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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让我去装西瓜。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屋门,家门口停着一辆小四轮农用拖拉机,前面是残破的车头,看起来饱经风霜,后面是牵引的拖车,上面沾满了污泥。拖车的车厢里面已经放了一些西瓜,一个个又大又圆,一看就知道里面多汁脆甜。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就知道,又要到城里的亲戚那里去卖瓜了。
车厢底部放满后,想要再往上放更多的西瓜,就够不着了,需要踩在已经码好的西瓜上面,再一层一层放。这个工作大人是干不了的,大人的体重会把下面的西瓜踩烂,我那时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是干这个工作的合适人选。我也非常乐意接受,因为有种被需要的快乐。
就这样,我父亲母亲轮流把屋里的西瓜抱到车上,我接过他们的西瓜,一层一层、整整齐齐地码好。虽然已经接近傍晚,可是经过烈日一天的灼烧,外面还是如同蒸笼一样闷热,不一会,我就已经全身湿透,汗水顺着额头流入眼睛,蜇得生疼。我也顾不上去擦,当然擦也没有用,汗水太多了,像源源不断的小溪流。我们三人流水线作业,很快车厢里的西瓜已经像个小山一样,堆得不能再堆了。父亲把我从西瓜山上抱下来,用塑料薄膜把西瓜堆包紧,然后再用绳子从上面穿过,一道一道用力地绑住。这样将西瓜完全固定在拖车上,我们的工作也就暂时完成了。
夕阳西下,父亲母亲不知道又去忙什么其他的事情了,我无事可做,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云。我的童年生活太无聊了,呆呆地坐着看云一直是我极为重要的娱乐项目。还记得那天,云彩很多,大片大片洁白的云彩在天上安详地变幻。等天又暗了一点,整个天空又开始呈现一片玫红色了,满天的晚霞如同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博大,壮丽,宁静,温柔而又充满力量。镶着红色金边的云彩,如同巨大的棉花团,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舒缓,那么美,似乎可以抚平人间一切的苦难和忧伤。
我沉醉在这巨大的美中,忘了时间。而此时,我的父亲母亲也在看着天,他们在等待,焦急地等待,等待天赶紧黑下来,天黑下来,我们就要出发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天黑出发呢?当然不是因为白天太炎热,对于农民而言,再毒辣的太阳也都是并不在乎的,选择天黑出发主要还是为了躲避路上的检查。好像是叫做养路费还是什么的费用,开车上路就需要交,而我们没有交。如果被抓住,就要交费再加上罚款,我父亲显然是不准备交费,更不准备被罚款,所以只能选择在黑夜的掩盖下铤而走险。
夜幕终于降临了,看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父亲从小四轮拖拉机的驾驶座的坐垫下面,拿出一个像拉直的“Z”字型的摇把,插入拖拉机的发动机位置,开始用力地摇动,这个破旧的拖拉机就“腾腾、腾腾”地发动了起来,声音有气无力、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一个勉强被喊醒的,风烛残年的老爷爷。拖拉机只有一个驾驶座,父亲把我放在挨着驾驶座的,后驱动轮的挡泥板上,和我说了一声,坐好,抓紧驾驶座的靠背,然后就开着拖拉机向巨大无边的黑暗中驶去,只留下我母亲一个人站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中,目送我们离开。
天是真的黑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除了我们拖拉机头上一盏昏黄的小灯外,天地之间再也看不见任何的一丝光亮。那时的豫南农村,虽然几乎已经普及了电灯,但农民们为了省电,是舍不得开的。在黑夜里,总是尽可能地减少一切开灯的可能,甚至吃饭都是关着灯吃,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吃饭要什么灯,还能找不到嘴。所以,那种黑是真实的,纯粹的,巨大的,是现在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现在的黑夜,或远或近,总会有丝丝的亮光,而那时的黑夜是没有的,一丝亮光也没有,是真正意义上的漆黑漆黑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十分纯粹的黑。
