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扶壹舟
壹
郎骑竹马来
依依早在垂髫之时就晓得,隔壁家的莫旬哥哥身体不好,双亲早逝,一个人生活可怜得很。
那大约是十多年前的光景了,吃饱饭的每个午后,娘亲总是抱着流着哈喇子的小小的依依,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蒲扇一下下带着清爽的风,院子的桌上里放着井水浸得冰冰凉凉的水果。
这时,莫旬哥哥也是刚吃完饭,正拿着扫帚扫自家的院子,扫一会儿擦一下汗,又接着扫。
“若不是当年……唉,莫旬他们家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娘亲的话讳莫如深,彼时还年幼的依依却听得了“沦落”二字,并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
从门口望过去,稚嫩少年的脊背那么单薄,那么伶俜,墨色长发束起,被风一吹,更是显得萧瑟无比。
当然,年幼的依依并不懂得什么叫做“沦落”和"萧瑟",只知道,对面的哥哥……长得可真好看。
九岁的少年眉眼尚未长开,但已经自有一副别样的风骨。面色虽不如玉般皎洁,却依然算作白皙,五官棱角分明,薄唇欲启,特别是眼神,只看一眼,就像漩涡一样,让人深深陷了进去。
莫旬知道自己背负着怎么样的命运,父母在自己年幼时就被人所杀。幸运的是,那天他正好去看对面王大娘家新生的丫头——也就是依依,才逃过了一劫。
他虽不知道父母有什么仇家,但却在仇人离开后发现了对方留下的一枚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穆”字。他不知道何处去寻这个“穆”姓的仇人,唯一的法子便是刻苦求学,考中功名,才可能有机会报仇雪恨。
好在,王大娘一家对他有诸多帮助,不仅出钱埋葬了双亲,还让他去自家的学堂上学。他虽比同龄人晚上私塾两年,但很能吃苦、也颇有些天赋,不就便成了先生最喜爱的学生。
每次放课后,路过前院,先生家里总有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吸引着他的注意力,那小姑娘自然就是依依。
小姑娘生得很是可爱,眼睛圆溜溜像颗葡萄,笑起来更是想让人将她抱在怀里。当然莫旬可不敢这么做,老师和师母将小姑娘宝贝得不得了。
渐渐地,依依不再受行动的限制,开始撒着小短腿跟着莫旬四处跑。早先身骨伶俜的少年,也逐渐长成了男子气概十足的青年;稚嫩的小女孩,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莫旬哥哥!等等我呀!”依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天,莫旬哥哥说要来采一些野果,依依便从家里偷溜了出来,跟着他一起跑上了山坡。
“哎,这是什么?怎么我头发上全是小刺果?”依依从头上摘下一个小果子,上面带着密密麻麻的软刺,勾在衣服头发上很难取下来。
“这是一种野果,叫做窃衣。”莫旬边帮她理头发边说。
“能吃吗?”说着依依就要把果子往嘴里丢。
“傻丫头,这可不能直接吃,但是可以入药,其中还有个故事,坐下来我给你讲讲?”莫旬忙拉住她的手,宠溺地看着她,和依依一起坐在草地上,温柔的嗓音开始讲述。
“相传上古时期有一对夫妻非常恩爱,两个人过着富足快乐的日子,但是丈夫却突然被征发去打仗。这古代啊,一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来。
妻子不忍心与丈夫生离死别,日夜思虑,夜里做梦梦到窃衣仙子告诉她,只要她去摘下山上的一百颗窃衣果实,就能化作窃衣的样子。粘在自己亲手给丈夫缝制的袍子里,就可以永远和丈夫相伴。
妻子醒来后,不管不顾去山上采下一百颗窃衣果实,变成了一颗窃衣果实,在丈夫离家前附在了自己亲手给他缝制的袍子上。就这样,她终于可以一直陪在丈夫身边。直到丈夫在战场上牺牲的时候,妻子都默默无闻地陪了丈夫一生。”
莫旬讲完这个故事,神色淡淡,依依听了倒是很好奇,“真的吗?采摘一百颗窃衣果实就能变成窃衣吗?”
她说完居然就爬起来开始了行动,“一……二……三……”
莫旬看着小女孩的动作,摇头笑了笑,到底还是孩子。
殊不知,依依想着,父母不要自己陪着莫旬哥哥去赶考,自己变成窃衣,岂不是就可以一直陪着莫旬哥哥了?
贰
人间自是有情痴
人间又是一年春,自从中举后,莫旬认真钻研苦读,在今年踏上了前往京城参加春闱的路。
依依拽着莫旬的袖子,眨巴着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莫旬哥哥不要走,依依舍不得你。”
“乖,等莫旬哥哥考上了,就从京城给你带好吃的。要是得了进士,就能带你去京城玩。”莫旬的眼里带着无限憧憬,转身温柔地对依依道。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对这个小女孩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或许他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妹妹。
要是这次中了贡士,再通过殿试,或许就能找到父母的仇人了,之后再向老师家里提亲……
莫旬想到这里,脸上也泛起红晕,和前来送别的乡亲们道过别后,走上了赶考之路。
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莫旬终于抵达了京城。这里的热闹繁华也让莫旬应接不暇。街道两旁有人吆喝叫卖,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店铺酒楼都有精致的镂花,甚至茶楼上还有戏班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戏。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拦住莫旬的步伐。他到官府报备考试之后,就找了个便宜的客栈歇息下来。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依依的如花笑颜,莫旬的心里就像是有毛毛虫在爬一样,痒痒的。自己怎么会一直挂念着这个小姑娘呢?
