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如早-全集

作者: TIDE潮汐全浸英语阅读 | 来源:发表于2019-02-24 22:57 被阅读15次

“大多数人很年轻就已经死了,” 清子老师抬起头来,白多黑少的两个眼珠子从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下面瞪过来。

“几岁算年轻呢?” 我猝不及防,佯装低头记笔记,避开她的眼神,并下意识弹出了一个问题来招架。

清子老师长得不算好看,但皮肤白皙,但可能长期熬夜,四十出头脸上就出现很多色斑,从左太阳穴往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绵延到左边颧骨旁边,像地图上的群岛。

“30岁以下可以算年轻。” 她回答.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把嘴巴张得很大,即便是很小很琐碎的事情;我从她张大的嘴巴里面,看到她的舌头上布满了白色的斑点。

我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年轻 < 30岁” 并反复画了两条下划线。虽然我已经越来越接近那个数字,这句话并没有太影响到我,我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什么事往自己身上关联的人。

清子老师继续解释,罗列帕旺当地人早死的原因。帕旺是马来西亚森林地区的一个土著种族,她年轻时候研究这个课题拿到了人类学博士学位。

“他们经常死于谋杀,因为在森林里谋杀一个人轻而易举。很多觉得自己活得力不从心了,就随便找一棵树把自己吊死。很多时候他们用各种方式说服自己,确信自己已经被某种邪恶力量诅咒,之后他们身体在没有任何生病和感染的征兆下莫名变得苍白虚弱,然后在一两周内就死掉。“

我在为一本杂志写稿,准备写一篇关于帕旺的文章。这本杂志涉猎的范围很广,从娱乐政治到女性八卦,我不知道如何定位它,也不知道为何它能活到现在。

我之所以知道帕旺是因为弘德,我的男友,三个月前跟我无意提起。他大学副修人类学,经常无来由的跟我讲一些奇怪的人类学怪事,特别是我们吃完晚饭,闲极无聊,他说出来填塞聊天聊到没有话题时的空档。诸如巴西的席腊库族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接吻行为无比的粗鲁恶心,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坚信战争的目的是获得战俘而不是消灭敌人,以至于他们迅速的被西班牙人击溃。

他是在我们分手那天晚上跟我说起的帕旺族。我们在为一个四天的假期应该去哪里的事情争吵。他想我和他回老家乡下看望他父母,我想窝在城里的蜗居里看看片逛逛街。

吵到后来他有点气急败坏,“真是令人费解,你是害怕火车上太多陌生人挤着你了吗?还是怕看到频临死亡的病人?” 他爸爸患有癌症,卧床不起。

“你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些,” 我说. “我在乡下睡不着.”

“你讨厌乡下.”

“我不是讨厌乡下,” 我分辩.

“在乡下我白天觉得很无聊,晚上又觉得很害怕。”

“所以是因为恐惧啰,” 他语带讥讽.

 “你什么都怕” 他说着说着用力的闭上了眼睛,这是他在心里思考超长句子准备发起语言总攻的一个习惯。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马来西亚有一个土著部落叫帕旺,他们不明白什么是战争和冲突。相邻的部落没事就来屠杀他们,强奸他们的女人。 帕旺人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报复,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反应。“ 男人真奇怪,生气的时候还能这么娓娓道来。

“我听不出来这跟去乡下有什么关系,” 我对他白眼.

“帕旺,” 他又闭上了那双可恨的眼睛 “生活在敌人随时再来的恐惧中,但他们从来不为此做好准备。他们只知道害怕,害怕,并且教会他们的小孩害怕,当他们的小孩知道如何害怕后,他们还引以为傲,我的小孩比你的小孩更加懂得如何害怕,他们因此而对邻居和朋友吹嘘。他们把学会恐惧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那是比勇敢,还有其他任何事物都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就非常适合生活在帕旺。” 他最后来了个总结,才睁开他的眼睛。

“你恨不得我在那里被强奸和屠杀?”