我坐在拖拉机左边的挡泥板上,右手紧紧抓住父亲驾驶座靠背的钢管。我们的车灯昏黄幽暗,忽明忽暗,在巨大的黑暗里穿行,像是掉进了巨大的墨水瓶,巨大的黑色的墨汁如滔天巨浪一样扑面而来,羸弱的车灯奄奄一息,我也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看父亲倒是毫无感觉,正在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开着拖拉机在乡村道路上飞驰,像一个威武的船长。我非常诧异,父亲是怎么看得见路的,是真的能看见吗,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见。虽然那时的农村,夜里的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行人,但我敢保证,如果让我开,我一定一下子就开到路边的水塘里,或者是撞到路边的树上。事实上,我也确实有这样的担忧,我们真的不会撞到路边的树上,或者一头扎进路边的水塘吗?如果会,那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拖拉机转了一个弯,感觉走上了一条大路,路比之前更宽阔更笔直了,似乎也更加地安全了,我还没来得急放松心情,就又迎来了另一个挑战。刚才走的是乡间的土路,路面都是泥土的,比较松软,在长期的人踩车轧之下,还比较平坦。现在走的大路,路面上是铺了一层碎砖和石头子的,这是为了保证下雨的时候也不耽误通行,但是在晴天却是高低不平。拖拉机本来就没有什么减震系统,一走上这样的路面,就立刻剧烈地颠簸起来。加上我坐在后轮的挡泥板上,挡泥板就是一块铁皮,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拖拉机一下一下地把我颠得飞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这块铁皮上,铁皮撞击着我的尾骨,咚咚作响。可是比起屁股的疼痛,我更担心的是被颠掉下去,如果被颠掉下去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下面飞驰的车轮碾死,即便不会,也肯定会被父亲严厉地责骂,因为他已经告诫过我,要坐好,要抓紧,而我没有坐好,也没有抓紧,我是那么地没用。我偷眼去看父亲,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正在聚精会神地开车,丝毫没有觉察到我所处的艰难境地,我也不敢主动和他说。我没有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抓紧驾驶座靠背上的钢管,像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我的右手酸疼了太久,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我知道,我绝不能松手,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坚持,再坚持,抓紧,再抓紧,拼命地抓紧,我知道,我一松手就完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路的前面慢慢出现了亮光,我知道县城到了。城市是多么好啊,像天堂一样,路面那么平,感觉不到一点的颠簸,关键它有光,一直有。这种对光和平整路面的向往,至今仍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时不时地会冒出来刺我一下,那种痛虽然细微到若有若无,但却能一下子触及心灵深处,让人灵魂都开始战栗。这种感觉从小就在城市生活的人是永远也感受不到的。外部的环境已经变得轻松舒适了,但我的父亲却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虽然县城的道路上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可他的眼睛还是警觉地扫视着四周,车开得一会快,一会慢,试图躲过任何有人出现的地方。我知道他是怕被检查的抓到,我的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唉,养路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会让人夜里不睡觉,躲在街角里等着抓人,更是会让我的父亲甘愿冒着生命危险黑夜里开车,那应该是需要很多钱吧。养路费,养路费,大概是为了养路而收的费用吧,我们走了别人的路,就应该给别人交费吧。我的父亲走了别人的路,还不想给别人交费,他是坏人吗,他是小偷吗。他是坏人,我也就是坏人的儿子了吧,他是小偷,我也就是小偷的儿子了,我们都是坏人,是等着被抓的坏人,我们为什么要做坏人呢,我不想做坏人。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可是我也不敢让父亲知道,只能偷偷擦干。
很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盘查,顺利地开到了亲戚家。亲戚是我的姑奶和它的子女们,因为平时来往少,很长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亲戚。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姑奶就是就是我爷爷的妹妹,我爸的姑姑,说起来还是比较亲的亲戚。大概是姑奶嫁到了城里,它的子女也都在城里工作,这样我们家就有了一些城里的亲戚。摸到姑奶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父亲带着我去敲门,那是一处带着一个小院子的平房,我只记得大门很高,门前有好几级的台阶。敲了很长一会,姑爷姑奶过来开门,看到是我们非常的惊讶,赶紧招呼我们进屋。