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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当时,我站在楼梯拐角的窗边,试图把打电话的声音压到最低,语气说不上和善,也许还有点咬牙切齿,张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来的。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是两个大桶的康师傅方便面,蓝色的三个字“大食桶”随着他的走动在我眼底晃来晃去,一股沤得发酸的体味,让我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
其实我的嫌恶来得没有道理。这个地方的人大都是这个样子。灰扑扑的衣服,油腻的头发,领口卷边,面无表情。
张平只是拿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并没有搭理我,径自往上走了。我低头又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他却忽然折返,往我的手心塞进一张纸:“要买什么都可以找我!”
纸是从烟盒内层的锡箔上撕下来的,白色那一面写了电话号码,然后是几个潦草的名词:垫子、脸盆、流质、纸尿裤、……,还有一些被挤在很小的角落里,油墨糊在一起,看不清楚。
等到他转身走进楼梯门,我才将已经被捏成一团的纸条塞进窗户的夹缝里。我已经踩过点了,医院对面就有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旁边还有供应早午晚饭的快餐店,一些小东西而已,何至于还要请别人帮忙,还是这种明显会坐地起价的买卖。
窗户外传来蝉鸣,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尖利,没来由地让人觉得烦躁。我在再次重申所有的费用都由我一个人承担之后,很生气地挂掉了电话。自从父亲确诊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试图说服我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件事。刚开始是表姑,列举了她身边几个真实的病例,证明没有质量的生活无异于苟延残喘。再后来,父亲身体的日渐衰弱和几次没有征兆的失去意识,让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而姚东,也就是我哥,在这次送院之前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使我预见到在不久的将来无法避免的一场争执。
无论怎样,我说服自己要尽全力,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自不量力。母亲离开之后,我常常陷入这样的孤立无援,父亲的事情也好,工作爱好也罢,总觉得我走在一座无时无刻不在晃荡的绳索桥上,桥下是万丈深渊,到处都是浓重的雾气,来路已经不见,我只能执拗地往前走。
贰
这个二甲医院算不上好,但据说重症护理水平很高,只是重症监护室外安排给家属们的休息室永远都是那么拥挤。三四十平的房间,只在靠墙的位置放了几张简易的上下铺,但每张铺上又都堆满了碗碟暖壶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根本没有办法在上面躺着休息。
这里的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为了防止床被长期霸占,索性就谁都用不了。而地上则铺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垫子,将这里分割成一块块私人领域。先到先得,至少公平很多。
我只在角落找到一处,可以勉强放下小号地垫,但很明显,和我出门打电话前相比,空位又缩小了一些。
张平就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地垫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了个醒目的“7”字,应该是病人的床号。看到我,他抬起头,算是打了招呼。
地有点脏,得找点东西先垫着坐一下,周围没有人站着,我不想表现得太过突兀。但我翻遍了随身带的包,发现可以用的只有这个月新出的《青年文学》,拿来当坐垫?父亲知道了绝对能把我吊起来打一顿,想到这里,我感到喉咙有点发苦,在附近寻摸了一圈,胡乱地捡了一个塑料袋摊平坐下了。
靠着墙壁闭目休息了一会,听到旁边有动静,原来是张平起来了。他沿着地垫之间的空隙绕来绕去,看上去像是在走迷宫,四面静默的人都是无法翻越的屏障,出口则是一张画着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小号爬行垫。躺在爬行垫上的那个人,大家都叫他老李,老李被张平拍醒,两人压低声音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老李笑了,但这笑是没有声音的。即便如此,在这个沉默的休息室里也显得很不合时宜。
这时,一个戴着手套的护士忽然出现在门口,像是发射了什么信号似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同一时间绷直了背,凝神屏气。我的脑中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声音,只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然后有人站起来,然后剩下的人像破了洞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就干瘪下来,然后我也跟着泄了气。