“不,” 他说. “你在帕旺会被他们视为神明的。”

说完,他迅速的打包行李摔门而去。虽然我们的关系已经很长时间不复当初,我们可以聊的话题已经很少,相对而坐经常会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我本来想象,即使分手,也会像话剧一样,先来个报幕,给观众一点适应光线的时间,然后才会真正地拉开帷幕,中间甚至还会再来点拉拉扯扯,我还构思了我趁他闭上双眼思考长句的时候把一杯冷水泼他脸上,然后在水花四溅中看到志玲姐姐从高处跃入水中导播切了近镜头后绽放的可爱面庞。

不想就这样在一个遥远未知的土著传说中,戛然而至。

弘德走后几天,我竟然开始研究帕旺族。在搜索中我发现清子教授曾经发表过跟帕旺相关的文章,文章上对帕旺族的描述和弘德说的一样,害羞,恐惧,和胆怯真的是帕旺族肯定和重视的品质和价值观。

 “愤怒并不是帕旺人引以为傲的品质,恐惧才是。”  帕旺小孩被教会表达恐惧并如何在群体中传递这种恐惧,通过恐惧来避开 冲突。只要看到危险,帕旺人就会四散奔逃,完全不需要为逃走浪费任何时间寻找理由。“我们害怕!”他们说,这理由已经足够充分。

两个月后,我到清子教授的办公室想了解更多关于帕旺的问题。

“帕旺人怎么能够和你交流?他们不怕你这个陌生人吗?”

“嗯,我想我不是那么吓人吧。” 清子教授笑了。“你靠近仔细看看我!”

我把头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发现清子教授说话时嘴巴张得很大,我看到她舌头上白色的斑点,我心想这是不是传染病,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实际情况是,他们更加在意,我靠近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觉得惊慌?” 她说. “他们很惊讶我为什么不害怕。万一他们是坏人呢? 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离家万里和他们呆在一起。他们认为我很勇敢,这一点让我洋洋得意。不过他们觉得勇敢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们认为,勇敢是愚蠢的表现之一。“

从清子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我迷失在母校的林荫道中。每次回来都迷路,特别那些以前骑自行车去教学楼上课途经的经常被颠簸到胃酸翻涌的羊肠小道,现在都已经改建成非常适合漫步的绿荫小径,很多小情侣在卿卿我我。我不自觉想起了伦教授,还有他藏在黑框眼镜背后温暖的眼神。

文琦毕业后在校园东门开了一家宠物店,每次回来都会约她在旁边的小餐厅里见个面。那里是大学时候我们经常聚餐的地方,这么些年过去了面貌一点不改,老板娘还是一言不合就骂老板动作慢,菜的味道也是一如既往的咸辣。坐在店里等文琦的时候,我抽空搜了一下“舌头上的白斑”;不是她迟到,而是我有早到的习惯。这一点让弘德很抓狂,他每次总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晚一点又不会死人的啰!“ 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正常人会那样说话。虽然我不是一个数学好的学生,我也知道我晚一点和早一点,引发灾难的可能性是一样的小,但是我确信,可能性肯定不是零,并且迟一点和早一点,肯定不是一样的东西。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说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文琦走进来,一股猫猫狗狗的味道扑过来. “我的一个客户的泰迪宝贝估计今天发病了,估计要不行了.”

“你没来晚,是我早到啦。” 

“我知道啊.我就是借此强调一下我的狗狗就要死啦,博取一点同情心。”

文琦学的是兽医,每次和别人介绍她自己工作的时候,她都反复陈述这个不是她小时候的理想。

她小时候的理想,是在旅行社做一个接电话的秘书,不巧我也是,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

“为你的狗狗感到难过,” 我说.

“哎, 其实也不是我的狗狗,”, “不过我几乎给他看病看了一辈子,他的一辈子;是舍不得,但他一直这样生病,活着也不见得快乐。”

文琦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不过我们见面从来不聊她的家庭。或许她觉得那是一个无聊的话题。

“你的气色不大好嘛?你需要尽快找回一匹公马。" 她知道我和弘德分手的事,每次见面总是问我性生活过得怎样,然后打开她的通讯录和朋友圈,给我推荐各种各样的她认识的所谓“公马”。 

“我还是喜欢弘德那样的,” 我说. “像现在这样一个人一阵子不是也挺好的?.”

“你醒醒吧,你不是喜欢弘德,” 文琦说. “没有女孩会喜欢他这样的,你是习惯而已。不要又回到老路上去啦”

前几天我就梦到了弘德,热情澎湃的梦,火辣辣的手。我真不应该告诉文琦。她开始各种分析和解读,星座的,心理的,生理的,甚至还有紫微斗数。不过我和文琦没有秘密,我告诉她我的所有事情。

“弘德没有那么差吧,” 我趴在餐桌上说.

