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道上,十来个逃荒的乡下人蹒跚走来。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显是有好些日子没有吃东西了。其中有一少妇,虽饿得消瘦,但难掩她清秀的姿容。她吃力地拉着一辆板车,车上躺着一个病容惨淡的男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帮少妇推着板车。
男孩问少妇,嗓音里带着些许哭腔:“娘,你说爹爹他,会不会死啊?”
少妇挤出一丝笑容,说:“当然不会!云龙,你瞧,咱们就快到平州城了。到了平州,娘就去找大夫,给爹爹看病!”
游云龙又问道:“可是没有银两,怎么能找来大夫?”那少妇道:“凭娘的绣工,不愁挣不到银两!”游云龙这才满意。
少顷,平州城城门远远在望。赶了四五个月的路,总算要到了!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卯足了劲儿,朝城门走去。
迎面忽见两人驾着一黑一白两骑骏马,急急驰来。那少妇避让不及,心下一惊,已然被那黑马冲撞得摔倒在地。板车也被掀翻了,那病重的男子滚到了路边。
两骑马皆惊得人立而起,嘶叫不已。黑马上身着华服的公子,更是被甩下了马,额头撞上了路边的石块,顿时鲜血直流。白马上跟班模样的少年,稳住马匹后,连连下了马。
那黑马公子大概三十四五岁,身宽体胖,名叫李鹤冲。仗着家里的权势,在平州城里不可一世,人称李太岁。李鹤冲站起身,对那少妇怒道:“你奶奶的,怎么走路的?小爷刚出门,就招了一身晦气!”
少妇听他出言不逊,心下恼怒。站起身子,也不理睬他,只去搀扶滚远的游郎。李鹤冲怒气更甚,走到少妇身边,一脚又把游郎踢翻在地。少妇扬起脸,一口唾沫吐到他鼻尖上。
李鹤冲抬起手,正要给她一个耳光。突然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虽面色不佳,但星眸如波,秀似芝兰。这一耳光,他便没有打下去,怒气也全消了,满目轻佻:“哎呀!小娘子还是个大美人儿!小爷见过的美人儿也不少了,似小娘子这般貌赛西施的,倒还是头一遭见!走走走,陪小爷乐呵乐呵!”说着就来拉少妇的手。
游云龙怒不可遏,冲了过去,一口咬在了李鹤冲的左手虎口上!
李鹤冲剧痛难耐,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小杂种!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举起右手,一巴掌,狠狠呼在了游云龙的脸颊上。他的脸颊顿时绯红一片,肿得老高,这才松了口。少妇赶紧把他揽到身边。
李鹤冲的左手,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他瞪了少妇母子一眼:“你们给小爷等着!”又叫那跟班牵过马来,回城找大夫去了。
(二)
济世堂。游夫人对黄大夫苦苦哀求:“大夫,您行行好,去看看我夫君!”转身对着游云龙,“云龙,快给黄大夫磕头!”
游云龙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小小的脸蛋上,划过了两道泪痕:“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爹爹,再晚一会儿,恐怕就来不及了!”音落,已哇哇哭出声来。
黄大夫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那李鹤冲我开罪不起。你们得罪谁不好,偏偏去得罪李太岁!这不是……唉!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游夫人还不死心:“大夫,您行行好!随我去瞧瞧吧!治好了我夫君,我到这济世堂,给您老当粗使的丫头!”
黄大夫又叹了口气,不忍再听下去,说:“恕老夫无能为力。”索性硬起心肠,转身进了内堂,把两母子晾在了那里。游夫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云龙,走,咱们去找别的大夫!”
妙手轩,大夫出诊在外。
仁心坊,小药童把他们赶了出来。
思安局,关门谢客。
最后,母子俩来到了华佗斋。远远地,便瞧见大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显然都是看病的。过了老半天,也没不见那队伍移动些许。照这个排法,三天三夜也轮不到他们。
游夫人冷笑了一声:“也不知这些人,是真病还是假病!”游云龙也已明了:“这平州,是李鹤冲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娘,咱们回去吧,回去陪着爹爹!”
(三)
铁枪庙,庙里残破不堪,游郎平躺在一大片枯枝败叶上,已然气绝。游夫人扑倒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泪人儿。游云龙亦是大哭不止。
那七八个同来平州城的乡下人,皆尽围了过来,一边劝慰,一边暗暗垂泪。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止住泪。那几个同乡,合力在庙外刨了个大坑,把游郎葬了。游氏母子坐在坟前,怔怔不语。
何大宝从前与游家比邻而居,长得五大三粗的,皮肤黝黑。他颇能体恤游氏母子:“游家娘子 ,让云龙陪着你,在这铁枪庙里将养些时日。挣银子填饱肚子的事,就交给我们!”
