拖着沉重的箱子，头发凌乱，一时之间触碰到了那个眼神。我慌忙地移开视线，慌忙地想要竭力躲避这样的执着，却在慌忙之中，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接过了行李箱，被推入命运的羁绊，柔软的心里却没有这个世间最为高贵又绵长的爱意，只有愧疚。愧疚和爱意是如此不同，爱意是一种主动的情感，但愧疚是一种被动的，因为无以回报，因为本意想要逃脱和辜负，却因为太过美好的现实，而被牢牢羁绊的感觉。

对不起。此时此刻，这张卡片展开的疲惫而复杂的立体场景里，全是我的抱歉。行李箱的沉重，我宁可自己承受。我宁可，穿着高跟鞋，别扭地挪步走向出租车，也不愿意受到这样的眷顾啊。这种因为背叛，而无法再接受柔情蜜意和心灵拷问的场景，请合上吧，使劲地，永久地，狠狠地合上吧。

还有一张关于海的卡片。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海，那么遥远，千里迢迢，对于很多在海边长大的人来说，这么庄重的把第一次的海留存在记忆里，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吧。但是那却无论如何是美好的，好像所有的外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马卡龙色，透明的浅蓝色的天，一个接一个壮阔的隧道口，迎面而来金色的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海滩气球，皮艇，泳衣，玩具，贝壳，风铃和人群。人群是无时不刻带着笑声的，就连本该寂寞的只有风和海侵蚀过后留存条纹印记的沙滩，都是人的痕迹。脚印，沙丘上的古堡，划在沙上的爱心，等等。南国的棕榈树长在石垣边，繁茂枝叶的罅隙里，是忽隐忽现海滨公寓的色彩和轮廓，那种欢欣的画面几乎要把坐在副驾的我身边那个生气盎然，侧脸轮廓就像电影明星一样的男人都排除在外。曾经他也是男孩啊，说话不看我的眼睛，时而低头，语速又快又气喘得厉害，说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对，任何事。可在第一次的海边，他那么随意地把一只手搭在车门，就像模仿某个老掉牙的电影场景那样，一切的美好，终究化为一句话，那句话这么说着:我终于，努力成为那个无论在地位上还是思想上都配得上你的人了。

无言以对，于是我扭头继续眺望海，眺望到似乎那一刻人声鼎沸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我和海的关系，白花花的浪，在潮涌中，被一支扭动的画笔，自由自在地描绘，而且它是流动的，翻过一个页面，下一个模样，依然美丽。然后我赤脚跑进沙滩，顾不上浅滩上的枝叶和杂物刺痛我的脚底心，我欢快得和一个孩子一样，但我没有喊上这个男人，没有大声地叫唤他，他插着裤子口袋，戴着墨镜，一只手上拿着小小的打火机，打开扣上打开扣上，这样机械反复地，脸上的表情有着成功的光，似乎在用这样一个形象告诉我，你的心愿我来实现，这个男人的眼神，固然是笔直的，褪去了男孩的娇羞和自卑，是笔直地望着我。而我回头望去的风景，是拼图般散乱的，和色彩和气氛一样，还有背景，这种南国特有的背景，渐渐地，这成为了一张醉人的卡片。如果有朝一日，我擅抖着双手打开这张卡片，唤起一股回忆，那里面，也不存在任何一个角色，任何一个人。这是我性格里最可怕的地方，这种对他人努力和执着的轻视是可怕的，可怕到我一接触到这样的想法，心里就愧疚不已。于是我告诉自己，即使是让自己心灵柔软的回忆场景，也要合起来，赶紧合起来，世间万物的牵连，最后即使没有痛心疾首的爱情，也让人无法触碰，也让人难受恐惧。