“他穿皮鞋不穿袜子。”

“再说他也蛮有钱的。”

“他也不是那么有钱了啦,” 文琦给我个白眼。

“你又不像我一样贪财。你不旅行,不抽烟,不吃肉,你还对珠宝黄金过敏,你要钱来做甚?“

“既然没什么大梦想。还不如要个种马直截了当。”她越说越来劲。 "种马“ 两个字还特意强调,整个餐厅里都是她高亢入云的”种马“论。我满脸发热,扫了一眼四周,忽然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双在黑色眼镜框后面的,一年四季都温暖明亮的眼睛。

我确实一无所有。我的梦想卑微,连普通人听了都会发笑。比如不被谋杀,不要荒唐地死去,不用时刻担心死亡,住在一个任何角落都能看遍全屋的小公寓里(最后这个梦想已经被我实现)。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发虚,像已漂浮在海上几天,好想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抱紧。

当我看到伦教授的眼睛,多年不见,还是让人难以忽略。我站起身来,朝他招手,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看过来,眼光扫过我脸上,没有停留就移开,努力想看到我的后面。但是我们后面除了一块今日特价菜式的黑板,并没有旁人。他起身,走过来,但眼神闪烁,游移不定,估计拼命在记忆里翻搜名字和面孔。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伦教授?”

“五年前我上过你的课,每次坐第一排。”我提高声音,怕他听不清楚。

“噢,是吗?我想想,大概太久了,有点模糊。” 他略放松了点。

“我可能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我说. “不过有一次,我的课堂分享把夏洛特勃朗宁和简奥斯丁搞混了,大家都嘲笑我,我当场就哭了,你帮我解围,课后你还请我吃冰淇淋。”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有点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起来。 “对了. . . 你的名字叫夏曦?你爸妈。。。” 他戛然而止。

“教授好,我是她的中学同学,谢文琦。” 文琦自我介绍,虽然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在他的记忆里,课堂上的闹剧可能比我这个人更加容易记忆。他的声音温和更可能是他想起了大学时候我父母去世的突发事故。“可怜的夏曦刚考上大学就父母双亡”,当时在学校里还是被很多人碎念。我的父母死于热水器事故引起的一氧化碳中毒,第二天尸体才被发现。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上伦教授的课。

“我猜你没有从事做跟外语教育相关的工作?你后来做什么职业?” 他问我,说话间把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肩上,“可怜的夏曦”,他心里大概这么想。

“我现在是个记者,” 我略带尴尬.

“准确来说,是一个作家” 文琦在旁边纠正我,一脸好意。我知道她在想啥,她觉得我对伦教授非常有兴趣,甚至是“性”趣。我刚刚肯定很大声的叫他的名字,不然文琦不会这样往我脸上贴金。

“她在写一篇为外语教育方法改革呐喊的文章。” 文琦还在加油添醋. 

“啊,真的?” 他看着我. 不知是他出于对我一如既往的同情而假装对我的职业感兴趣,还是他听出了文琦话里有意撮合的信息,我明显感到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渐渐变沉。

“或者你可以给我做个采访?”

“这是个好主意诶,” 文琦大声附和.

“那我们约午饭时间怎么样?” 伦教授没等我回答就回应了,手还停在我肩上。

“好的,那就约个午饭。” 我不想扫文琦的兴致。

“她不仅对外语中高等教育改革很有热情,” 文琦好像不准备停止, “她对外语教育如何更好从低龄化进行也很有心得。” 

“是吗?” 他问我。

当然不是。文琦只是拼命的埋下话题点好让我有更大机会和这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睡觉。我对教育一点心得都没有,更别提低龄化了。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和文琦老玩旅行社的游戏。我们在桌面上摆上各种各样能够拿得出来的人偶和手办,然后给他们分组成团,带他们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比如带名侦探柯南去意大利的米兰旅行,在他的游伴中加上福尔摩斯,华生,还有大侦探波洛。在路途中给他们制造几件棘手的命案,然后让他们喝着意大利的illy expresso破解难题,这就是我人生迄今最快乐记忆。在游戏中,我一般不会逆文琦的意思,我怕她不高兴不玩了,游戏就马上结束,世界在游戏结束瞬间变得没有温度,如江浙入冬后的阴雨天一样令人绝望。

我和伦教授交换了电话和微信,他到吧台要了一杯咖啡,喝完后就匆匆赶下一节课去了。

“我的舌头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 我把舌头伸出来给文琦看。

“小姐,大庭广众的,把舌头收回去。” 

“到底有没有长东西?”

