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月白。
几十年前,我还不认识尹南窗,她也还不是孟婆。
我魂魄双全的时候,在冥间是个鬼差头子——文判官。
我是江月白,一个有点愣头青的鬼差。
上峰有时咬牙切齿地说,也不知阎王爷当时是抽了什么风,偏挑中我当这文判官。
对,我们鬼也是有官场的,跟你们人间一样。
而我在官场里不受重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若不是阎王对我有些好印象,恐怕我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得便没那么安稳。
可这件事后,我想,这顶乌纱,怕是要彻底告别我的脑袋了。
勾魂
说起来,我这差事倒也简单。
鬼差每日出去勾魂,我要做的,只是将带回的魂魄查问一番,在生死簿上添上几笔,好作为未来投胎的依据。
作恶甚多的,自有鬼差押着去下油锅炸一炸,行善的,我有时也会陪着聊上几句。
只是这一日,牛头马面上去许久,竟一个魂魄也没带回,我不由有些奇怪。
人间有个小城前阵子闹过瘟疫,死了不少人,地府里忙了一阵子,突然静下来,我有点闲。
闲着也是闲着,我便想,不如去上面走一遭,看看这两个牛鬼蛇神,究竟是被什么绊住了腿。
我晃晃悠悠地来到人间,看了看四周,这不正是前阵子闹瘟疫的江城么?
眼下瘟疫初过,但城中仍是百废待兴,日暮西沉,街上行人寥寥,到处是焚烧艾草的味道,行人都用风帽或巾子蒙了大半个脸,只将眼睛露在外面。
我一面循着牛头马面的气息往前走一面想,听说这场瘟疫乃是天界为惩人间杀戮太重,势头既猛且凶,不过数日间,已有数百人染病,且不断有人病死。
我走在街上,人们看不穿我的鬼身,我却能将他们的形貌言语尽收眼底:
开茶点摊子的店主哭丧着脸,街上实在没什么人来照顾他生意,可若是不开张,家里五口人就只好喝西北风了;
赶大车的车夫眼巴巴地蹲在角落里,他已数日没有进项了,今日若是还赚不到铜板,回家只好向锅里的稀粥中多添几瓢凉水,勒一勒裤腰带,再挨过这一日;
薄棉纸糊的窗户后面有个总角小儿,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向外望,他定是在想,学堂什么时候开门?这日日憋在家里闷也闷坏了,再过几日,新学的《论语》可要忘得差不多了!
悦来客栈的小二哥垂头丧气,本来这个月初八,他是要与刘记烧饼的二闺女定亲的,这一耽搁,婚事又不知得何年何月了……
我在一处破旧的医馆里寻到牛头马面时,他们正对着榻上的一个人手足无措。
我很是奇怪,他们是见过大世面的,王侯将相的魂魄也是手到擒来,这人何德何能,竟能将他二人绊住这许久?
马面看了我一眼,苦笑道:“大人,您执掌引魂司这么多年,这等情形,怕也是没见过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榻上看去,奇怪,这人看起来明明魂魄已经出窍,可他二人为何不勾?
牛头愁眉苦脸地道:“我的大人,你且看看这榻四周,岂是我等能靠近的?”
我眯着眼看了一下,果然这榻四周,半空中有金光浮动,时隐时现。
我微微一惊,这是护魂符!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竟惊动了能画护魂符的高人出手,我一边想,一边打量着这屋子。
这是间狭窄的医馆,既小且破,外面半间是药房,里面便权当寝室,中间仅以帘子隔开,怎么看,都不是能请得动护魂符的主儿。
而且这护魂符,虽然来头不小,却也只能在生魂未散之时,吊住将死之人一口气,护这已散的生魂,我也是头一次见。
何况护魂符所带阳罡之气,与我冥府一族最是相冲,我即便有心出手,也是力有不逮,牛头马面问我怎么办,我两手一摊,无可奈何。
不过护魂符是死物,终有耗尽之时,我打发了牛头马面去别处勾魂,自己坐在一旁等着。
使诈
夜幕四合,窗上渐渐黑了下来,街上有低低的哭声。我听了一会儿,心想:“这哭声好不凄惨,不知是谁家又没了亲人。”我正这样想着,窗下一个老妇人哭道:“李大夫啊!你救了全城人的性命,怎么就救不得自己的啊!”我心头一跳,正要出口相询,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哪来的刁民胡说八道!当心官爷带你回衙门去!”窗外那老妇人不再说话,只是低声哭泣。
我闻声穿过帘子走到外间,若不是我已然是个鬼魂,真是要吓一跳!