被叫出去的是老李……幸亏,不是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词原来可以表示这么可怕的意思。
张平又在那张垫子上蹲了一会儿后,起身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本来想躲开,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里面是谁?他问的时候眼睛平视前方,没有看我。我爸。什么病?肺……上的毛病。第几次过来了?这一句我没有回答。
他拍了下我肩膀,示意我看他手指的方向,老李的空位。“他们家快了,应该就在这两天,那块垫子我已经和他说好了,到时候便宜点给你。”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同样瞪大眼睛看我,大概持续了三秒,他笑了:“怎么了?嫌弃别人用过的?”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转过头去不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物尽其用,这里都是这样的。总比你垫书好。”
他注意到了我手边的书,倒是让我有点意外。但我不想买,好像买了就和他同流合污了似的。
叁
一直等到吃午饭,护士也没有来找我,我悬了一上午的心暂时放下来。但又不敢走开太久,只好跑着去便利店问,店员回复我说,他们不卖地垫,我又在医院门口找了几个小商贩,也都说卖完了。只有一个人手里还剩一张大号的爬行垫,实际上也算不上爬行垫,很薄又劣质,却要价50。
等我提着垫子回到休息室,看到张平正盘着腿吃方便面,垫子上摊着我的《青年文学》,他滋溜吸一口,用拿着叉子的手去翻页,叉子上的红油滴到了书上,他又着急忙慌地抽了一张纸巾去擦,弄得到处都是。我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一路冲过去,踢翻了不少人的小东西,叮铃哐当地到他跟前,把《青年文学》抽进怀里,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却发现上面放了一张很新的垫子。
“谁的?!”我这一声吼把眯着眼睛午休的人们彻底吵醒了,他们都有点怔愣地看着我。
张平赶紧跑过来拉我坐下,“你的,你的,这是我给你放的新垫子,没人用过的。”手里还拿着那把吃泡面的叉子。
我嫌恶地挥开那只手,脸上发烫,无论怎样,他把我的书弄脏仍然是不争的事实。我坐在垫子上生闷气,把刚买的大号垫子踢出去好远。“真是个小娃娃!”这句话从张平的嘴里冒出来,再加上周围人交头接耳的样子,让我愈发的窘迫。
所幸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老李回来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坐在各自的垫子上看着他忙碌:拉开牛仔布包,把一副碗筷和一包纸巾放进去,然后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毛巾,塑料盆好像塞不下了,只能把毛巾、衣服、纸巾、碗筷拿出来,把塑料盆放到最下面,再把碗筷、纸巾、衣服、毛巾重新放回去。结果塑料盆把牛仔包撑得太开,拉链拉不上了,他又把所有东西拿出来,把塑料盆放在侧面,然后再放碗筷、纸巾、衣服、毛巾。终于拉上了,大家似乎都跟着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蹲下来卷垫子,卷一圈就在两头拍一拍,显得格外有耐心。
“我儿子也喜欢看这些东西。”张平突然说话,把看得正出神的我拉回来,脑子里却还是唐老鸭和米老鼠被卷起来的画面。他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青年文学》,我胡乱地应了一声“哦”。
唐老鸭和米老鼠终于都被卷起来了,我又跟着松了一口气。他左右张望,似乎要找什么,旁边的人腾了个塑料袋,他很利索地用膝盖压住地垫的边缘,捋直塑料袋,当成绳子把卷成一卷的地垫扎了起来。然后望一眼张平,点点头,垫子被放在了旁边的床铺上。
一二三四,我数了一下,一共四个。为了节省空间,全部都是竖放,除了刚放过来的这个,其余三个高出一大截。想起张平早上和我说要便宜卖给我的话,看来小号的地垫在这里真是个紧俏货。至于现在我坐的这张,大概是张平动用了什么关系才搞来的,像他这样的,我想手上总有点别人没有的资源。
“我儿子也喜欢看这些东西。”张平又重复了一次。想着应该谢谢他给我弄来个垫子,我正打算说上几句,老李忽然吼了一声“滚”。我抬头看,发现他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年轻人,正拿着名片,还想要上前一步,老李“啪”一声把牛仔包扔下就要上去打,那人只得作罢,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前还不忘给其他人发上几张名片。
老李这才蹲下来嚎哭。男人的厚实的声音一下子填满了安静的休息室,和窗外的蝉鸣一起,一声声打在我的心头。
“老李的老婆拖了好几年了,这是第三次进来……那龟孙是帮忙穿衣服的,120元一个,还有帮忙拉去……咳,做其他服务的人,都比自己叫人要便宜些。其实……挺好的,便宜是好事,可以撑得……可以撑得久一些。”张平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窗外,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有几秒钟的沉默。
“今天刚出的,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想给我爸看看,怕是看不到了,护士没有叫我。”我举了举《青年文学》,像是终于能把一个大秘密说出口似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写这东西能养活自己吗?”
