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
运河至瓜州与长江交汇,一水间的京口为江南运河的起始,自是一路东南流向。
说的是京口至毗陵间有个尝奔城,说是城倒也不是很大,只因古时曾筑城居住而已,时代变迁,不过是个镇址所在。这镇因在运河的弯道处,且与对面的扁担河成丁字形,如遇风向不顺,船至此需落篷下帆,依靠人力背纤而过。因了这地形位置,船家新到江南,多半会就此抛锚歇夜,于是成了篙击篙、船触船的去处,久之,成了傍水而居,人烟辐辏的街市。
要说这镇上少有名门望族,翻遍史载县志乏善可陈,但一条长街东西相贯三里开外,百工居肆,一应俱全。街道延伸支弄旁出,其中有个西园巷,巷子口竟有门亭,门楣上有一块剥蚀的匾额,依稀是“拙进巷”三字。——倘若好事者探究,另有一番春秋也未可知。
巷口上首,是硬山檐口式一排四上四下两层楼房,楼层依靠山墙稍伸前出,窗棂及下面的护栏板因年久而呈枯焦。下面是缩进的砖砌灌斗墙面,与上面的木结构显得不协调,明眼人能看出先前应该都是排门铺面样。
这四间门面同为胥姓,从曾祖父手中分爨而居,到了这一代,依然是兄弟各两间。下首的男主人三十不到,先前在他乡任教,只因恋家,稍有不顺即辞职还家。自身没有其他手艺,四处找营生总是难就,眼见米缸见底,一双儿女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妻子自是牢骚不断,于是顾不得脸面,开始告贷赊欠,然则是有借难还,虽然凭着任教的经历被人尊称胥先生、胥老师,但有辱斯文是早晚的事,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已是常事。
从街口往西园巷里走进去约半里地便到了野外。连接着这巷子是一单孔平架石桥。石梁桥面侧边,圆形上的字已看不出桥名。桥下水不深却清澈。冬日的阳光下能看到浅水石板上有指般长黑黑的痴鱼在晒太阳。沟塘两边是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菜畦,再往前走是东西横向的一条石子公路,路旁是高大的杨树,树杪在风中摩莎着发出声响。
过公路是种粮食的基本农田,称之为大田。大田东首因是一条沟塘而截断,有勤快人在沟的坡地上也种了菜。坡地与大田交接处是一条田埂,便有一坐似小砖窑的土墩,上面长满蓬蒿茅草,丛中杂有不知名的野树,这样子与平整的大田显得很突兀。
“解放木”
胥家德 今天早早就到了这田地,时间久了还未等到人,觉得腿酸就用整扎的黄表纸垫着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又觉得对先人不恭,就撕下外层的包装作垫。今天他还买了银锭、冥币,黄白楮纸、香烛等烧化祭祀品。
他到现在还未有稳定的工作,只能到处找些临工做,有些是体力活,自己很难受得了,但相较于在外地代课任教,有着支配时间的自由,更主要是不用离家。年老的父亲因生活反倒需要上班,今天的事只得由自己来替代处理。
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到这地方来的时间了,即使来过也不是为此土墩而来。儿时曾经读过私塾的他也算是读书人。家里的老底子是“街上人”,从未与田地打过交道,仅能分清麦子与韭菜而已。现在如此仔细地看着近旁的田地有些新鲜感。
这块田地是街后村的。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镇上统一行动实施殡葬改革,平坟复耕要动到这坟茔。由于是政府行为,无需主家同意,通知到达后给一定时间,如没有自行平整,由政府强行铲除完事。
回想平时看到在这平坦的大田有一坐突兀的土墩就有些稀奇,但从未深究,这次才清晰地意识到是自己胥家的祖坟。近旁的沟塘有些弯曲,地和水面连接的形状有些像头尾相衔鱼的样子,这坟是否就是因了这地势而相中?如果是这样,在这江南平原,虽然不能与“前朝后靠左右抱”的地形相比,这也算作是“灵地”了吧?