“你昨晚干啥了?为啥会有脏东西?”

我跟文琦说了清子教授舌头上的白斑,她毕竟是个医生,虽然是兽医。

“那些可能是乳头瘤病毒疱疹,” 文琦说. “又或者是真菌而已。这些白斑是不是长得跟椰菜花有点像?”

 “真菌不是长在野外的空气中吗?”

“哎,跟你也说不清楚,吃你的蔬菜吧。放心吧,你一点事也没有,你没有舌头真菌,就像你上周并没有患上帕金森症,上个月没有患上牛皮癣一样。你不要有什么不舒服就疑神疑鬼,还去百度,不是找死吗?”

其实我并没有给她说服,我觉得我很有可能有帕金森。很多时候我举起双臂平举胸前,右手总会发一会抖。弘德认为我总是担心太多。“担心有什么用呢,” 他老说,“我担保大部分人死的时候,都会希望自己在生的时候少花点时间去担忧。” 

"如果你被塌下来的房子压死,你临终最后的想法更大可能会是,为什么我TMD不早点发现房顶的凹陷?" 我不爽。弘德总是在这些方面敷衍我,他觉得人类应该被规则引导而不是被意外引导,即便意外偶尔也会发生。我讨厌他的说法,因为他说起来就像是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总觉得自己会被意外砸中。我的真实想法与他所以然的刚刚相反,因为我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办法避开或者处理那些偶尔才会发生的意外。与众不同的人通常都会正常的死,比如癌症和心脏病。只有那些啥都不算是的人,往往会死得古怪,死得愚蠢,以弥补他们太缺乏惊喜的浑噩生活。至少,我父母便属于这种情况。他们过于平凡的生活在最后一分钟被补偿,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那天是3月21日,是世界睡眠日)迎来一个不寻常的睡眠,和不寻常的死法。

文琦在我吃完蔬菜后表扬我是个乖女孩。她喜欢用对待她的猫猫狗狗一样的方式和我说话,就差用一句“good dog”来夸我了。我知道她爱它们,就像知道她爱我一样。

回到办公室后,收到了伦教授的语音简信,告诉我他明天以及下周一整周都有空午饭。他看起来很闲的样子,这样反而让我有点焦虑。我以为他不会这么容易抽出空来,结果现在,如果我要找借口,起码要找6个才能对付过去。可是,到了第三个托辞,谁又会不知道是借口呢?

或者我可以越他下周五,然后到最后一分钟告诉他我有急事。 当我暗自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忘记问清子教授一件事,帕旺族人如果这么低看"勇敢"的话,他们应该没有一个贬义词叫“懦弱”吧。对于读者而言,如果一个外国文化里面有他们平常生活里面缺乏的东西,他们可能会对此产生兴趣,并且容易记住。虽然我对日本文化了解不多,但日语里面有一个词我是记得很清楚的。这个词叫“tsundoku”, 指那些把书买回家堆起来而从来没读过一个字的行为。这一点说不定会给我关于帕旺的文章更多受欢迎的机会。忽然,我不由自主的想知道弘德对我的文章给出什么评价。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懦夫,因为我只敢去请教清子教授,而不是亲自去帕旺了解我想写的东西。

“乖孩子,啥事?” 电话那头文琦在说话. 她接电话很快,快到有时候我都没意识到自己打给了她。

“你觉得我去一趟那个我跟你提的帕旺族怎么样?” 我问她. “为了我的文章?”

“当然不好,人生地不熟,还那么原始。”

“我在想去了可能会给我的文章增加很多素材。”

我听到文琦深呼吸了一下。

“我觉得一个十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2公里的人,不适合为了一篇文章去一个那么遥远的未可知的世界。你甚至都不喜欢你的工作,为毛那么拼?是老板逼迫你吗?”

“没有啦,只是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想重新把弘德追回来,故意做这些惊世核俗之举来引起他的注意?“

“我喜欢我的工作呀。我只是觉得弘德的话也没有全错,我害怕和担心太多了,是不是应该迈出一步?像那个广告,不走寻常路!”

“去TMD的弘德。” 文琦忽然爆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弘德。我想或者是时间把我的职业提升一下,应该跟他无关;他居然说我去了帕旺会成为他们的神,去TMD弘德!