“不能。我有其他工作,这只是爱好。我爸……一直支持我。试了很多次,第一次登在这本刊物上。答应……他的,可是看不到了。”
“我儿子也喜欢看这些东西。”张平第三次说这句话。我不敢往下问,怕在里面的就是他儿子,隔着一道门,是生和死。
“我晚上想办法带你进去。”张平说完这句话,走回了自己的垫子,一个醒目的“7”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反着光,映照出他的影子。
肆
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我躲在角落里,会特别紧张,心砰砰砰直跳,既害怕别人找到我,又担心别人找不到我,这种感觉和我猫在重症病房外的气密门时差不多。再加上穿着无菌防护服,我有点喘不过气,感觉到口罩开合时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不远处护士站里,上一班的护士刚刚下班,值夜的正好起身去准备室调配什么液体药物,张平趁这个空当将一张卡放在感应器上。门一打开,我们俩立刻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写着19号的病房外。
有护士在里面忙碌,捉迷藏的感觉又来了,我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砰砰砰。张平拍拍我肩膀,示意我猫到他那边,等到护士暂时忙完,背对着我们坐下的时候,我才稍微抬起身体,透过玻璃往里看。
病床周围摆满了仪器,通过各种粗细的管子连在父亲身上。父亲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现在再看,薄薄的一片毫无生机,如果不是听到仪器发出规律的声音,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在。
“书呢,拿起来!”张平催促我,我也有点着急,想要快点翻到印着那篇《绳索》的页码,第25页,写着我的名字姚南,可是翻来翻去翻不到。张平抢过去翻,哗哗哗我听到翻页的声音,又看见他举起来,贴在玻璃上,压低声音:“快看,你儿子写的。”
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下来。朦胧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忽然有了反应,手臂和腿大幅度地动着,像是在空中很夸张地走路。我激动地去拉张平的手臂,想要去找医生,张平的话却如冬日里浇下一盆冰水,冷得我发抖。
“这是……身体的反应,不是恢复意识。”张平忽然站直身体,“他的身体觉得……觉得痛,等下……护士给他打了镇定,就会好的。”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原本在旁边坐着的护士站了起来,往父亲手上的留置针里推了一管药,动作幅度果然变小了,很快又成了薄薄的一片,安安静静的。我看到护士最后还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头对着他耳朵说了点什么。
不敢往下看,我背靠着墙蹲下来,咬住捂嘴巴的手,才能勉强自己不要哭出声音。
其实在被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糊涂了一段时间了,医生说,那东西转移到脑部之后,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的身体会那样的痛。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向来是坚挺的,像一堵高墙,能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挡在外面。我也想要成为那堵墙,为那个明明不懂文,却在读完我写的破烂短篇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儿子是个作家的父亲,我想要为他挡掉一点什么。可是事实上,他却只能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
我站在那座绳索桥上,桥面忽然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四面八方的雾气不断地打在我的脸上,凉意透过我的脸一直蔓延到全身,我的腿开始发抖,脑子晕乎乎的,几乎要站立不住。
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院长办公室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保安正牢牢抓着张平的胳膊。几个医生在旁边站着,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明显很生气,皱着眉拍了下桌子:“再有下一次,只能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我喉咙发苦,想要说点什么,至少为张平解释一下,而且在违反医院规定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撞门声打断,进来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
一进门,她就两手交替打在张平身上,张平不断往后退,最后被逼到办公室的墙角,结结实实地挨了女人几下打。
我有点无措地站起来,想着为张平做点什么,有个医生拉住我,对我摇头。我正要细问,女人说话了。
“跟我回家吧,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再这么耗下去,小七……小七也不会回来。”因为在哭,这句话讲得断断续续。
张平呆愣了一会儿,终于也抱着女人哭出声来。
像是完成了一项隐秘的事业再次回到人群中一样,张平的离开显得轻松了很多。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属于他的那些“商品”移交给了一个叫徐贤三的病人家属。休息室的其他人对于他的离开也表现得很平和,甚至有人说了些祝福的话,像是好朋友之间的告别。
和老李一样,卷地垫的时候张平也格外有耐心,两端粗细相同,截面平整、紧实。在卷到“7”这个数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完完全全地封上了。
我从窗户往下望,张平马上要走过拐角,过了那里,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他究竟是怎么拿到门禁卡,怎么能在管控严格的重症病区自由出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对我额外照顾,这些事情不会有人再去探究,甚至于张平这个人很快也会在我们各自的悲欢离合里,最终被遗忘了。
我看到他停在拐弯处,转身抬头,寻到我所在的位置,左手举着《青年文学》,右手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太阳升起来,绳索桥上的雾气慢慢消散,我还看不到尽头,但前路已经清晰很多。我的手搭在绳索上,体会到一种粗粝的真实感觉,我终于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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