这坟茔是哪朝哪代的已难说。在世时是什么景况?胥家德 的父亲都说不清。对祖上的重视和祭典反映了后世家族的兴旺与否。人类为了生存,会不断迁徙或漂泊,对三代以前祖先的概念会渐渐远去,一俟人丁家财兴旺,即使已在他乡,仍会建宗立祠,祖先仍可持久地享祭。
胥家德曾从书上看到大户人家的祖茔,为了不断有供奉资费,会在茔地附近置田庄、房舍、地亩,此后即使家道衰败,再怎么着子孙后代也可读书种田有个退路。而且旧制说法,祭祀产业连官家也不会藉没的。现如今自己尚在英年,却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人生遭际至此,哪还兼顾到这祖坟的祭祀。
即使年代久远,这坟茔摆在这里应该是有根底的!再想到那临街的墙门,虽已破旧,但那架势在那里!儿子庭方曾问过:“为什么那窗玻璃只有下面一部分是花的,要是整面都是有多好看!”父亲曾经说过:“上两代时,是前店后房,第二进原先是楼房,客厅边厢就是用的那类似凤凰相互衔尾的花格玻璃,而厅堂南向是一排落地格栅门。现在楼房早已不在,那一排格栅门也已改成半墙,半墙上面的窗棂就是从那落地的格栅门上截下的抹头裙板而成的。
胥家德 在想:“上代头的景况是远去了的事,眼前的生计要紧,自己拖男带女,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又遇上了祖坟被动的事,就感到诸事不顺,没有兴瑞,只有无可如何!”
也正因为这坟茔的高大,保存至今!要是一般不显眼的早就荒冢一堆草没了。但也因此没少引起盗贼的注意。好在这年头没有“文物”的概念,哪怕在大道上拾得鼎彝尊之类青铜器,人们关心的是废铜烂铁论斤能卖多少钱?——现如今盗贼关心的是下面的棺木!
为盗取棺木,盗贼踩点的方式很简单,趁着月黑风高,用钢纤垂直往下捅听声音,凭声音判断木质的优劣。好的棺木多是大料,在地底下虽经水渍泥裹木质不为所变,一旦重见天日,仍大有用途,于是就有了响响当当的名称——“解放木”!
也就是说,这次不平坟,有那高高的坟丘罩着,任凭盗贼一时半会是取不得的,而这次一旦去掉上面的封土夷为平地,胜似为盗贼开了方便之门!
……
动工开始,胥家德 按人手每人一包烟,并不时另行敬烟递茶,至中午就铲平了地面以上的土,地面下去将近两米就触到了“老房”,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深埋,这是南方水位高的原因,可见那时更注重的是那封土坟丘的高大。
当打开天盖板后,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黄土垄中”,竟是一汪清水,仿佛早前就是空空如也!阳光下的内壁呈淡淡的赭色。接着是解开侧板,放掉水,这时才看到底板黄色的淤泥中有人形骨骼呈显,头骨边竟还有一条发辫,但很快随走水见光消失!
胥家德 招呼着收拾这些分散的棺木时,看到前端的“和头”上依稀有类似动物的图案,而在收纳骨殖时,在头顶部竟有一葫芦形铜件,现场工作人员说:“这墓主是有身份的,那是一个帽顶件哪!”
起出来的这些“官木”甚是厚实,质地依然,但色泽部分很快消褪。
现场竟然有买家在打探,胥家德自然是一口回绝,说要烧化掉。听说要烧掉,买家就说:“自古‘死在柳州’,这可是上好的‘柳州木’,你可要想好!” 胥家德 对什么木没有概念,但对那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就有了反感,就觉得那人就像苍蝇顺风而来!此时的他满脑子的是“兴瑞休咎”与否。到了嘴上回答道:“这是祖上积的德,到我这一辈,不说光宗耀祖,连祖坟都保不住,哪有卖祖坟的?“
这买家是见过场面的人,能不能说动就看开头话句子。有的主家都不容你开口,就把你骂开了,现在他见胥家德 有些书蠹头气,虽是气愤,但并未赶他动身,就接着说:“这景况不是你要的,是政府行为。”
胥家德 觉得这人在场不吉利,烦不得理会他。
这买家见说动不了,开始以行家的口气对他人介绍着:“‘死在柳州’,是说这可是楠木啊!”接着又说:“纵使不卖,可以存放在家中,对祖上也是个念想啊!”话是在对他人讲,内容仍是传给胥家德 听的。