文琦说: “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要什么。你每次都是拼命争取别人的意见, 或者拼命做事情为了给别人看。”

“他说我在那里会成为女神被人参拜。”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便成为他们的女神天天被拜,你也不会觉得很舒服的。” 文琦的声音开始响了。

我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我在帕旺中的画面。我知道他们住在树林深处,所以我把我的意象设置在一颗古老的大树上,在它粗大黑色的树干下凹刻出我的皇后座。我不认识很多树,所以我想象了一颗雪松,隐隐又觉得马来西亚不一定有雪松。它的巨根从地底冒出来在地上蜿蜒,帕旺人就坐在树根上,围着我。他们看起来惊慌而又惊恐,带着头巾,身上仅有的是遮盖私处的用竹笋的干壳做成的鞘,被细小而坚韧的藤绑住缠在腰上。

在我的画面中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的女性。我甚至闻到了神圣的味道,可能是某种香料木头燃烧的香气。

“我会慢慢习惯被人崇拜。” 我对文琦说. “估计在被崇拜中我会变得更好,和以前不一样, 我想起来就很兴奋。”

“生活不能只是臆想而产生一时的兴奋,” 文琦说. “只有真实确定的事情,能让生活兴奋,比如说一场足球赛,或者是你爱上某个人,爱上某种东西,比如金钱和物质。“

“除了这些兴奋,生活就是你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习惯得越来越快,所以你越来越难享受生活,除了享受生活它自己不断的重复。那些很古怪的异类,会用臆想,或者自我毁灭,来突破这个重复。“

“难道生活不就是因为包含这些而让人兴奋?一场足球比赛,一个值得爱的男子,为什么我们不能期望生活是兴奋的呢?”

“这个逻辑有点问题,” 文琦说. “一个装满酒的瓶子,瓶子本身是不兴奋的。在火车车窗里有时候你会看到美丽的风景,但同样的一列火车却碾过一公里又一公里的屎。火车是兴奋的吗?"

“我知道你的点在哪里,” 我说. “一个比喻就够啦,不用罗列。”

“我怕一个炸不醒你。”

我依然沉浸在自己关于帕旺族的臆想中。我给清子教授发了一封邮件,问她要一点帕旺人的照片。很显然文琦是最懂我的人,她曾经问过我帕旺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她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可能害怕这个事情会让他们成为非常好的爱人。”

多年来大家都说我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被说多了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或者沉醉于幻想帮助我避开生活中的各种恐惧,我应该要感谢我自己的这种特质。

“我要挂啦,去谈心会。” 我和文琦说.

“你又去了什么谈心会?好吧,谈来谈去也没见你有什么改变。” 她嘟嘟啷啷的挂了电话。

我和弘德就是在谈心会认识的。谈心会就是经心理医生牵线而自发组成的交流小组。我参加过焦虑症小组,生理期紊乱并发症小组,现在参加的这个是多疑病小组。我和弘德是在焦虑症小组认识的。他去哪里是他知道了父亲的癌症后,不知道如何面对。不过他很快就不再参加,可能是觉得已经学会面对。自他不参加后,我就发现他不再那么有理解力和同理心,好像穷人突然暴富,就开始看不起穷人,经常对我的情绪指指点点,这或许是我们感情变淡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一般在谈心会上不太说话。我去的原因主要是我想听到别人也和我一样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听到她们的话我的心里不知何解就会舒服一点。这些谈心会的最大功效就是让我知道自己站在忧虑人群中的哪个位置,在这条路上到底走了多远,前面是否还有更远的人。

“我真的担心我自己会变瞎。“ 珊珊在那天晚上的谈心会上分享。 “我觉得变瞎是人生最惨的经历了。 我认识几个失明的朋友,他们还挺快乐的,但我不觉得我有他们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坦然接受自己的不完整。如果让我完全坦白的话,我想我不愿意变成一个盲人,即使是一个快乐的盲人。” 坐我对面的思涵在珊珊旁边不停的点头,脸上有一种深思的忏悔般的表情。 .

“我从不相信我的思想是来自我的大脑,我觉得我和别人的构造应该是不一样的。” 珊珊还在继续. “我也不相信我的感觉来自于我的身体内部。我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的眼睛,你知道吗?如果我闭上眼,我就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所以你们说我没有了眼睛怎么办?没有眼睛了我甚至连五月天的演唱会都看不了!”

