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夏天雨过天晴,败落的花缀在繁枝上,滴着水。
阚侃站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像只小狗一样局促地四下张望。
十六年的第一次独自出行总是有些张皇,她背着一个轻飘飘的背包走遍月台,终于找到车票上的座位。
火车上开着空调,凉飕飕的,她环住自己,不住地搓着裸露在外的手臂,回想起早晨发生的事,心脏像穿过起伏不定的海洋——就下降了十几名,那个女人怎么那么不可理喻。
她把耳机线插入手机的小孔,点开一首单曲循环了一千多遍的歌。
歌手是边杰,那是她墙上的海报,她手机的屏保,她微信的头像。
她看着窗外,人们拉着行李走得匆匆,都深谙自己的终归,我呢,会怎样生存下去。
想着,闭上眼睛把头靠到窗上,手机却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阚侃瞥了一眼来电,又是“老妈”。
“靠!”她索性关机,眼不见为净。
火车已经开动了,近处的绿草茵茵一闪而过,远处的牛羊和山下的叠叠云衿悠闲地迟迟不走,沾着水滴印的玻璃倒映出一张少年的脸庞。
她把头转向自己的正前方,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他穿着破洞裤,戴着一顶鸭舌帽,一身潮流又廉价的打扮。
阚侃被看得有些发毛,不解地也盯着他看。
“怎么了,和男朋友吵架了?”男孩问,声音如万顷柔波。
阚侃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她懒得和陌生人解释什么。
男孩看出她心情不佳,淡笑着把目光转向窗外。良久,两个人面对面静静坐着,都没有说话。
02
深夜十二点,小男孩沉酣在母亲的臂弯里,小女孩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阚侃看着温馨的一家四口,却没有一丝眠意 ,似乎对面的男孩也是这样。
男孩的目光和阚侃碰撞在一起:“你叫什么名字啊?”
阚侃顿了一下,有些提防地把青梅竹马的名字说出去:“陈尔。”
男孩问:“我看你年纪不大,你有十八岁吗?”
阚侃眨了眨眼睛:“我长得小,但我成年了。”她在心里想,要是说十六岁混迹江湖也太寒碜了。
“我叫段立太,今年二十。永远二十赶朝暮~”他哼了句歌词,这首歌是《记昨日书》,边杰翻唱过的一首。
阚侃很惊喜,立了立腰板:“你也喜欢边杰啊,我这次去锦都,是专门去看他演唱会的。”
段立太愣了一下,对边杰这个名字只是稍有印象。但阚侃这样说,他意识到边杰是一名歌手,他扬了扬下颚:“是啊,我很喜欢他!好巧,我也去锦都噢......诶,我看你都没吃晚饭啊,去不去餐车吃个夜宵?”
阚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兜,面露窘迫:“我没带那么多钱出来。”
“害,没事,我请你,而且这说话也不太方便。”
阚侃纵观整个车厢,人们睡态各异,男人女人的打鼾声此起彼伏。肚子的确饿出痛感了,出家门出得太急,没有带吃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肚子空空如也,环境也的确不唯美,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迫下,她和段立太去了餐车车厢。
03
“我想看一下菜单。”
餐车的服务人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翘着二郎腿和另两个人在打牌,她回头絮絮叨叨地说:“小伙子,你看看这都十二点了,我们的厨师也要睡觉的啊。你把这里当成深夜食堂了啊......”
段立太问:“那有其他吃的吗,我妹妹饿了。”
阚侃不知所措地扣着手指头,“妹妹”这个词汇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柔。
大妈挠挠眉心:“下午茶套装,你要不?”
“要。”
“五十。”大妈从身旁的柜子里拽出来一个盘子,放在桌上。阚侃定睛一看,哪是什么下午茶啊,就是一把瓜子和一把花生,和一个装着黄色水的纸杯。她拽了拽段立太的袖子,示意他别花冤枉钱。
段立太一点都没显现出惊讶,看来是经常坐火车吧,他特阔气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大妈,对阚侃说:“陈尔,那个车厢又杂又乱的,就当买个座位了。”
昏暗的暖黄色灯光之下,段立太就像一只白舟,在阚侃的软光中浮泛着。
阚侃的最后一扇心门被打开了,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坐在这月明里,听他说他的海。
段立太给她讲他的初恋,他喜欢了三年的女孩,爱上别人,从此全部温柔都付与天际微波 。
阚侃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偶像,最后告诉段立太:“其实我来锦都,也不是为了看演唱会,我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就选个边杰过两天会来的地方。”
段立太说:“那你在锦都,就算不看演唱会,也要生存啊,没有经济来源,怎么能行呢?”