外间狭窄的药房里,竟然挤了好几个人,有披甲挎刀的兵士,有身背药箱的医者,有粗布青衣的少年,在唯一一张桌子旁坐着的那个人,虽然身着便服,我却认得,这不是县丞大人吗?
县丞皱了皱眉头,问道:“门外那些刁民,仍跪在那里吗?”
士兵回禀:“仍是那里,人还仿佛越来越多了。”
我走到门边,往外看去,门外竟然乌压压跪了一片人,男女老少服色各异,人人双手合十,口中轻轻默念祝祷。
县丞喃喃道:“他妈的,这群刁民为了给个穷酸大夫请命,竟然在县衙门口跪了一天!硬逼着本官来救他!说什么,这姓李的是江城的大恩人,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他妈的,救了全城百姓的,难道不是本官吗?”
“说的是啊大人,”背着药箱的那人连忙说道,他唇上两撇小胡子,长得仪表堂堂,现下却弯着腰,面上堆满了谦卑的笑,“这姓李的虽说是首先发现了疫情,可他越过大人向州府求救,这便是逾矩,最后还不是靠大人力挽狂澜?”
“胡说八道!”青衣少年忍不住说道,“我家先生早向县丞大人报告了疫情,大人却说我江城人杰地灵,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瘟疫,仅有数人高热不退神志不清,不能断为疫情,还治了先生妖言惑众之罪,先生走投无路,才向州府求救!”
挎着刀的兵卒从门边走来,狠狠一脚踢在少年腿弯里,他腿一软,跪倒在地。
县丞阴阴一笑:“不错,他一介无名草医,却要本官如何相信,这便是百年不遇的瘟疫?不过,”
他弯了腰看着少年的脸,得意道:“怕是姓李的也没有料到,知府大人乃是本官的老师,又将他踢回本县吧?”
少年跪倒在地,官刀压在他肩上,十分冰冷沉重,可他竟十分倔强,梗着脖子道:“先生从没计较过这些,只管尽心救治病人,直至他染了疫病倒下,仍嘱咐我将他拟的方子煎出来试试,为何大人却将这药铺查封,不许任何人靠近,任由先生病重也无人知,先生……”
他哽咽了起来,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只是倔强着不肯落下,“先生临死之时,心中不知有多么凄苦难当!”
县丞眉梢一挑,还未说话,那医者便已喝道:“兀那少年好大胆子,竟敢在县丞大人面前大呼小叫!”
他一手指着少年,“李良是否第一个发现了疫情犹未可知,只说他身弱体亏,熬不过瘟疫也是常情,你竟敢将此事推到大人身上,以下犯上,简直是该死!来人!”
他似乎气得浑身发抖,“重重地打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县丞斜了眼睛看他,嘴角似笑非笑:“彭大夫好大的架势,是要代本官行王法吗?”
那彭姓医者一惊,忙躬身行礼道:“草民不敢,草民只是……”
他眼珠转了几转,低头道:“只是见这少年颠倒黑白,污蔑大人清名,一时激愤,一时激愤。”
县丞使了个眼色,那兵卒一个手刀劈下,少年顿时昏死过去。
县丞得意一笑,正欲开口,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县丞大人,还请救救李大夫吧!”