第二个发言的是辛凌,她说的是她老担心自己在每一个追的连续剧结局播完之前就忽然死掉,虽然她身体还挺健康的。我听着觉得有点像玩笑,但看她的表情又完全不像玩笑话。思涵举手发言说他知道一个网站,上面放的都是电视剧的最后一集,这样辛凌每次都可以直接看到大结局,不怕突然死掉而错失。当思涵准备告诉辛凌网站的名字,他的手机响了,他赶紧道歉忘关震动了,但手忙脚乱的找不到手机在哪里。

这个时候好像大家的手机都开始震动,我兜里的手机也震了,我拿出来一看,是文琦的微信,“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谈心会的主持人颜涛看完手机抬头颤声跟大家说:“新区的化工危险品仓库爆炸了,说很严重,电视台都报道了!”

“什么意思?化工仓库也会爆炸?” 珊珊尖声问,好像爆炸的原因比爆炸本身更加让人害怕。

 “一切都好, 放心吧,我在谈心会上,在市区的教堂这边。” 我回文琦。

“留在那边,先不要回家。”

“你呢?”

“我在诊所呢,小孩在阿姨家,都没事。”

这种瞬间的快速交流让我感觉到一种安全感,那些我在乎的人都很好。谈心小组的每个人都忙着发简讯和电话,他们有着常常的在乎的人的名单需要问候,不像我,以前只有弘德和文琦,现在就只剩下文琦了。

“你不是记者吗?你应该比普通人有更快更多的消息渠道吧。” 珊珊对我说。

“我不是那种类型的新闻记者” 我澄清。

“那你是哪种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我忽然警觉,我从来没有在谈心会上说过自己的职业。

“噢, 弘德告诉我的。他前两天来过,我们聊了一会,他还问起你。“

“他看起来很担心你,” 珊珊说. “我听说你们分手觉得很意外。”

“他为什么忽然回来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 珊珊说。 “他爸爸上周走了,他说他过来走走,散散心;当初他刚知道他爸爸生病的时候大家给了他很多支持和力量,他这次过来谢谢我们,也当是给这个事情一个结局。”

“看来你很开心,看到他回来?” 我说了一句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看到熟人回来当然很开心啊,何况弘德人很不错呢。”

我又收到了一条信息。“你没事吧?” 

我心里莫名一跳,打开一看是伦教授的。我不知道为何有一种失望的感觉,也不知道伦教授为什么给我发短信。他没有朋友要关心的吗?为什么是他,不是弘德给我发短信?

“没事吧?” 珊珊看我面色有异,问我。“亲戚朋友都还好吧?”

“嗯,都好,谢谢。” 我回答。

“这是不是世界末日要来临的一种启示?” 珊珊问。“弘德跟我说你们之间有一个约定,” 她说 “他说如果世界末日或者灾难来临,你们约好了一个地方,万一通讯不通,就到那里去碰头,见上最后一面。”

弘德并没有吹牛,我们确实有这么一个约定,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珊珊。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个地方。并且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万一第一个崩塌了,我们可以去第二个。” 我告诉珊珊,不知道为什么要炫耀这种事情。

“听起来很聪明呢!” 珊珊说, “比如像今天这种情况,你们要去哪里碰头呢?学校? 酒店? 还是教堂?”

“我也不知道今天算不算世界末日,再说,我们分手了呢。”

“噢,也是” 珊珊说,然后眼睛看向了别处。

“你觉得他会在哪一个地点等你?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过了一两秒的时间,珊珊又问。

“我不知道呢。” 我说。

“你介意告诉我这两个地方在哪里吗?” 她沉吟一下,忽然高声的问我。

“啊?你要去吗?” 我抬起头看着珊珊的眼睛,我觉得她不像在开玩笑。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把,我想去找他。我从来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弘德,但我今天很想看到他。”

我告诉了珊珊那两个地方—她转身就跑出去了,有一种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她的决绝。

那两个地方都不是安全的地点,我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去和弘德见面,即便是我们没有分手。我赶去文琦的诊所,一路上我大脑木然,除了珊珊的背影和弘德的眼神,我什么东西都想不到。

手机又响了. 不过不是弘德。

“你怎么不回我的短信?”

