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

        子时，晴夜朗空，一轮明月高悬。若是平时，这片树林该是一夜清幽。然而，此时却有两人在林间追逐，惊起禽鸟无数，打破了原本的沉寂。奔跑在前的是一名着青衣的男子，此人年约四十上下，面容已有些许苍老，双眼深深内抠，却明亮有神，体格魁梧、四肢健硕。此时他正运步如飞在荒林中狂奔，荒林中残枝碎石颇多，而青衣人行动毫无阻滞，脚步沉稳又能轻巧地避开碎石，显然功力不俗。而追逐在后的则是个少年，一袭白衣胜雪，倚仗着轻功，脚尖在树木枝干上轻点，借力腾跃，白影飘忽，好不俊逸。

        白衣少年毕竟轻功略胜一筹，眼看距青衣人愈来愈近，少年腾起一个跟斗，翻身至青衣人前方，拦住他的去路，“锵”的一声，少年拔剑出鞘，剑指青衣人面门，冷冷地看着他。青衣人前路被阻，步子已然收敛不住，索性凭着惯势冲向少年，身躯侧转，避过剑尖，右手化掌拍在剑身，随即变招，提肘斜插少年喉部。剑身遭受拍击，少年握剑之手随剑向外甩出，但好在身法轻灵，使了个借力用力的招式，身随剑走，上身顺势向后下旋，避开肘击，同时左腿上撩，直攻青衣人胸口。这一招确险，二人近身之距，如此疾出一脚，势必招架不及。但如若对方武功奇绝，亦出快拳，得以及时格挡，登时少年背部对敌，浑身破绽大开，必定难逃一死。可惜青衣人是沉稳路子，讲究的是一力万钧，并不求快，虽然出手挡架，奈何二人距离太近，少年招式又快，未能架稳，被震退几步。甫一交手，青衣人稍落下风，却显得从容随意，完全没有身处险境的窘迫，甚至饶有兴味地笑看着眼前的少年，赞叹一句：“少侠，好武艺！”

        “说吧，你想怎么死？擅闯杨府之人，只有一死！”少年似毫不在意，随口就判了一个人的生死。

青衣人听了这话，像听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了起来，道：“杨小邪，年仅十六，却习得一身绝学，成为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为义父杨重大肆杀戮武林豪杰，震动江湖，声名鹊起，人称寒邪公子。但纵然你武艺非凡，横行江湖，但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

        白衣少年眉头一紧，道：“你想说什么?”

        “嘿，想必寒邪公子对于自己为何拥有一身非凡武艺也心存疑惑吧？舍去你的断壁剑法是杨重亲授不说，舍去你的七杀掌法师承崆峒葛霍不说，再舍去你手中寒铁神兵九渊剑不说，而你那一身惊人的内力又是从何而来，你年仅十六，却拥有常人苦练一甲子方能有的内力，简直惊世骇俗！想必这个疑问也困扰你很久了吧？拥有一身来历不明的奇功，让你患得患失、寝食难安吧！”

        “哼，本少爷的事要你多管？你既已知道了这么多，看来的确是留你不得了！”说罢，挺剑便刺，直取青衣人颈项，青衣人似早有防备，微微侧身，轻巧避过，杨小邪眉头一蹙，回剑挽一个剑花，脚尖一蹬，腾跃起来，手中九渊剑疾刺，再次攻向青衣人喉颈要害，正是断壁剑法中刺字诀的杀招“洞石击”。断壁剑法，乃是荆门杨家的家传绝学，此剑法大象无形，不讲究剑招精妙，但以真气运剑，威力惊人，相传将此剑法练至化境，三式剑招即可斩断一块千斤石壁，故名断壁剑法。杨重年少之时就凭此立足江湖，如今杨小邪身怀深厚内力，运用起来更是剑气逼人，招招生风。青衣人一个后仰，将身体向后倾斜，同时运起内功，使身体迅速向后移动，试图躲开杨小邪这一击。“铛”的一声，杨小邪一剑刺入了青衣人脚边的泥土中，竟被青衣人堪堪避过这一招。杨小邪心中愠怒，猛地拔出剑，脚尖一蹬，向地面借力，冲将过来，迅猛地再刺一剑，仍旧径取青衣人喉部，“叮”的一声轻响，九渊剑竟被青衣人用两指生生夹住，剑尖在距离他喉咙不过半寸的地方止住，剑身微晃，轻响在幽林中回荡。二人都没有了后招，只在这一剑上争个高下，九渊剑只需再进半寸便可刺入青衣人喉咙，要了他的性命，然而不管杨小邪如何运劲，气力都如泥牛入海般，毫无效用，九渊剑难进分毫。杨小邪惊讶不已，此人的内力竟然丝毫不弱于自己，他皱紧眉头，欲抽剑再刺，然而剑身被青衣人两指夹住，竟也拔不出分毫来，进亦不得，退亦不得，一时陷入两难。