果然如自己所料,莫旬成功通过了春闱。尔后又获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但是他没有想到,殿试的这一天,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天。
皇帝年纪不大,正值壮年,金碧辉煌的宫殿,森严肃穆的氛围,也没有让莫旬慌了手脚。
“草民莫旬拜见皇上”。他恭敬地在殿上跪拜。
“抬起头来。”皇帝不带感情地开口说道。但是当他看清莫旬的脸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
因为,那是一张,和他年轻时候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莫旬看到皇帝神色突变,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莫旬?”皇帝声音颤抖,“你娘亲可还在世?”
“回陛下,草民的母亲早在十五年前去世了。”
“那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名叫陈窈君。”莫旬心中奇怪,想着莫非母亲和皇帝是故友?
“什……什么?那你……可有你母亲的信物留下?”
“有一块玉佩。”莫旬解下随身玉佩,由太监交给皇上。
皇帝看到这块玉佩,双手颤抖,“莫旬,莫寻,窈君,你到底有多恨我啊!”说完这句话,皇帝竟然直接晕倒过去。
果不其然,莫旬其实是皇帝和侍女的私生子,且是他唯一的儿子。当年他母亲和皇帝有了私情,但皇后善妒,容不下她,她只好在生下孩子之前就离开了皇宫,只有她进宫前府里的一位仆人陪伴。
莫旬拿出那块令牌,又得知,当年来追杀莫旬母亲的人,正是皇后,然而她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竟然成为了大齐的当朝太子,并且在皇帝的安排下,五月初五,与有大齐第一美人之称的丞相之女琼瑜成婚。
新太子受封,大齐终于后继有人,且与第一美人大婚,京城整日传得沸沸扬扬。
叁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此时,依依费尽心思终于从家里逃出来,到了京城。
“新太子当真是仪表堂堂啊,与那第一美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啊。”
“这位大姐,最近京城有什么事吗?”依依好奇问道。
“嗬,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我们当年的太子被找回来了!名字叫什么莫旬,还是今年的进士呢!而且啊,他马上就要和大齐第一美人成婚啦,我们老百姓看到太子也是高兴得不行……”
依依的大脑像是天旋地转般,“莫旬”“太子”“成婚”,这几个词,她从来没有把任何两个联系到一起过,现在却是这样的境地。
依依啊依依,他怎么会是你的莫旬哥哥呢!莫旬哥哥说过,等他中了进士,就带自己到京城玩,他说,要一直和依依在一起……
实在是不忍心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大婚,她当天就启程回乡。
这一路上并不平安,依依只是一个弱女子,身上盘缠已经不多,夜里只好宿在荒郊。
夜里,春寒料峭,她终于找到一个破庙得以容身,恍恍惚惚睡过去之后,却听见一阵阵嘈杂声响,她睁开眼,是一群乞丐走了进来。
“呵,好标志的小娘们儿,大晚上的睡在我们的地盘,是来给爷暖炕的吗?”说着一群人便靠近来。
噩梦,她坠入了深渊。
回乡后,依依对这次出行只字不提,只说出去游玩。从此,大家都知道这里多了一个只知道侍弄花草、不出门不成婚的怪人,却没人知道,这些草叫做“窃衣”。
京城。
莫旬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位父亲的存在,也不知道母亲与他的恩恩怨怨,却突然做了太子,当年的仇人也已经死去,他很想念依依。
可是君命难违,更何况这也是父命,他只好与丞相之女成婚,等自己做了皇帝,再除掉这对居心叵测的父女。
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依依,却害怕依依早已和别人成亲,怕她不愿做自己的皇后。
丞相被满门抄斩,皇后被赐死之后,他终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当初生长的地方。
“莫……莫旬?”已经满头白发的王大娘看着昔日的少年,眼里全是陌生,甚至还有一些仇视。
“我……”莫旬艰难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别说了,依依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你来晚了。”王大娘不带感情地讲出这句话,说完便关上大门,剩莫旬一个人在风中萧瑟。
转身,却看见小院外一大片的窃衣,也在风中摇摆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依依。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为什么要将他和依依分开十三年之后,天人永隔。
莫旬哭倒在依依的家门口,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早一点、再早一点和依依成婚。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谁都没有办法。
高处不胜寒,这个皇位只让莫旬感到无限空虚。大齐的后宫从此也一直空置着,皇上也没有任何子嗣。
二十年过后,莫旬已经苍老不堪,弥留之际,他好像看到了一大片窃衣,其中,依依正微笑着看着他,向他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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