阚侃歪着脑袋,嘻嘻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大姨在锦都开饭店,你可以来试试当收银员,一个月能开两千多,包吃包住的。你要是去,我让她提前把工资给你付了,这样演唱会也能实现了,吃喝也不愁了。”
“有这么好的事?”阚侃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段立太看出她的踌躇不决:“陈尔妹妹,你不信我的话呀,你看你白嫖我五十啦,还不帮我在我大姨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吗?”
阚侃计算了一下,微信里的钱买了火车票,就剩二百多块,身上的零钱有五六十,三百多块的确撑不了几天。她举起那杯黄色的茶水撞了下桌沿:“那行,谢谢小段哥。”
04
凌晨一点半火车到达锦都。
漆漆的夜,远处的丝缕雾气绕着黑山,阚侃寸步不离地跟在段立太的后面,生怕被甩丢。
出了火车站,段立太去停车场取小轿车,说带她去大姨的饭店先休息。
阚侃上了车,望着窗外,一开始路两侧还有阑珊的灯光,而后索性是一排排树像迎宾在两侧伫立,黑压压一片。
阚侃的眼皮要打架,她苦苦地支撑着睡意,揉揉眼睛:“小段哥……饭店那么远吗?”
段立太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啊,我大姨开的是农家乐。农家乐你知道吧,市区中心没有的,所以在郊外。”
她打了个哈欠,眼泪直流,“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直到段立太把她叫醒。
已经是三点多钟了,晓色朦胧,空气清冷。
阚侃睁开眼,看到了苍茫无际的大草甸,万籁无声,白色的风刮着,掀起层层黄绿色的浪。不远处有个老房子,被掩在草丛之后。
她的心脏猛地一颤,她从没去过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第六感告诉她,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段立太站在车门旁边,嘴角抽动一下:“下车啊。”
阚侃抓着自己的背包,下了车,她看到来时的路满是飞扬的黄土。
“这是哪?”
“我家。”段立太嬉笑着摊开手臂。
阚侃僵直着身子,牙齿不住地打颤:“不是去你大姨的饭店吗?”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荒芜的恐惧还是因为凌晨的冷风。
“陪哥哥玩会就带你去。”段立太靠近她,手漫上她的脖子,冰凉冰凉。
阚侃在那一刻打了个趔趄,慌张地向后退:“你别过来!”话从嘴里说出来,已是带着哭腔。
段立太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遏在怀里,手伸进她的上衣里四处游走:“干嘛啊宝贝,你不是我妹妹吗?”
那两只冰冷的手胡乱地摸着抓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身上有无数只蜘蛛在爬,头皮的痛感使她一下子清醒,她使尽浑身解数四处踢打,挣脱开他的手,而后发疯似地向黄土道的尽头跑去。
前方月亮的轮廓已不明朗,淡淡的青色闪着诡异的光,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她不敢回头看,沉重的气息噎在喉咙,不断地吸入空气,却像要窒息。
她的心脏揪在一起,脑海里只泛着一个声音“快跑!再快一点!”
汽车轮胎和沙尘摩擦的声音渐渐地近了,每一秒都牵扯着她的神经,泪水源源不断地滑下来,被甩在身后。
一声响动,阚侃应声倒在地上,黄土呛进鼻腔,她看到这个世界最后的画面,是月光下男孩的眼眸似墨绿森林的黄昏。
“黑夜转动它那看不见的轮子,你在我身边纯洁如一只入睡的琥珀。”段立太的手指划着她的脸,像在拨动水流。
05
阚侃的父亲看到女儿尸体的那一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的妈妈直接昏倒。
他们不仅看到阚侃满身是血,还看到的景象是,阚侃的衣服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裙子下的内裤不见踪影。
段立太被抓捕归案。
他是个无业游民,坐火车是为了盗窃,他遇见阚侃,那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便起了歹心。
警察问:“你二十岁,青春大好年华,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他晃荡着腿:“找工作?不就是打工吗,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一辈子不可能打工的,我有手有脚的。”他吐吐舌头,转着眼珠说,“害,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了,监狱里那帮兄弟挺好的,像家一样温馨。出来我就很不自在,这回能判个死刑吧?我想死家里。”
06
阚侃的父母在极度悲伤中渐渐接受女儿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母亲的眼睛浑浑僵僵的:“阚侃喜欢一个明星,每天买他的海报明信片,在网上买他代言的产品,这些我都觉得没什么,女孩追星,可以理解。
但后来她迷恋于给偶像做手账,做应援条幅,学习成绩刷刷地向下掉,上次考试她一下子掉了100多名,最近的一次考试又掉了十几名,她还没有一点危机感。
我一气之下撕了她的手帐和海报,我骂她‘你天天追人家有个屁用啊,他会正眼瞧你一眼吗?那些戏子就会化浓妆唱唱跳跳,镜头后面又是一个样子,奢靡享乐,作风不正,也就骗骗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阚侃把零花钱都拿走离家出走了,钱的数额我心里有数,大概也就五六十块,我寻思着她也就在外头待几个小时,过一会自己就回来了。
她上次就离家出走过一次,三个小时就回来了。但这次早上七点出去,下午三点还没回家,我真的有点害怕了,给她打电话,不接,后来手机关机。
我们没想到她能坐火车去外地啊......”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色苍白像张纸片,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抬头,“对啊,火车票的钱,从哪里来的?”