现在想想,那时也没有手机电话,三更半夜的有人突然登门,也确实是够惊讶的。姑奶姑爷却十分热情,丝毫没有因为我们冒昧来访而有半点生气,进屋后姑奶抱着我,心疼地说,这么黑怎么过来的,还带个小孩,然后拿了一堆零食要给我吃。我被抱着,感觉别扭的难受,拿过来的零食,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也不敢吃。姑爷给我们倒了水,还要忙着给我们做饭,我父亲坚决推辞,说是在家吃过了,开车太累了,明天还要卖瓜,想要早点睡,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姑奶让我们睡在屋里,父亲说要去车旁睡,要看着车上的瓜,姑奶他们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挽留。于是就在我们拖拉机拖车的车厢下面,放上了一个草席子,就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床。姑奶还想劝我到屋里和她一起睡,我自然是十分地不愿意,虽然知道是亲人,可是非常不熟悉,我坚持要和父亲睡外边,他们也就只能听我的。
把我们安顿好之后,他们就回屋了,我和爸爸就睡在路边的车底。过了一会,姑爷又从屋里跑出来,给我们送了蚊香和蒲扇,父亲感觉很不好意思,我的心里也是一阵温暖,真是非常好的人。就这样,我们躺在大街的路边,躺在拖拉机的车肚底下,像两个无家可归的野人。场景虽然狼狈,但我悬着大半夜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坚硬的地面硌得我身上疼,但路途的疲惫和劳累让睡意向我重重地袭来,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迫切地需要睡去,父亲在我身边已经打起了呼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痛痒弄醒,意识逐渐清醒后,感觉手上、脸上、脚上,全是蚊子叮咬的大包,并且不断地,还有新的地方开始起包、发痒。我痛痒难耐,却困得睁不开眼,我又困又累又浑身的痒,我在草席上不停地翻滚,也没有用,最后我委屈地闭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迷迷糊糊中,我感觉父亲坐了起来,一边用扇子给我扇风,一遍用手抚摸我腿上蚊子咬的包,我的心里一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爱的温度。父亲老实木讷,不善于表达情感,一直对我极为苛刻严厉,责骂批评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从小对父亲极为害怕,却从来谈不上多深的感情。那晚扇风、赶蚊子的感觉让我这么多年还是记忆犹新。父亲给我扇风,赶蚊子,我很快进入了梦乡,至于父亲后来睡了多久,睡了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早上醒来,回到姑奶家里,她的儿女,也就是我的表叔、表姑都过来,一屋子人围着说话,十分地热闹。我却从不说话,别人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不问我就不说,像个听话懂事的木偶。我不是在外面不说话,我是在任何地方都不说话,我不说话,我也不玩,我就傻傻地站着,我观察,我思考,我就是不说,看懂的事情我不说,看不懂的事情我也不说,你要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但我从不会主动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养成这个性格的,还是天生就是如此,谁要是惹我了,我就哭,一直哭,一直哭,哭一整天,哭到嗓子嘶哑,如果没人劝我,我是真的准备哭到死的。表姑、表叔们都在夸我老实听话,父亲就反驳是农村小孩,脑子笨,比较傻,我觉得他们也只是客套,并不在意。
我不再管他们说话,开始观察亲戚家里的全貌。平平常常的间堂屋,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虽然小,却收拾的十分雅致。尤其是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葡萄树,葡萄树枝叶繁茂,顺着架子几乎爬满了院子上空。葡萄架下面是一串挨着一串地、密密麻麻的葡萄,葡萄大部分都已经成熟了,紫红色的一片,地下也掉了很多,像是过于成熟脱落的。我想到几年前,在乡里的街上看到卖葡萄的,想让父亲买一点,父亲怪我,啥也不干,就知道吃,我就再也不敢提这种要求了。我心想这葡萄看起来就很好吃,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吃呢,真奇怪。
一会就开始吃早餐了,早餐吃的油条、菜角和绿豆稀饭,油条轻薄酥脆,菜角皮薄馅大。我感觉真的太好吃的,这些应该是从街上买回来的,和我在家里吃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家里的油条和菜角瓷实厚重、土里土气,一点也不酥脆。稀饭里面是加了绿豆的,而家里的稀饭是从来不会加白米以外任何东西的,十分地寡淡无味。吃的菜是自己家腌的咸菜,我自己家里也是常吃咸菜,本来我是非常讨厌吃咸菜的,但今天的咸菜是放了肥肉一块炒的,我就感觉非常好吃了。父亲说我,你不是不爱吃咸菜吗,今天怎么吃了,我说不一样,这是里面加了肉,父亲也就无话可说了。