这一番貌似替主家着想的话,其实是在采用“缓兵计”,想着:“只要你留下材头,时间一长,没有哪家会长期把‘解放木’存放在家的,到时还不是由我来收得。何况你胥家的经济条件我又不是没听说。”
胥家德向来对外人温厚,难有发火的时候,今天或许是仗着祖先的阴魄,竟涨红了脸怼道:“你甭动念头了,不可能的!”他识破了他那“从长计议”的念头。直到胥家德招呼着向棺木上浇柴油,那买家才噤了声。
按要求这棺木必须就地处理,不可以运送别处再行焚烧。一时烈焰腾腾,这“解放木”随即照天烧了。这边胥家德把那骨殖安放到备下的一大一小缸里,两缸相合,意为“元宝”,原地深埋,祭祀烧化完毕,胥家德 尽可能地做了能做的事,了却了一桩心事。
十八个“枪毙鬼”
按说动祖坟的事,是胥家大家的事,胥家平辈间,而今只有胥家德一人现场处置,隔壁堂兄弟俩 ,论理也应该参与进来的。只是这两人都远在他方,连带个信的条件都没有。
堂兄弟俩政治面貌相反。民国年间俩人都曾在国民党军队里扛过枪,在那年代并不是个问题,只是后来国共争天下,兄长胥敬业被俘虏了过来,一番审讯教育后,他选择了回家。然而,得知他曾在炮团担任过图上作业士官,对1:25000军用地图坐标位确定、密位计算有专长,且能熟练操作主观方向仪和侧观炮头镜,就勒令他留了下来,使得缴获的大炮得到了发挥。在参加了两大战役后竟有了一官半职,但终因出身及政治不清,在部队不可能再有发展,转业或退伍是迟早的事。部队驻地有大片原始森林,早于他到地方稳定下来的战友对他说:“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就地安置有编制,是吃国家定粮的。”他想:“这年头讲出生、讲成分。如果回尝奔镇老家定难出头。”加上自己参加土改时找的是当地女人,表示不愿跟他回老家过日子。最终胥敬业在当地林业局安了家。
敬业的兄弟胥敬开,是成了家后出去闯荡的。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生性不安分,辽沈战役被俘后偷换了衣装伺机脱逃。认为天下到底姓什么还不好定。几经转折找到了先前的同道,有了新的委任。只是“东山”未能再起,象退潮搁浅的鱼,从此啸聚山林,明为打游击复国,实质干上了打家截舍的勾当。
随着时局的需要,镇反运动、肃反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眼见同道一个个入网或自首,能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山中的一些老巢一到冬季没有了生活来源也是死路一条。此后的两三年里,他把生存法则运用到了极致,把一些值钱财产分散藏匿,及至消耗的差不多时,全靠捆扎在贴身的细软四出活命。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安生,想着这些年在外的行踪,地方上不一定会了解到,回家探探风声再说。但他脱逃的行径,尝奔镇这边早已接到了通报。他越是接近家,下意识里自己像是鱼要进网一样,恐惧感也在增加!
这是个春日的下半夜,他已经在距离尝奔镇十多里地的亲戚家住了两夜。亲情早已为自保所替代,任凭他掏出随身的细软总不为所动,让他赶紧动身没有半点松动!
他是在天黑后离开那亲戚家的,怕在旱路上遇到人盘查,同时意识到镇的两头也会有站岗的。就远远地、距离镇子有三里地的叶家码头,顺河滩叫了一只小蓬船,说是去镇上拉豆渣。那船家对他的行踪并不过问,只是要价高。在行驶到镇中段时借口上了岸。然后过短桥沿小巷,拉低了帽沿在西园巷附近徘徊再三,确信夜深没有人注意从后墙翻了进去。女人自是一脸惊恐!颤声斥责他:“嗲辰光这个时候还回来?时不时会有人来盘查你的去向和下落的。”当他听到家里这边已被盯上,背脊上就有了凉感,神情顿时就萎了下去。女人见他不作声,依然在数落着他:“在家还外出避风头的,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对女人这通牢骚,按照以往的个性,早就上去动了手。但走投无路担惊受怕的他只能按捺住心火,想到在外面也没有可以安生的地方,现在不是往昔,活命要紧!同时有了“死就死在家里的准备!”
