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一粒、两粒、三粒……我的头上、肩背、桌面不时有玉米仔儿飞过来。我猛一回头，终于逮着了一位女生。她正抬起胳膊作势再次袭击我。眼睛对视的一瞬，她抿嘴一笑，含羞低下了头。

        她是秋。

        我第一天来上课的时候，同桌韩大为就热心地介绍了她：“秋多才多艺，不但歌唱得好听，而且擅长演讲与朗诵。她代表济源去新乡参加演讲比赛都获奖了呢！”

        韩大为是秋的粉丝。预备铃响起，无论秋起领什么歌曲，他都摇头晃脑地哇哇大唱，一副老学究其乐陶陶的样子。

      李双平老师在其语文课上的一番话，令我大跌眼镜：“我的文言文朗读不如班里一位同学，下面有请这位同学给我们领读《岳阳楼记》”秋于是起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老师课堂上承认不如学生，虽然仅仅是一件小事。我身边没有人讲普通话，很难听到同学之间像小喇叭广播一样朗读课文。所以，我一下子很难适应这样的听觉享受，心里嘀咕道：“拿腔拿调……”

        秋课余喜欢打乒乓球。球台前，她左挡右推，动作轻盈、舒展。她挥拍打中或者下台，皆会引发一声欢呼抑或一次尖叫。她打球有个特点，推挡球时，球拍顺势会在台面上磕蹭一下。我心中暗想：“我可不能把球拍交给她，几天下来，在她手里折磨不坏才怪呢！”

        秋是教师子女，这让她在学校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她走起路来，像骄傲的公主，挺着小胸脯，腰杆笔直，目不斜视，无形中拒人于三米之外，让人不敢过于接近。

        一天早读，秋传过来一张字条让我翻译。秋用独特的“蝌蚪”文笔体写了一句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孤陋寡闻，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大家名句，就按照字面意思翻译了。这张字条，秋一直保留着。前几年，我在她的一个笔记本里还发现了它。

        随着交往的增多，我发现秋大胆、率真、随性，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女孩。

        调座位时，我主动要求去了后排，与张建东同学同桌。秋恰好就坐在我前面。她一转身就可以和我交谈。与别的同学不同，她从不喊我的名字，要么“哎，哎”地直来直去，要么称呼“老商”。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婚后才慢慢改变。

          一天，她笑盈盈地递给我两颗酸梅糖，歉意地说道：“这是我爸从郑州捎回来的，酸酸的，甜甜的，可好吃了。我本来给你留了一把，但我吃了还想吃，最后，只剩这么多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物资还比较匮乏，当时能吃上一颗酸梅糖，好比现在山区的孩子品尝一块肯德基了。

        秋喜欢看小说，看不到结局，打着手电钻在被窝里也要弄个明白。那天上午，别的同学都在写作业，秋趴在桌上陶醉在小说里。她妈妈忽地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身为小学高教的秋妈妈，一把抓住秋的头发，把她揪拽在地，劈头盖脸一顿猛揍。我当时都吓傻了。倔强的秋，中午没有回家，一个人饿着肚子呆在教室里。郭书君同学来校后，悄悄塞给了她一个大苹果。秋和妈妈前几年曾聊起过这件事。老人家断然予以否定：“净胡说，我哪个孩子也没有打过。你是妈的心头肉啊，疼你还来不及，我怎么舎得下手打你呢？”

        李双平是一位有个性的班主任的老师。开班会时，他独出心裁地搞了一份调查问卷，评选八甲班最受同学们喜欢的男生与女生。我和许丽萍同学分别当选之。我填写的女生并不是秋，而且我还给李老师提了建议，希望他严格早操纪律，因为有的同学很少出早操，比如秋。评选结果出来之前，秋在李老师的办公室把调查问卷看了个遍。她对我说：“我发现了你的小秘密。”我尴尬极了，后悔给她提了意见。

        秋课外阅读量大，文笔很好。一次作文，经她提议，我俩绕开命题，写出了姐妹篇文章。她写的作文是《假如我是男生》，我的题目则为《假如我是女生》。当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聆听李老师宣读这两篇范文时，我却趴在桌上不敢抬头，好像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俩一样。

      不知不觉间，我和秋越走越近了。

秋和我以兄妹相称。她家长里短都爱讲给我听。与别人的悲情描述不同，她往往以第三方的角色解说故事，好像家里的事和她没有多大关系一样。

        晚自习结束，我常与她结伴而行。我住在大姐家，放学回家和她顺路。一天晚上，我们边走边聊，我的手刚好碰到了她的指尖，她抿嘴嘻嘻一笑，而我则像电灼了一样，一股暖流从指尖传遍了全身。

        我逐渐对她产生了依赖。自卑而胆怯的个性却让我常常否定这种感觉。秋在我面前始终落落大方、谈笑风生。

        毕业前夕，秋送了我两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她在上面写了这样一句话：祝哥哥考上理想的学校，也祝我们的友情永葆青春的颜色！

        上高中后，我与秋拉开了空间距离，这反而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秋身穿黄色风雪衣的形象总在我的眼前走动。周末回家，我期待着与她在中王大街上邂逅。我的心砰砰地跳着，陪伴着我从中王村疾驰而过。车轮急急碾过的不是车痕，是我下一次紧张的期待。

        我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告白，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与想法。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表达我的心愿。

      李双平老师邀请我们考上高中的同学到中王学校和那些仍在校复读的同学见面。秋坐在床头，面带微笑，低着头，两手不知抚弄着什么。我们彼此都静静地倾听着李老师的讲话。

        后来，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啊？”

        她说：“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你为啥一直低着头，不看我一眼呢？”

        “我不好意思抬头，但我心里已经感觉到你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已经是高二学生了。三月天好似小孩脸说变就变。天空罕见地飘起了雪花。秋顶着一团一团梨花一样的大雪来学校找我了。

        我们在校门口见面的一瞬，她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震，感到了一些异样。这是我们认识近三年以来，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们踩着地面薄薄的一层白雪，沿着轵城大街一路向电厂走去。她说这几天她心情烦闷，所以就想来见见我。我们不怎么说话，就那么迎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一直向前走。

      我回来的时候，零星的雪花还在飘落。学校门口的麦田里，麦苗像披了一件白色薄纱。那些急着追赶早春的麦苗，顶破了头上薄薄一层透明的白雪，傲然挺立在春天里。

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我急步走进了校门，迎着风雪在校园里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