游夫人感激地看着何大宝,点点头。
当日,同乡们都出了庙门。傍晚回来时,一个个的脸色都难看极了。何大宝骂道:“他奶奶的,咱们几个到酒楼去,问他们要不要店伙计,被那老板像赶苍蝇似的轰了出来。去马市上问要不要打杂的,又要轰我们走!我们赖着不走,那马铺的老板,竟端了盆马尿出来,直泼过来!老子的衣服全湿了,沾了一身骚味儿!”
游夫人只道,那李鹤冲只会针对他们母子。哪料到,竟累及到同乡。她很是过意不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伙儿依旧受挫不断。原先逃荒到此,就是想过上好日子。殊不知竟比原先还不如!同乡们对游夫人母子越发不满了,没一个人给他们好脸色!嘴碎的牛五娘,更是动不动就指桑骂槐。
这一晚,众人正在庙中,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游夫人手拿枯枝,拨弄着柴火,犹豫了好一会儿,说:“因我们母子之故,这段日子大家不得安生!不过大家放心,我已想到了对付李鹤冲的法子!”
(四)
燕春楼,李鹤冲正搂着两个妖娆的姑娘,喝酒取乐。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游夫人闯了进来,面若冰霜。
老鸨在一旁极力拦着:“哎!你这是干什么?燕春楼岂是你一个妇人,能来的地方!看你模样不错,若想入行,我们到外间慢慢谈!”
游夫人睬也不睬,径自走到李鹤冲面前。李鹤冲两眼放光:“哎呀!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小娘子么?来来来,陪小爷乐呵乐呵!”又对那两个妖娆的女子摆摆手,“你们两个,出去出去!”
两个女子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子,狠狠白了一眼游夫人。还是老鸨识趣,一把拉过两人,拽到了屋外,关上了房门。
李鹤冲一脸淫笑:“小娘子,过来!”伸手便来揽游夫人的腰。游夫人冷冷地退了一步,躲开了,说:“要我从你,你须得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不准再为难我的同乡。第二,我的家乡伏阳已大旱多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你须得命府上的护卫,运送三百石粮食到伏阳救灾。第三,为我们母子置一栋宅子,你想会我时,便直接来这宅子。”
“美人儿说怎样便怎样!”
果然,同乡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他们都在平州城里找到了活计,或当跑堂的,或是马车夫,或做茶博士,也都不需要再在铁枪庙里栖身了。那三百石粮食也正往伏阳运去。游氏母子被安置在了一个华美宽敞的宅子里。
可日子久了,风言风语就来了。整个平州城都说游夫人是小娼妇。当初的同乡,何大宝牛五娘等人提到她,也总要加一句不要脸。
(五)
这一日,游云龙正和几个小孩在街边玩耍。不知怎地,无意中撞到了一个小女孩。游云龙正弯身要扶她起来,那小女孩见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尘,早已恼了:“野杂种,你干嘛推我啊?”
游云龙小脸涨得通红:“你说谁是野杂种?”
小女孩爬了起来:“当然是说你!我娘说,你既姓游又姓李,是名副其实的野杂种!”游云龙气极,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握紧了拳头,就朝小女孩招呼过来。
其余几个小男孩蜂拥而上,把他打倒在地,一边咒骂一边拳打脚踢。不消一会儿,他已鼻青脸肿。
小女孩哼了一声,说:“走吧!咱们不跟野杂种玩!”几个小孩儿转身走了。
当晚,游云龙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游夫人见他不对劲,忙去敲房门,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游云龙就是不肯说,游夫人只得摇摇头作罢。他恨极了李鹤冲,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又怎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隐隐间,他觉得自己也恨上了自己的娘。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吓了一大跳。他小小的脑袋瓜里藏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快把他撕碎了。
夜深人静,他提笔留下了几个字:“娘,我不想再留在平州了,我走了。勿念!”他本来想写一封长信,但心中那股对母亲隐隐的怪罪迫使他没有这样做。写罢,他偷偷出了门。
(六)
游云龙在外游历了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间,他因偶然的机缘,做起了丝绸生意,成了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但他并未娶妻。他从一个幼童稚子,变成了一个风霜满面的中年汉子。他似乎能理解母亲了,但对李鹤冲的恨却愈来愈烈。他想回家了,想回去看母亲。
再次回到家里,游夫人的鬓边已生满了白发。母子俩相扶着,大哭了一场。
游夫人说:“云龙,我知道你恨我,也恨李鹤冲。”游云龙涕泪齐下:“娘!我不恨你!”
游夫人摇摇头,说:“你别骗我了!我当年委身李鹤冲,实是无奈之举。我本打算,等他派人把粮食运到伏阳后,就自行了断。谁料你又突然不告而别,我苟活于今,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游云龙泣不成声。
游夫人续道:“我也恨李鹤冲,但他运送粮食到伏阳,救下了伏阳千万条百姓的性命!帮他们度过难关,重新安居乐业。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算是补偿了我,他早已不欠我什么了。”语气严厉起来,“我不准你在他有生之年,向他寻仇!答应我!”