他不顾女人的牢骚和恐惧,开始扒自己的衣服,虽是阳春三月,竟是里三层外三层!一家一当全套在了身上。贴身是两只斜挎在肩的女人长筒丝袜,那结已经是解不开了,用剪刀挑开后抖出里面的财物。然后是连抹带撸两边胳膊上各色手镯和手表。
由于是夜半三更到家,没有其他人知道,好着祖上这三进的房屋,最后一进自父亲去世后,成了杂物间,轻易没有人进去,这就成了他的藏身空间。而在这二进的房子还有一个隐蔽的所在,时间久了连隔壁的堂兄弟胥家德都记不得或不曾知道了。
那应该是在胥家德 的祖父一辈手中或更上一代吧,依靠运河承接着上游的木排,做着木材生意。旧时木材用量大,加上与造船厂建立了供料关系,就此家底厚实起来了,但世道不太平,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一到晚上就是强盗的天下,卸门凿锁,撬墙挖壁,那钢钎落在街石上的声音摄人心魄!别指望街坊会出手相救,强盗会在动手前蒙面嚎叫:“谁敢出门就放火烧一片!”
俗话说“家有黄金外有秤”,树大招风, 有身价的人家同时风险也大,官府是指望不着的,得设法自保!如果宅院多藏身的地方也多。常见的有墙壁隔层,入口处用柜作样,里面的空间藏一家子绰绰有余,或者在意想不到处留有通道可以转移。豪门大户有地道通向安全地,那就不是一般的条件了!而小业主,甚而小家小户,即使不是为了保财,为应急也另有做法,有的利用橱柜作挡,柜后留有一人空间,最简单的是挂画后面留有空档,它的好处是进出容易,弊处是紧急情况下,仅隔一张纸,人在里面要沉得住气,哪是需要有临危不惧的心量才能稳住自己而不出声响的!
这敬开家的藏身处不在那第三进堆放杂物间里面,而是设在曾经的“厅屋”房间里,而且有两处,一是现在坐放马桶的角落,墙是凹进去的一块,拿掉马桶,够一个人站立,用衣柜一挡,就成了一个隐蔽藏身处。还有一处是大床侧面,墙壁抠进去的一块,但不像那放马桶的地方是落地的可以站人,而是在墙半高处,高三尺,半米多宽,一个人盘腿坐着的位置。这地方有蚊帐遮掩。蚊帐是苎麻质的粗麻布,称之为“夏布”,这“夏布”还是做漆器胚的好东西,漂洗不变色,防蚊是肯定的,眼睛从明处透视不到那抠进去的藏身地,紧急情况下不用翻身下床即可藏身进去。
眼见得“十月一日”临近,政府例行加强管控,少不得到这样的“重点户”去盘查一番。这天太阳已经落到运河的湾处,应该是安全的时光了。敬开白日在家除了吃就是睡觉,只有到了晚上自己才能象活死人一样在家转动。现在听到前门有敲门声,不似家里人,情知不好,顾不得再跑到后面杂物间去,翻身撩开蚊帐坐了进去,听得前屋女人在应对着,慢慢说话声音就往这屋里来了。
来人有两位,过明堂,进客厅,眼见要到自己的房门前,步子就停了下来,听道:“这屋子谁睡的?”女人回答是自己的房间。——好在房门是半掩半豁的,如果此时反关了门就坏事了。那两人移动了步子,意欲近前察看一下,正在这时,大门前有人声:“人呢?大门开着怎么没人?”是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就把这两人引了过去。
原来是对门“汤草药”来了。
这些日子,女人终因家里藏了一个大活人而担惊受怕,心内焦虑,消化不良。在门前择菜时见到“汤草药”赶集回来,打过招呼,说了病症,这汤草药答应出付药给她,今见门开着就送了过来却无形中解了危!否则,让那两人走近房门前,第一眼看到就是床跟前一双男人鞋!
也是因为大白天的缘故,两人一听是女人的房间也就没有进去细看,加上房门是开着的,断想不到在这样的形势下,胥敬开在家睡大觉!