吃过早饭就是紧张忙碌地卖瓜了,卖瓜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沿街叫卖,严格来说应该是上门推销。姑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的两个表叔和表婶、两个表姑和表姑父都是县里各个单位的,过来卖瓜就是指望着他们帮着推销。小表叔借来了小推车,我们把西瓜放到小推车上,送到单位的家属院,然后就挨个同事敲门,问要不要西瓜。西瓜在夏季是每家每户都要买的,加上又是同事过来推销,自然大多数人都会买一些,所以销路并不是问题。在卖瓜的过程中,父亲忙着给人称瓜,送瓜,我就在旁边站着,看着,我什么也不干,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干不了什么。
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只顾忙着送瓜,把收钱的袋子随手放到了小推车的把手上,回来的时候,旁边买瓜的人笑呵呵地和父亲开玩笑,说你这卖瓜的对我们挺放心的啊,钱包挂车上也不拿,人就走了,也不怕我们给拿跑了。父亲憨笑着不说话,等人走后,却非常生气,对着我大发雷霆,骂我没眼色,一点用没有,钱包都不知道拿好。我十分地委屈,心想你也没有让我拿钱包啊,我怎么知道去拿,我不敢还嘴,只能偷偷地流眼泪。
瓜买完之后,就是回去吃饭。中午饭是在大表姑家吃的,等我们回到亲戚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有大人,有小孩,我知道那是我的表叔、表姑和他们的家人。由于人太多,吃饭的大桌子根本坐不下,就又在大桌子旁边摆了一张小桌子,大人们坐大桌子,小孩们坐小桌子。表叔们拉我父亲去大桌子,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和孩子们坐小桌子。父亲和表叔们在大桌子上喝酒、闲聊,热火朝天,我在小桌子的境况却十分尴尬了,因为这些孩子虽然都是我的表兄弟、表姐妹,但我们并不熟悉,甚至完全不认识,也更谈不上什么亲情可言。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我一直在思考,我要不要和他们说话,我说什么呢,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显得得体,他们说的,我也插不上嘴,我也不敢插嘴,怕是一张嘴就暴露了我的无知和可笑,虽然我肯定必然是无知可笑的,但是我怕他们看出来,甚至我也知道他们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毕竟那是藏不住的,但是我怕他们说出来,一旦他们真的说出来,我的心理是完全承受不了的。所以我只能一句话也不说,保持我一贯的木偶本色,在他们问我什么的时候,就认真小心地回答着,我小心翼翼,忐忐忑忑,我害怕他们,我怕他们点破我那脆弱的自尊,因为它薄如蝉翼,不堪一击。时至今日,每当深夜,我审视自己内心的时候,我感觉这种害怕的心理还没有完全消退。事实上,他们也都是小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我似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尴尬。其中一个稍大一点的,我的表哥,或许是来自于年龄较大的责任感,也或许来自大人秘密的安排,一直让我多吃菜,我连忙说好好好,我想这也可能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尴尬的语言了。那天的菜很好吃,很多我没有见过的食材,很多我没有见过的做法,可是我不敢多吃,每一样菜只是吃一点点,或者他们硬劝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再吃一点点,然后就不再吃了。我很想吃更多,我怕他们笑话我贪吃和没见过世面,我更怕父亲骂我不懂事。
我的小表姑看不下去了,从大桌子上下来,坐到我的身旁,说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菜不合口味啊,可不能饿肚子啊。小表姑离我很近,我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水的味道,非常地好闻。她一个菜一个菜地问我,这个想不想吃,那个想不想吃,我都说我吃饱了,不能再吃了。表姑说你吃的太少了,你现在正在长身体,不吃饱怎么行。然后一边说着,一边盛了一大勺红烧肉,放到我的碗里,说今天这个红烧肉做得可以,你多吃一点,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一下子感到非常地温暖,特殊地亲人地温暖,可是这种温暖很快就黯淡了。表姑给我盛完肉,回头就对着我爸说,老表,你是怎么回事,就这一个小孩,怎么穿的跟个乞丐一样。我的心里一震,我像乞丐吗?表面却没有吭声。父亲憨笑着回答,农村人,条件差。大家就不再说这个事了,都觉得并没有什么,但我的心里却并不好受,碗里的红烧肉软糯香甜,还加了我从来也没有吃过的蜜枣,可是我却再也吃不下去了。