        “没想到你如此厉害！”杨小邪道，语气依旧冷，掩饰住他心中的震惊。

        “你若杀了我，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青衣人望着杨小邪道。

        “身世？我有什么身世？我自小被义父收养，这便是我的身世！”杨小邪怒视着青衣人，毫无征兆地怒吼道。

        “你自然是被杨重收养的，但那之前呢，你难道无父无母吗？寒邪公子被称作冷面杀手，为何我一提及你的身世，你便愤怒了，便慌张了，便冷不起来了？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你根本就记不起你小时候的事吧？哈哈，哈哈！”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有话快说，否则我一剑杀了你！”杨小邪愤恨道，却忘了自己的剑还被对方把持着。

        “十年前的同庆客栈之案，你可知道？”青衣人不答反问。

        “听说过，但此事与我何干？”

         “想知道你的双亲是什么人吗？”青衣人直视杨小邪慢慢说道。

         杨小邪却并不答话，微怒地与青衣人对视。

        “你的双亲乃是洛阳振威镖局莫云山夫妇，十年前就死于同庆客栈。”青衣人眼神有些黯然。 

         “莫云山？你休要编造些人儿来骗我！我双亲根本就不是武林中人，而且早已过世。”杨小邪道。

         “哦？杨重是这般告诉你的？那他又如何解释你一甲子的内功？天赋异禀、与生俱来？他的话也敢信？他是怎么哄你为他杀人的？他是不是告诉你，那些人都该死？他们都恶贯满盈、罪行累累？你十一岁起就为他杀人，五年来多少人死在你的剑下？奸商大盗他让你杀，仁贾豪侠他也让你杀，少年青壮他让你杀 ，老弱妇孺他也让你杀，他杀人不过为了敛财，为了夺势，他为了利益，全然不顾江湖道义，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可以欺尽天下的人，他说的话如何信得？你不要愚忠了！你真以为你是他的义子吗？你不过是他的杀人工具！充其量算是把称手的利器而已！他让你杀谁，你便杀谁，杀杀杀，你只知道杀！莫云山夫妇都是大仁大义之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滥杀无辜，认贼作父！”

        “住口！休得辱骂我义父！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也不管他们是不是仁义之人，我只知道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纵使我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不错，义父让我杀谁，我便杀谁！而现在，我便要杀你！”

        说罢，左手化指，疾点持剑的右臂，运足内力，以手中九渊剑为媒质，以纯内劲之力向青衣人攻去。内力之拼，向来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五脏俱碎，一命呜呼，即使侥幸得胜，也难免受到内伤，伤及丹田，如今杨小邪兵行险着，看来当真是被激怒，想要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青衣人双指压力陡增，只觉一股势如洪涛的力量向自己涌来。赶紧运足十成功力，聚于双指抵挡。

        杨小邪持剑的手不断向青衣人逼近，而青衣人内力也是不俗，并不退后，那柄九渊剑便因两面受 力，竟渐渐扭曲起来，随着双方的不断施压，九渊剑弯度也愈来愈大，九渊剑虽是寒铁精炼所制，但并非软剑，怎么经受得住这般弯折，竟“乓”的一声脆响，被一折两断。比拼内力的凶险，二人皆是深知的，故二人都是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大意。而此时剑身一断，二人竟因用力过猛，收身不住，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两人皆在运劲的关头，经脉紧绷，若身体相撞，势必都落得个经脉俱断的下场。两具身躯，飞速对冲，眼看便要撞在一起，同归于尽。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二人同时击出左掌，“嘭”的一声，两掌相接，用内力对轰了一记，受到巨大反震力，两人都飞速后退，竟各退七步，拼成了个平手。

         杨小邪被震得左臂发麻，可能已经伤到了筋骨，然而脸上并不表露出来，捏紧手中半截残剑，提防着青衣人的后招，见青衣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左臂耷拉下来，似乎也伤到了筋骨，想必境况与自己相当，便稳住气息，暗暗试着运劲，气劲稍有阻滞，但是并无大碍，方定下心来，抬头道：“哼，想不到，你的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方才还假装功力不济，被我追上，原来是诱我来此！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找我来又究竟是所为何事？”