一个没有真正夜晚的城市，是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坐在地标建筑顶层的餐厅，华服盛宴。纵使有鲜花环绕，纵使被送上精美的首饰，还面带微笑地接受了这个男人轻轻地来到自己身后。我撩起自己的头发，露出脖颈，一双曾经笨拙的手，如今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项链给女人带上。城市夜光下的车水马龙是彩色的河流，可是他们一点也不美丽，就像这个场景里的我自己。展开的卡片里，摩天轮，地标大楼，高架桥，远方的电视塔，全部都在闪着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辉。在顶层小小的窗边，黑色深夜的我就好像是一个支线木偶。而这个夜晚又何尝不愉快呢，至少它画出了一道看似完美的风景。我的灵魂在哪里，他的灵魂又在哪里。合上卡片之后的我，发现项链就是项链，美好的物质本身并没有情感的因素，而我也并没有把情寄托于物，只是单纯欣赏它本来的模样。如果，经年，有人把一物当做一段存在，一段证明亦或是一段允诺，娓娓道来，那么作为听者的我或许会感慨这个故事。正因为是故事，我们总是希望有一个结局在某处等待，而不是一串串一段段的无疾而终。现代的人有意思的很，和我一模一样，在下决心告别的时候却不说再见，不用一个仪式和一个画面去纪念，而是擅自地关闭一扇门，擅自地淡忘。而在想要牵连或者在捡起曾经时，却因为种种虚构的理由，把勇气埋在深处，看着一个号码，想要拨通电话，却觉得说话没有意义。想要用一段文字去表达，却又觉得文字可笑至极。最后只能说一句，那号码，一定是换了，终结。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想起了这段愧疚，却感受到了异常的恩惠和对方的炫耀。炫耀什么呢，炫耀的是真情还是执着都可以，我摸这颈部亮闪闪的宝石项链，眯起眼睛无神凝视眼皮子底下的云层，还有那无所遮掩的烈日。不要以为，戴上了项链，就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和不能割舍的寄情，项链就是项链本身，它什么都不是，也更加无法成为什么。

可笑的十年真的如预料中的那样一晃而过，所有的能让破碎又模糊的记忆牵扯到心，让心一下子变得脆弱而又柔软的卡片都尘封已久。直到重逢聚会的时刻悄然来临。又是在人群中，拉开的背景里，是太多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心灵。那个曾经要努力使自己配得上我的男人已经过分配得上我了，这种坚持和自律至少在他的外形上，是最有力的证明，这种欣慰的感觉渐渐在清冷的夜晚变得清晰，愧疚已经要离去了，抽身而去。走出聚会的酒店，就恍若十年之前的金色车站一样，只不过，嘈杂的夜晚，匆匆赶赴下一场约会的人群中，这个男人，穿着大衣，踮着脚，依然自若地就像个标志，在等待着我。我躲在酒店旋转门的背后，他的姿态，就好像是镜中折射的人影，在背景里渐渐融化，我钻进出租车，在车子驶离他身边的那一瞬间，我和他四目交汇，我们彼此眼里都有仓惶，一个仓惶出逃的女人和一个擅长等待却被发现了的仓惶的男人。人和人之间，即使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可依然会有那么一瞬，你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去看对方才好，于是就变成了一幕在午夜，被突然的亮灯照射得抱头鼠窜的狼狈样。

于是那个不会被拨通，应该早已经换了号码的号码又开始活起来，是你吗？接了，也可以因为巨大的恐惧而说不出话来，无声的对面，他说你家还不变的话，我现在就去你家楼下等。天哪，这无尽的等待，无边的执着，无时不刻地追击，真的是报应吗？我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我的解脱瞬间化为了深一层次的紧张，愧疚的感觉进化成为了负罪感。

于是，出逃的无家可归的深夜，我坐到了另一个人的“深夜食堂”里。他耐心又细致地为我准备了一碗奶香四溢的鱼汤，一小份花生米和鱼干，一包烟，想抽随便你，不禁烟的欢迎。我说，落魄至此，你怎么不问我。另一个人笑而无声，说如果我坐着不结账，那即使到天明也要奉陪啊。

