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连翘黄灿灿开成一片的时候,佘家庄的春天开始了。傍晚时分,鸡鸭才赶得归了圈,放勋家的院子里黑压压就挤满了人……
“天下哪有这道理,奶娃子(吃奶的娃)时抱回来,抓屎把尿地养出息了,把亲娘老子告了!”
“现在这世道,上哪讲理去!”
“婚姻自由哩,那这些年的饭白喂了!”
“世道咋变了样呢,和放民妈那会儿不一样喽!”
“啧啧,养条狗还晓得看家护院呢!”
“不晓得放勋去政府(派出所)求得来情不,放民妈连个换洗的衣服也没带,这都进去(关派出所)三天了……”
……
佘家庄总有小姑娘想破脑袋(绞尽脑汁)也理不清楚的关系。放民妈在生放民之前佘家庄老少唤她“大丫头”,中碾上家军家给三小子国冶抱回来的嬢媳妇。“大丫头”比国冶大三岁,来的时候六岁。“女大三,抱金砖”,佘家庄的人(相)信这个(这种话)。抱不抱回来金砖另说,反正国冶是在他嬢媳妇的背上长大了。
佘家庄处得近(距离或情感上)的婆娘一边羡慕国冶妈有了乖顺的得力帮手,一边又拍着自家闺女的背哼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两三岁呀,没了娘啊!……”唱得自己先涕泗横流的,再补上一句,“没了娘,学得大丫头送去别家当嬢媳妇,有得罪遭哦(遭大罪)!”
……
国冶的家书一向很长,满满当当几页纸,邮递员隔三差五送到村里的代销点。家军每回取信那是一个得意,“嘿嘿,倒底喝得一肚子墨水,家里的事信里安排得周全(无遗漏)!”
村上有好事的追问,“提到大丫头了?!”
家军心情好,提到大丫头连口气也不由得温和起来,“大丫头有啥好操心的,我们照应(照顾)着,回头(以后)等国冶学成回来,圆了房完事……”
墙角的连翘黄了好几茬,国冶也没回来。往来的家书照样(旧)写上满满当当几页纸,偶尔夹带着的钱钞粮油布票,家军得拿在手中唰唰地晃(荡)上半个村子……有好事的开口,“国冶啥时候回来?”
家军睨了眼老(很)不耐烦,“吃公家粮的(有正式工作),哪像咱泥腿子(种地的)说回就回!”
“大丫头咋办,26哩!”这边开始抱上不平。
“嘿,白吃了我家二十年饭,等着呗!”那边家军满口的不屑。
……
到了年底,家书里顺夹的纸头(不是一整张纸,一张纸的边角零头)把大丫头安置周全。从此,家军家的小辈们改了口,唤大丫头“大嬢”(大姑姑)。家军那叫一个沾沾自喜,“倒底吃得几年公家粮,这处理事情挑不出毛病……”
有好事的背地里议论,“一张纸头打发了,连封休书也懒得写,虽说没圆房,可当初也是放了炮拜了天地的……”
“6岁进门,白当了二十年牛马,这命不是一般的苦!”
……
大丫头给村西头死了婆娘的国临做了填房,两年不到就成了放民妈。爱芳抱回来时放民已4岁,撒开小短腿儿满村里炫耀,“我娘给我抱回来嬢媳妇喽!”
遇上年长的打趣,“嬢媳妇有啥用?”
呼啦啦吸了鼻涕,翻了小白眼儿,“洗衣、煮饭、生娃……”
惹得众人大笑不止,墙角的连翘黄灿灿地开得闹热(热闹)。
……
爱芳命好,吃穿用度和放民一个样(同一标准),连新学堂的门也同放民一道进了去。佘家庄老少都说这丫头是几世修得的福气,摊上了放民妈这心善的,不曾遭了“嬢媳妇”的罪。
村上经常有小一辈的女娃子冲着自家的娘嚷嚷,“有娘咋了,活得还不如个嬢媳妇……”
放民妈瞧着出落得水灵的爱芳,“娘挨(受)过的苦,定不能让你也遭了罪!”
……
佘家庄的初春,褐黝黝的土地里舒展出勃发的生机,萌动的暖意总是从墙角连翘枝头的一片金黄里开始的,微风熏得人心气儿都蠢动顺畅,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可意外还是来了,活生生撕得这温暖祥和片甲不留。学堂里私定终身的爱芳从反锁的房间里溜出去,跑到公家(派出所)把放民妈告了,告她干涉婚姻自由,非法拘禁剥夺人生自由……
……
月头偏了西,放勋的二八大杠终于载着放民妈进了院门。老的少的赶紧围过去扶上,“哎呀呀,观世音菩萨(哎呀,菩萨保佑),可算回来了!”
“这个黑心眼儿的(狠心的),饭吃到哪去了(吃饭不长心)!”
“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由得她(爱芳)外面去,全(就)当养个牲畜(畜生)!”
……
放民妈总算缓得了一口气,“怨我,自己吃得的苦没长记性,就不该由得这讨债的念(读)书去……”
……
爱芳满满当当写回来的信连同夹在信里的钱钞粮油布票年年总是原样退回去的。放勋家的小姑娘整不明白:在这佘家庄,同样吃上了公家粮的爱芳,怎就又不能周全地把自己从“嬢媳妇”变成“小嬢”(小姑姑)呢……倒底是书念不得还是念得不够多……
书哦,在佘家庄,那是经常要被赖上的(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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