要说是受到很大的屈辱吗,理论上当然是没有的,因为即便是在当时,我仍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表姑并没有恶意,我可以肯定坚决地说,绝对一丁丁点的恶意也没有。对于表姐弟而言,这样的玩笑简直太客气了,客气的甚至都有点见外。而且我清晰地知道,这样说还有为我打抱不平的含义,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感觉难受呢,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但我就是难受,心头受了重重地一记重击,开始还感觉不明显,后来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并且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治愈,甚至反而是恶化了起来,可能终身难以治愈。我是乞丐吗?也许吧。
饭后,我父亲已经喝醉了,加上昨天夜里估计也没睡好,被表叔扶着,送到姑奶家里沙发上躺着睡了。我也跟着过去了,表叔问我睡不睡,我说我不瞌睡,实际上我也很瞌睡,但我看姑奶家已经没有空闲的床了,唯一可以睡人的沙发,父亲已经躺在上面鼾声大作了,我要是想睡,就要睡到姑奶的床上。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硬撑着说不瞌睡。表叔说,那你不睡就在这看看书,我回家睡一会。他从屋里给我拿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让我看,我就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看了起来,表叔就走了。这样的安排对我来说也是有趣的,因为我父亲从来不会让我没事看看书,父亲只会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没有写完,就去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就帮着干农活。这样的做法也不可避免地导致我为了不干农活,常常在桌子前一天一天地坐着假装写作业。表叔给我的书也很好看,那么多神奇的知识,让我如饥似渴。父亲是不允许我看课本以外的书,也不可能给我买书,他认为那都是闲书,看那有什么用,做完作业就要干活。我曾经借同学一本唐诗三百首拿回家看,被父亲大骂了一顿,所以我从小对新鲜知识极为迫切地渴望。我去大舅家,大舅家糊墙的报纸我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我和母亲赶集,我溜进街上的书店里看一本格林童话,我看了一个中午,所有故事都能记住,然后还能讲给同学听,赢得了一个故事大王的称号。而此刻,我坐在松软舒适的沙发上,看着这么有趣的书,感觉真是非常地幸福啊!可是这幸福却是那么地短暂,而且并不属于我,很快我就要回到那个没有知识,没有新鲜事物,只有干不完的农活的家里了。
我正在入迷地看书,姑爷从外面进来,拿了两把葡萄给我,我知道那是从院里的藤上摘得,让我吃吧,然后就没再说什么,就又出去了。我看着眼前的葡萄,饱满晶润,有的深红,有的浅红,有的是绿色的上面带着一丝丝地红,完全不是我们现在吃的那种全部暗红,一看就是完全自然成熟的,我吃了一个,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水立马就流满口腔,直击心田,那滋味让人回味无穷。现今,姑爷已经去世多年,姑爷就是这样的人,我见他不多,感觉每次见他,他都很少说话,是个不说话的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半下午的时候,小表姑又从外面过来了,见我父亲还在沙发上睡着,就让我跟他出去。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就只好跟去。他带着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然后到了一家服装店,然后开始给我试衣服。试了几件,她都不满意,直到试了一套牛仔服,表姑笑着说,这个可以,帅多了。我当时一头蒙,我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帅是什么意思,我们那的人也从不说这个字。然后她低着头,问我喜欢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红着脸不说话,表姑就说,就要这一件了,然后就去付钱。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是要给我买衣服,我非常害怕,我不敢要,我怕爸爸骂我,可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只能木讷地呆着。然后,表姑又问我,就穿着新衣服吧,旧衣服拿着。这我是坚决不能同意的,我害怕爸爸发脾气,害怕自己被别人笑话,我穿着一身新衣服,却像完全没穿衣服一样尴尬,表姑也就没说什么,让我换回原来的衣服,拿着我的新衣服就回去了。