敬开被抓是迟早的事。上次核查吃惊不小,依着女人要他赶紧外出避风,或者自首!男人心里很清楚,外面已是没有地方可去!“自首”纯属妇人之见,投案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也实在是在家憋死了,思想即使关在牢房里也还有个放风透气的时候,后面是死是活该来就来吧!想着在那乡下的亲戚家还有些东西得处理,就趁黑离了家。
在去往亲戚家路上接连有民兵在路口盘查,只得避开大道走小路,高一脚浅一脚在野田里绊倒两次,于是就跺脚、就吐唾沫,嘴里怨道:“活见鬼!”以此识破鬼道化解晦气上身。平时个把小时的路程,绕到亲戚家已是凌晨,依着那亲戚家是不让进门的,但声音高了对大家都不便。他的条件只住三天,从今往后不再进此门。
这亲戚家已是毫无亲情可言,在他敲门那刻思量着轻则拒绝不让进门,重则报案!主意已定,隔门说:“我也没法子,查得紧,早晚的事。亲戚一场,白天在一天,今晚务要离开,东西我不再保管了!你要同意就开门,不同意现在你拿东西走人。”眼见天要亮了,别无选择,没有不答应的。
这时他的绝望心思更重了,担忧害怕反倒减弱了,有了横竖横的念头!提出的三天时间,也不过是捱捱时间而已,人生也就到头了。这家早前曾得过他的接济,这天里尽可能地安排他好吃好住,指望拖到夜晚打发走了完事。
晚饭吃到一半,敬开道:“有酒吗?”一听到还有这要求,那亲戚家把按下的报警心思又提了上来,想着先满足他的要求,让他醉了就到派出所报案去。只是这时已经无需报警了,这敬业喝着喝着,酒不醉人已醉了,竟站到门前,扯着嗓子嚷开了,大有唯恐人不知的样!
很快来了公安穿上了麻绳背褡,一并带走了事主家。到了派出所,这亲戚家说成“是自己采用灌酒的方法留住了他的,否则胥敬开早就离开了。”并提交了前后的财物,当然不会说成曾经收下的过程。酒醒后的敬开倒也没有为难亲戚,顺应着那些说法。
照例,公安带了敬开到家里来抄搜,女人知道天塌下来了!
敬开有两个罪名:一是反动分子、二是土匪强盗。很快这尝奔镇召开了有史以来最具震慑力的公审大会。说是“公审”,也仅是半天时间,宣判、枪毙一并结束!当然不止这胥敬开一个,还有其他十七个人。此后的岁月,在这尝奔镇只要一提到“十八个人”或者“十八个枪毙鬼”则是无人不知的事件,偶有大人还以此作为止小儿哭的方式方法。
无檐头滴水声的雨
转眼这“十八人”事件过去已有三年两载,敬业的女人也还不过三十岁的样当,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渐渐生活来源也成了问题,虽说娘家不时会从乡下手提肩挑些吃用,总不是常事,敬开在世时的体己私藏一是有限,二是不敢出手,三是留着也是一段念想。于是有了上门提亲改嫁的话头。
国家为了支援三线建设,也是为了国防需要,有计划地选择一线城市的工厂以内迁的方式移向内地,工人、家属随厂迁移。由于是采用的动员形式,允许部分非关键岗位人员选择自行留下,但这“自行留下”就意味着失去工作,须回原籍。
有一孔姓,原是这尝奔镇邻乡人,兄弟有三,自小就跟人在城里“学生意”。那时的“学生意”概念很广,包括在工厂学徒做工。因在城里没有根基,尚未有家室,又非重要岗位人员,却早早有了“落叶归根”的心思,无需做工作就选择回原籍老家。
虽是童男,相对那大城市到了这“乡下头”年龄就显大,父母因他自小在城里,没有计划也无能力再为他造房砌屋用于成家,自是降低条件。经人说合,女方提出倒插上门,男头觉得脸面过不去,但又碍于自身条件,就有些纠结。媒人知道只是个面子上的事,心生一计,让女方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男方到女家先行住下,到时以婚娶的方式行亲走流程。由于男头虽另有兄弟俩,但至今无孙儿男辈,怕就此断了香烟,要求如是生子就随男姓。女头因敬业的事,在人面前总是低人一等抬不起头,后面子女另随他姓也是无所谓,倒是谁当家作主是主要的,没有半点退让。 一年下来,生了一子,取名孔英栓,小名“栓栓”,恰与这边胥家德儿子庭庭同年生。虽是异性,但房子根底仍是胥家,因此这庭庭和栓栓之间就有了与他人家不一样的“家门”关系。
随着年龄的增加,眼见得女儿生长发育,再不能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铺上了。就跟隔壁商量,让庭庭和栓栓睡一起,栓栓原先是住在他那边阁楼上的。从小就爱干净,大人的意思是让他们俩人同睡阁楼上。那栓栓睡的是铜制大床。平时一起玩犹可,说是要同睡一床,这栓栓犟着头就是不同意!