“所以我曾和你说过的，金黄的站台，马卡龙的海，彩虹的高楼，这些场景卡片，再次被打开，心里的感受，淡了，却加倍了。淡，是场景色彩的褪去，加倍，是无以应对的感情。”我说，缓缓地告知，手放在桌上，摸索着那包随便你抽不抽的烟。

另一个人擦着手，整理桌子，不紧不慢地回应:“你不是从来，就没有对那些世俗的，追求结局的，应该要如何如何被定义的东西，有过任何兴趣吗？”

我赞同地点头，说:“可是为什么，心会变得柔软呢？”

“如果这家店，因为今晚的你一个人而已，开到天明，这会不会成为你往后人生里一张一打开就要心软的卡片？”

我终究没有拿上那包烟，而是把它折好放在一边，没有太多的思考，只是有一种无形的轻快之意围绕身侧。我趴在桌上微笑着看这个人，便说:“不会，因为你不爱我。”

另一个男人露出无奈的苦笑，仿佛这么一个笑容，是他与生俱来的标志。他停下手上的活儿，收走了那包烟，带着友善的嘲弄口吻说:“等你等了十几年的人，第一，他等的，未必是你一个，只是他昭示世人的姿态，是执着而痴情的；第二，他显然没有看懂你的惊恐来自何处，他十几年都没弄懂你，只觉得自己应该做到什么才能符合世俗的标准，自己单方面感觉自己可以获得你。这么一厢情愿的人，这么不爱你的人，还能坚持十年以上，佩服。”

我因另一个男人话语里的智慧而共鸣。于是那些让人像在雨天的泥泞里，又脏又累的狼狈状态一般的愧疚和负罪感似乎消退了大半。可怜的我莫非因为对方的自我满足而背负上了不得了的不该给我的精神压力？

另一个男人顺手热了一壶烧酒，默默地给我斟上小半杯，示意我一口饮尽。

“好辣。哎，最不喜欢烧酒了，要不是你给我倒上...”我说，“我们打个赌好么。”

“什么赌?”另一个男人凑过身来。

“赌他在不在等我。”我说。

那还用问那还用问。另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说他一定在等。为什么呢。我在这里已经喝酒喝到这份上了，难道真要等到天明，这世界上只是说说而已的人太多了吧。

“也许。你内心深处的惊恐放大地太严重，就变成了一种轻率，轻率地以为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这种等待本身就不是为了你呢？而你给自己堆积的那些场景卡片，却总是让你内心最虚弱的部分时不时地被怀旧的情感抓住了狠狠咬一口。也许是无情之罪，也许是犯了错想弥补什么，无论男男女女，我们这些人啊，终究都是太过自以为是了。”

“这世界，随便哪里，到处都是自以为是的爱情。”他傲慢地说。

我们赌到天色微熹，烧酒带走了我的痛苦和伤感，就连惧怕的滋味，也几乎体尝不到了。另一个男人开车载着我，迎着夜幕下，尚未到来的晨光中，淡淡的紫粉色的云层，往我家的方向驶去。愈是接近，我心中混沌的感觉愈是像被蒸发了一般，恐惧张牙舞爪地袭来，把过去场景的恐惧都一并带过来了。就好像曾经，在金色的车站，那双手不仅替我拿了行李箱，还牵了我的手；就像那马卡龙的海边，那个侧影，还吻过我；就像在城市最辉煌的楼顶，捧着那般娇艳的红玫瑰之后，还有一段更为顺势的温柔乡。我都害怕得发抖了。

车子熄火了，悄悄地停在树荫下，顺着另一个男人指的方向，我聚焦的视线搜索到了同样的身影。天呢，你赢了。他果然还在等我！和小说影视里完全不同的是，十年，加上这一夜，我感到一阵眩晕而不是一阵感怀。那什么场景卡片，一张一张心软着打开又合上的恐惧，快点全部给我消失吧。

这下你懂了吧，另一个男人狡黠地一笑。

自以为是的爱情。

“好吧，你输了，我们的赌注是什么来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