07
阚侃的钱是管陈尔借的。
两天前阚侃和父母吵架的那个早晨,阚侃和陈尔通过电话。
“喂,陈尔。”阚侃坐在火车站门口的台阶上。
“喂?”陈尔歪着脑袋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双手在键盘和鼠标之间来回转换。
阚侃听到呜呜糟糟的游戏背景音乐,翻了个白眼:“你微信里有多少钱?能不能借我点?”
“啊,你说啥?诶呀!小风你走中路,你掉线啦......”陈尔急得直抖腿。
“诶呀,别玩游戏了,我急用。”阚侃对着手机喊道。
陈尔骂骂咧咧地说:“诶我去了,那人谁啊,我真的佛......啊啊,阚侃,好像上次过生日,接了四百多吧......”
“那行,你给我转四百,到时候还你。”
“马上马上,我打完这把的。”陈尔把手机挂掉。
几分钟后,游戏出现胜利界面,他转了一圈椅子大喊一声“yes”,接着想起阚侃拜托他的事,紧忙转过去四百。
阚侃发了个“OK”的手势,陈尔把手机扔在床上继续打游戏。
晚上九点的时候,陈尔忙着要补作业,给她发微信也不回,打电话说是关机,陈尔以为她睡得早,给她发了一句“猪晚安”,便朝别人要答案去了。
第二天下午,阚侃的噩耗传遍整个学校。网上也迅速产出大量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
陈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青梅成为“离家出走被奸杀”的代名词,被打上马赛克,衣冠不整地躺在黄土路上。
而这事情,源于他没问缘由地借给她四百块钱,是他,替她买了死亡车票。
08
陈尔坐在法庭的被告席上。
对面的原告席上坐着阚侃的母亲,那个陈尔叫了她十年“干妈”的女人,像野兽一般没有感情地盯着他,眸中有非比寻常的,任何人都从未看到的孤独。
陈尔身边穿着西服的律师风度翩翩地说着他听不懂的法律术语,与对面的熟悉面孔针锋相对。
陈尔不知道事情怎样发生到如此地步。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
一同踏过的青山绿水都灰暗沉睡。
一同坐过的大船沉没在宇宙里。
一起摘过的所有果子都风干腐烂。
曾经的美好像败落的花,深嵌在泥土里。
“被告,需要发言吗?”
陈尔缓缓站起来,看着原告席。旁听的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地把目光聚集在陈尔身上。
响亮的话语让在场的所有人泪目:“阚侃去天堂了,所以我就只能叫您小林阿姨了吗?”
阚侃的妈妈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嘴哭起来,脸色涨红。她耸着肩膀,点亮麻木感官的微弱星火,剥掉伪装几天的老茧,把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
似水流年里总有一些往事让人日夜不安。我只害怕你的眼睛里没有光芒,空洞得像一堵白墙。
不是每一盏星星都明亮,照着你隔夜的灵魂,陪山河在梦里骄傲。
不是每一片月明都温柔,笼罩着轻云和你在湖波微睡里垂钓。
我们所力所能及的,是成为一缕白月光,而不是期待这世界满目琳琅。
—end—
本故事由真实事件改编。真实的结尾是女孩的母亲不依不饶地把女孩的闺蜜告上法庭,没有动恻隐之心。
这个故事是小娟告诉我的,她从这则新闻里获取的营养是:不要随意借钱。是有些直白,但很通透。
她叫我去写这一篇,我感悟到的东西比“借钱”要多得多,比如家庭的教育,比如人和人的感情的脆弱,比如社会上有多少个“段立太”,那种以第三只手为生,以寻花问柳为爱好,自恃清高的懦夫、下流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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