是伦教授的电话 “我担心你呢。”

 “我没事呢,教授,谢谢关心。” 我回答,用一种尽量平静和有距离感的声音。当我心里不安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如果一定要说我也只是和最亲近的人说话。 一路上都是消防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所有救援力量都往那边赶。

“你是在大街上走着吗?” 伦教授说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我知道。”

“我担心你。” 他又说。

“但那天在餐厅,你都想不起我是谁。”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说出那样直接的质问。

“嗯,你样子变了好多,上一次我看到你,你还是学生呢。现在长大了,变漂亮了。不过你怎么变我当然都还记得你。”

“嗯,谢谢。”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继续说: “我那天碰到你之后,专门到学校找了清子教授,问了一下你的近况。”

我很惊讶他和清子教授还是朋友。“你们认识?”

“噢,你不知道? 她是我的前妻。" 

我又是一片茫然,清子教授和伦教授?这两个在我大脑里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的人,竟然曾经是夫妻?

“那,伦教授,你知道吗?清子教授的舌头有很多白色的斑点,你要让她多注意身体。”

“她的舌头本来就这样。”

“不是病毒感染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褪色吧。”

我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没事就好,这样,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们要不约个晚饭如何?可以聊得时间长一点。”

我不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让他觉得可以把午饭的约定升级到晚饭。

我说,“教授,我们改天再约吧,现在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终于走到了文琦的诊所,我还没敲门我就看到了她,我们互相紧紧抱在了一起,她哭了,我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我哭不出来。

“你放疫苗的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 我问她。

“有呢!” 我们穿过诊室走廊,到器材室打开冰箱,里面果然还有很多啤酒。

“敬我们, 还活着!” 她说。

“对,敬我们,敬友谊万岁!” 我们一口气灌下去半瓶。

在她的治疗室里有一只泰迪躺着,只有一对前脚,两只后脚都没了,它躺在那里,旁边放着它的轮椅。它看着我们,眼神里面有点疲惫。

“它的主人听到新闻后赶回家了,去看小孩。本来今天是要做安乐注射的。" 

“那不是应该等她回来在场的时候才能注射吗?”

“她说随便我什么时候注射,钱已经付过了。”

小泰迪在那里躺着,开始瑟瑟发抖。我摸摸它的头。“你会走得很舒服的,没有痛苦。”  我感觉我的声音自己都不熟悉。

 “害怕也没有什么,正常的反应呢。” 我握着它的一只爪子。

“这样说好像有点残酷,” 文琦说,“让它歇着吧。”

“她心疼你呢” 我跟小泰迪说 “放心吧,你碰到了一个好医生。”

“如果你不给它注射,它还能活多久?” 我问。

“一到两个月吧,但是它会越来越痛的。”

小泰迪开始舔我的手,它的舌头温暖而湿润。

“能开电视吗?我想看新闻。”我问文琦。

我俩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等最新的报道,我不想小泰迪一个人呆着,把它抱到了沙发上。

新闻报道了二次爆炸,伤亡已经上升到了50多,还没有包括很多失踪的消防员。

在文琦的办公桌上有她小时候在我家玩和我的合照,还有她和我父母的照片。

小泰迪在打哈欠。“它现在痛吗?” 我问文琦。

“它现在应该不痛,刚打过止痛针了。”

小泰迪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她不知道是电视新闻给它多了几个小时的生命。

“或者我们过几天再给它注射,可以吗?”

“你是说等它下一次再发病的时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在这里照看它,我要回家照顾小孩,它一个人在这里不行。” 

我答应了文琦。她决定回家看看小孩。

文琦走后,我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我出去,看到了弘德的脸。

他和我说抱歉,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我,因为我改了手机号码,微信也把他拉黑了。

“你家那边封路了,我只想知道你没事。” 他看着我,说的时候身上在发抖。 

他对狗过敏,不过显然那不是因为过敏而发抖。

“我的邮箱可没有变。” 我说。

“谁会在大爆炸的时候去看邮箱?”

“你那天晚上看见珊珊了吗?” 我问。 “她跟我说了你爸爸的事情,节哀。”

“为什么我会看见她?”

“她那天专门要去找你。”

我带他进屋,后来我们在浴室里疯狂的做爱,但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之后我也没有跟文琦说起这件事。弘德走了之后,我抱着小泰迪看电视,给它吃文琦的乐事薯片。 它好像很喜欢薯片的味道,吃完一直舔我的手。

四天以后,它发病,文琦过来给它注射。它走的时候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到它的身体一点点变得沉重,体温慢慢的变冷。我抱着它直到完全确认它不会再醒过来。

当天晚上我们把它埋葬在文琦的花园里,在一棵栀子花的下面。它生前用的轮椅文琦说不能扔,要留给下一个需要的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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