内情里栓栓另外还有理由可以拒绝的,那就是庭庭尿床。对于小孩家尿床,人们仿佛是约好了的,公开从不提起,但心里是清楚的。
这边胥家德家偶有亲戚来住,就让庭庭与栓栓睡一床,如果说在自家基本是隔天尿床,如果换床睡,那就比在自家尿床的概率又大的多!
自从敬业走后,后面堆放杂物的屋子就很少有机会去转动,房子长期没人住霉气重,阴气也重,总想着要利用起来,加上栓栓睡阁楼,上上下下总也不是长事,现在庭庭母亲提出两个孩子睡在一起,有心拒绝,但迫于面子做不出,再一正好利用机会,让两小家伙的旺气冲一下那阴暗的房子。
于是抽时间腾出了那堆放杂物的房,摆进了两张床铺。栓栓是不愿意住进这杂物房里的,但他的姆妈想法是如果让庭庭一人睡,时间长了,担忧这边当成“自产”。而对庭庭来说,一人睡还是两人睡自己也作不了主,内心也是两可间,一个人虽然自由,但那房里常年没有人住,感觉阴森森的!而对栓栓而言阁楼整齐而干燥,自由自在,杂物间低矮潮湿,墙面斑驳,而且要长期两人睡一起,自小有洁癖的他是很不乐意的!
两人虽是同睡一屋,但还是有主次的,一是床铺的摆放位置;二是电灯拉线开关由栓栓掌管。两人睡的床铺条件更是差异明显,庭庭的是两张竹凳架着竹床,与铜质床是不能相比的!
这蚊帐南方人称之为“帐幔”。蚊帐顶上两边缝成比竹竿稍粗的筒套,竹竿串过往床架上一搁,由于没有床架就用绳系住杆子一头往上挂着。这屋建造时就简陋,椽上未用望板或望砖,起风时会有落灰在蚊帐顶上,就用整张灰报纸光面朝上,摊在顶上挡灰。
原先两家的前后房子布局是一样的,相对应的胥家德这边的房子早就不存在了,房基部位加上原先的明堂成了一个大院子,由于那墙基部位依然在,就显得北高南低.
这是个闷热的夏夜,两个念书的学生明早都需要早起,人小没有心事熄灯就入睡了。
庭庭正浑浑噩噩、不分南北地睡着,硬是被沙沙声响惊醒了,他感觉是外面下雨了,侧转身仍继续睡过去,再要入睡时,沙沙声又起。那声响并不规则,时大时小,他就宁神细听,竟没有屋檐头的雨滴声音?而头顶蚊帐似乎在拽动,感觉这不是在下雨!——床的周边或就是床铺上有什么活物?眼睛是看不清什么的,但声响来自蚊帐顶是肯定的了,有心拉电灯开关吧,又不在自己这边,这时的他就想着赶快跳出床铺,心里念着不要碰到那东西,就猛地坐起摸帐门撩开跳出,令他浑身发麻而头发倒竖的是,头竟拱在那活物上滑过!
胥家德听到儿子在后面叫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也发虚,虚张声势地斥责着:“叫嗲、叫嗲?”这时栓栓已经拉亮了灯,昏黄的灯光下,帐顶象渔网着大鱼一样沉沉地下落着,而那帐顶上挡灰的纸张全都拢到了一起,赫然一条蛇头伸缩着、挣扎着试图往上游动,只是身重、纸滑陡作挣扎!
这边吵吵嚷嚷也惊动了栓栓父亲,他见状后找来了一把大秤杆,握着粗的一头,拨开蚊帐门,双手托着帐顶往上抬,但见那长虫终于舒展地勾住了帐杆,搭上边上的柱子,隐于黑暗中去了。
完后,他安抚着两个小孩,说是家蛇,还说它经常现身,指着斑驳一隅的砖砌灌斗墙破洞处,讲有时会看到它的肚皮从洞口滑过,还说雷电闪耀时,院子石板上间或会看到它横躺在那乘凉,又说,夜半鸡窝乍声,以为是黄鼠狼,究竟还是它,口气是稀松平常的。
这里庭庭继续躺下,由于刚才那场惊吓,心里担忧着它还会不会再来,前屋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蛙声,心下担忧会不会再招来那蛇呢?
成年后的他偶遇不顺心的事,会闪过那晚的事,想着蛇曾在头顶上滑过,设想古人是用兴瑞形容还是休咎、抑或“阙妖”定论呢?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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