游云龙含泪点头。
翌日,游夫人自缢身亡。游云龙在铁枪庙外,把爹娘合葬到了一起。办完葬礼,游云龙心如死灰。一方面,为母亲的离世悲伤欲绝。另一方面,又为不能向李鹤冲寻仇,感到生无可恋。他终日在酒馆流连,喝得醉醺醺的。
这一日,游云龙刚从小酒馆,回到家门口。正要开门,却听背后有人说道:“游云龙,你想寻李鹤冲报仇么?”
游云龙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是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又说:“你娘叫你,在李鹤冲有生之年,不可向他寻仇。那他死后呢?你大可以让报应,应在他下一世身上!”
游云龙一个激灵,酒一下子醒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娘说过的话?”那男子不答,只说:“你还想不想报仇?”游云龙不置可否,说:“你当真有法子,让报应应在李鹤冲的下一世身上?”
男子说:“你付我三万两黄金,我教你报仇的法子!”经商期间,游云龙已积下了不少财富,他心下一动,眼神里有了光彩。
男子察言观色,知他已动心:“带上黄金,跟我来!”游云龙忙不迭地进了宅子,少顷,抱着一只装满黄金的木盒子出来了。
男子带着游云龙到了附近的一条小街,走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前,说:“上去!”游云龙依言进了马车。那男子坐到车前,扬起马鞭,催马前行。
游云龙在车中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男子道:“金袍魔君(请参阅《金袍魔君(奇思妙想21)》)。”
(七)
石洞,有两个偌大的浅池。池中飘着一只只小小的纸船。每一只纸船上,都燃着一只蜡烛,长短不一。那些蜡烛的火焰,或是黑色或是灰色或是白色。
金袍魔君道:“池中的每一只蜡烛,都是一段命运。火焰的颜色越是漆黑,命运则越是凄惨。人死后,只需撬开他的嘴巴,滴三滴烛泪进去,这个人下一世的命运,便被更改了。你看看,要哪一只蜡烛?”
游云龙伸手一指:“要那个!”那是所有的蜡烛当中,火焰颜色最黑的一只。
金袍魔君做了个手势,那只装着黑心蜡烛的小船,径自朝池边飘来。其余的小船,纷纷让路,飘到了两边。
金袍魔君俯身拿起蜡烛,却并不急着交给游云龙:“改人命运,实属逆天行事。一切后果得自己承担,你可想好了?”
游云龙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鹤冲悲惨的下场,他恨恨地说:“我早已想好了!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金袍魔君这才把黑心蜡烛给了他。
游云龙说:“魔君,这只蜡烛里藏着的命运,究竟怎么个悲惨法?你说给我听听,让我乐呵乐呵!”说出李鹤冲常说的那句乐呵乐呵,他心中甚感畅快。
金袍魔君说:“黑心蜡烛里,是一段女子的命运。这女娃娃一出生,左边脸颊上有一片不易觉察的胎记。她长大之后,那胎记会越长越大,越长越黑,左半边脸整个都会被它遮住。乍一看,很是吓人。在她十岁那一年,有一天,这女娃娃在外玩耍。突然下起了暴雨,刮起了很大的风,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她急忙跑回了家。刚进家门,迎面看到她爹爹正要出门去找她。正在这时,外面突地雷电交加,屋外忽地被照亮又忽地漆黑一片。她爹爹瞧见一个人站在门口,好似只有右边半张脸孔,以为遇到了什么鬼怪。又惊又惧,当场气绝!”
游云龙道:“吓死亲爹,李鹤冲活该有此下场!”
(八)
李府,深夜。李鹤冲的棺木,停在大厅里。游云龙白天趁人多之时,混进来藏了起来。此时,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棺木旁,轻声推开棺盖。从怀中取出黑心蜡烛,方一掏出,那蜡烛竟自己燃了,火焰黑如乌木。
游云龙把左手伸进棺木,捏住尸体的嘴,用力一按,开了。右手拿着黑心蜡烛,凑到了尸体嘴边,轻轻一斜,烛泪滴了进去。
一滴,两滴,三滴。
游云龙把黑心蜡烛放回怀中,那火焰立时灭了。他又重新盖好了棺材盖,出了大厅,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大仇得报,游云龙一身轻松。他心里盘算着,今后得好好过日子了。他娶了一房貌美贤淑的媳妇儿,和和美美地过起了小日子。
(九)
蓦然,卧房里传出了婴儿啼哭之声。游云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房门前。方推开房门,稳婆已抱着婴孩走了过来。
“贺喜老爷,添了个千金!”
游云龙小心翼翼地抱过襁褓,爱怜地瞧着小小的婴儿。他年近半百,方得一女,欢愉之情无以言表。忽地,游云龙瞧见婴儿的左侧脸颊上,有一块淡淡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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