回到家就是傍晚了,天已经快黑了,是的,我们还是要等到天黑才能上路。爸爸已经睡醒了,看到给我买的衣服,果然很生气,但是也不好发作,只是一个劲地表示不能要,坚持让表姑拿去退了。表姑自然是不能同意,就说买过的衣服,店里已经不让退了,父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看外面天已经快要黑透了,父亲就说要走了,姑奶他们也不再挽留。上午卖瓜的时候,我们专门留了一些,放到姑奶家,给他们每家分一些。走的时候,表姑表叔他们还要给西瓜的钱,父亲当然是坚决不能同意,然后就是经典的亲戚客套推搡环节,他们硬要给钱,说卖西瓜也不容易,我们买其他的也要买;父亲坚决不要,说已经够麻烦了,不要再提了。父亲把我放在拖车车厢里,然后从车座底下掏出摇把,摇响了车,开车要走。他们就把钱扔到拖车车厢里,父亲捡起车厢里的钱,扔到姑奶院子里,然后说了一声,走了。然后就开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车厢坐着,看他们也就回屋去了。
西瓜卖完了,拖车的车厢空了,我就不用再坐在拖拉机前面的挡泥板上了,我现在有一整个车厢可以坐,车厢里来的时候还垫上了稻草,整个舒适性比来的时候好太多了,我的心情也放松了起来。只是一会,我又怅然若失了起来,我手拉着坚硬的车厢,听着拖拉机不紧不慢地,有气无力地,“腾腾、腾腾”地声音,一股熟悉地稻草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冲入鼻腔,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白云,白云一如往常,优雅闲适,突然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我的心里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感觉此时,特别需要大哭一场,放声地哭,用力地哭,无所顾忌肆意地哭,可是我不敢哭,父亲听到了,一定觉得我在发神经,并且痛骂一顿,我只能默默地无声地掉眼泪。
车离开姑奶家所在的胡同,又走了两个路口,突然又一头闯进另外一个小胡同里,停了下来,父亲下了车坐在墙根也不说话,我也不敢问他为什么要停下来。后来回到家之后,在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我才知道,我们还是走的太早了,这个时候走,被抓的风险依然十分大,可以说,在夏季,不到后半夜都不能算安全。可是,我们也不能在亲戚家等到后半夜,那样人家还要准备晚饭,还要更多地打扰别人,父亲也不想打扰别人。就这样,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小胡同里,沉默地坐了很久,我坐着实在无聊,就伸手去摸我的新衣服。父亲看到后,大发雷霆,生气地对我说,你懂不懂,衣服、饭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我当然不懂,我怎么能够懂呢,甚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清醒地知道,父亲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非常地生气。我又气又怕,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厉声命令我别哭了,可是他越说,我越哭,结合着之前的委屈,彻彻底底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父亲也没有办法了,生气地摇响了车,也不顾现在上路是不是还会被抓,开着车就往家里走去。
我哭得实在太伤心了,已经无力去抓住车厢坐起来了,我躺在车厢里的干稻草上,也不管车怎么开,往哪开,只顾闭着眼睛一个劲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感觉我哭够了,我的心里不堵了,我舒服了。而且我感觉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我两腿一用力,人一下子就窜到了天上,我在云彩堆里,跳来跳去,云彩里面是金光闪闪的,炫彩夺目,非常美妙的仙境。我这看看,那瞧瞧,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趣、新鲜,我不停地往上窜,我想看看上面还有什么,有天宫吗,有神仙吗,有玉皇大帝、孙悟空吗。可是,跳着跳着,我的神力却时灵时不灵起来,我一用力,窜得老高,在云彩里闪转腾挪,游刃有余;我再一用力,坏事,我的神力没有了,无论我再怎么用力,却一直在往下掉,我吓得要死,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要找之前使用神力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我着急,我害怕,我想哭,我想喊......然后,“蹭”的一哆嗦,我醒了。
醒来我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了,那已经是第二天了。一时间,我竟然不敢确信,我是去亲戚家卖瓜回来了,还是一直就在家睡觉做梦,我迷糊了。直到我看到床头,我那件新买的牛仔衣服,我才清醒过来,我是从亲戚家卖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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