兵卒扒着窗口一瞧,皱眉道:“是才中了举人的柳生,这可有点麻烦,他有功名在身,便不能随便以妖言惑众的名义抓起来。”
我走到门边一看,人群中一个书生直起腰来,琅琅有声:“大人!李良大夫乃我江城最先救治疫者之人,发病后又日夜操劳,拟出了救命的药方,救治了城中无数百姓,可谓劳苦功高!”
“大人,”书生的眼神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啊!”
可不管他怎么说,屋中的众人便如死去了一般,毫无声息。
我等了许久,等到天色渐明,护魂符法力渐消,牛头马面勾走了生魂,等到兵卒护着屋内几人从后门离去,我轻飘飘地跟在他们后面。
我远远地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县丞弯腰屈膝地送走了钦差。
他身旁的彭大夫问道:“草民不知,大人花费重金,买这护魂符给那姓李的护魂,却是为何?”
“本官因这次灭疫有功,老师上报朝廷,天子嘉奖,赐本官护身宝玉一块,言此物鬼神不侵,务必要本官贴身佩戴,以代天子护我江城万民。”县丞一边说着,一边将宝玉挂在身上。
他斜了一眼,见彭大夫仍是一头雾水,嗤笑道:“蠢材!那钦差今日才到,本官若是不拘着那姓李的魂魄,他昨日去了地府,若是告上一状,本官却该如何招架?”
“大人,那孩子怎么办?”兵卒问起昨天带回的那青衣少年。
“暂且放在牢中吧。”县丞叹了口气,说道:“本官不欲多伤人命,先关他几天再说。”
“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彭大夫忙夸赞道。
县丞笑得眯着眼道:“彭大夫,我将此次治疗时疫的功劳都推到你头上,你可不要辜负了本官的期望才好。”
“一定一定,大人近日辛劳,待草民用家传秘方,以穿山甲为引,熬就一副补药,为大人补补身子。”
“用些参药便好,这穿山甲就免了吧,我怎么听说,这次时疫,便是几个西域商人浑吃野味吃出来的?”
“哈,大人说笑了,想那时疫由感不正之气而得,乃在天之疫……”
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可恨这御赐宝玉鬼神莫近,我靠不了这县丞身前。可即便我能近了这县丞的身,又能怎么样呢?
我是冥府的文判官,即便这县丞生前十恶不赦,我也只能在他死后惩治,却不能中途出手取了他的性命。
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衙门口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医者李良,因染时疫甚重,江城县衙着力救治一夜,仍不得活,殁于十月十四日辰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越走越快,清晨的寒风如刀般刮着我的脸,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十月十三日戌时,那个救治了江城百姓的医者,便已在他的小医馆中悄然逝去了。
我站定脚步,抬起头来,鬼魂虽然没有泪水,我却觉得胸口发堵,鼻子发酸。
天色昏暗,北风呼啸卷着雪花飘落,街上一片哭声,我听到柳生喃喃地说:“为众人抱薪者,终是冻毙于风雪中了。”
转生
我看着李良大夫饮下孟婆汤,跨过奈何桥。
我问过他,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告知我,我必会尽力帮你办到。
他想了想,说道,来世,还让我当一个大夫吧。
我愕然,试探着问他,难道江城县丞所为,你竟从没想过报复吗?
他一笑如清风霁月,说道,天道昭昭,恶人自有天收,我身为医者,不管这世道多么昏暗,只管护病人生命之树常青。
我使了些手段,让他投胎在一个颇有权势的医家,势必让他不再如前世那般,任由权贵践踏。
我亦架好了油锅,磨亮了刀山,江城县丞,引魂司江月白日日夜夜等着你。
我极少用敬仰的目光去看一个凡人,然而我看着李良大夫,他的身影似乎带有一圈光芒,与我看天上那些神佛,并没有什么区别。
医者仁心,如不灭的灯般永远长明。
而我江月白,与江城的百姓,永远记得心中这盏明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