         “嘿，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不过，我闯杨府的确是为了诱你来此，我诱你出来，只是想避开杨重，好将你的身世告知于你。你若真想知道，就不要打断，待我说完，你自己辨别真伪便是。”说罢，看向杨小邪，见他稍稍颔首，又继续道：“当年莫云山夫妇在同庆客栈双双毙命，但他们六岁的儿子却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庆客栈一案，死者数十，且皆是被化尽内力而死，这种死法，只能是死于江湖失传已久的邪功——化功大法，当年化功大法重现江湖，武林震动，江湖中人都以为又将是一场浩劫。然而那次的风波竟又很快地平息下去。因为化功大法只出现了这一次，之后便又销声匿迹，没再出现。而同庆客栈一案，疑窦丛生，辗转十年，依然毫无头绪。直到半年前，化功大法又一次重现江湖，才让当年同庆客栈的悬案有了新的眉目。而且这一次与十年前不同，凶手没有再藏匿，反而愈来愈明目张胆，姑苏王家满门惨死，点苍派掌门费通遭人偷袭而亡、霹雳掌孟越、书生剑舒子赋、金刀赵蒙等豪侠也通通死于化功大法，震惊整个武林，如此大事，你也必定有所听闻。依我看来，这些案子与十年前同庆客栈一案必是同一凶手所为。十年前，凶手血洗同庆客栈，残杀数十人，但由于对邪功的功法还不够了解，因而受到反噬，伤重逃匿。之后，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伤完全疗好并彻底参透了邪功，此时便再次出来为恶。你年纪轻轻，便有了深厚的功力，若我所料不错，定是有人输功过气给你，才让你平白得了这些内力。天下武功虽多而杂，但是有输功过气这妙用的，恐怕只有也这化功邪功了，你自小便被杨重收养，你觉得你的功力会是从哪来的？这已经不需多言了。”

        杨小邪满脸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小邪，你究竟想过没有？自你出道以来，你的义父便不断让你为他杀人，你的江湖之路不过就是不断地为他杀人，你觉得你是更像他的儿子呢，还是更像他雇佣的杀手？杨重也育有两子，他为何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以身犯险去为他拼命，而偏偏让你这个义子去？只是因为你的武功比较好吗？”青衣人又抛出一句话，杨小邪大受震动，眉间紧锁，深思着青衣人的话。

        “小子，十年前杨重或许是因为不得邪功要旨，而吸入了过多的内力，一时无法消化，经脉承受不住而必须将多余的功力输出体外，否则将会爆体而亡。不过，这些功力连练过化功大法的人都承受不了，常人就更加无法承受，必定是一死！他当时不过只是想找个替死鬼罢了，然而，也是机缘巧合，偏偏你的体质奇特，竟承受住了这些功力侥幸活了下来。半月前，我到洛阳振威镖局老宅查过，你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或许你这种阴寒体质正适合吸收功力，才使你得以不死，不过你还是因为被强行灌输了过多内力而伤到了头脑，使你失去了之前的记忆，这就是你始终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谁的原因。而杨重当时虽将多余功力输出体外，但已经受到了邪功的反噬，经脉受损，身负重伤，这时正需要一个人来保护他，你虽只是个孩子，但却有一身高深的内力，正好又失忆，忘了以前的事，甚至不记得他杀了你的生身父母，所以他便胡乱给你编了个身世，还让你认他做义父，做了他的爪牙。小子，十年来，杨重不过是在利用你，他重伤之时，他利用你来给他保命，之后他又利用你做他的杀手，用你的血、你的命来为他铺路。你的确为他做了很多，但是，他不会感激你。相反，他还得时刻提防着你，因为他很清楚你的身世，他深知你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害怕你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总有一天要为双亲报仇。现在的杨重已经完全参透了化功大法，而且还吸食了众多武林高手的内力，他的武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另外，随着你武功不断精进，对内功的领悟愈深，你便会对自己自幼拥有深厚内力愈加疑惑，杨重也因此愈加不安，他恐怕已经觉得再把你放在身边迟早会是个祸害了，我料那狗贼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把你这个潜在的威胁除掉，算算时机，怕是离得不远了。我当年到底与莫云山夫妇交情不浅，不希望贤侄继续受人利用，更不希望贤侄枉死，今天也算把话带到了，到底该怎么做，还望贤侄考虑清楚。”

        杨小邪蹙着眉深思，良久，抬起头，道：“我只再问一件事，你是如何得知我就是莫家后人的？” “你的轻功，你这一身武功，数你的轻功最奇，轻盈飘逸。你的其他武功，不论掌法、剑法，甚至武器，都是沉稳刚猛的路子，看得出来，是杨重为了发挥你一身内力而煞费苦心特地传授与你的。而莫家是走镖世家，脚上功夫自有其独到之处，这轻功便是其一绝，其腾跃借力时是用脚尖而非脚掌，因而莫家轻功比之其他门派的轻功要更加轻逸飘忽。这也是莫家武功的秘技所在，对于外人自然是不传的，所以会这种独门轻功的必定是莫家人。你失踪之时虽然不过六岁，但是武林世家子弟从小习武，即使只有六岁，轻功也已经带有本门派的痕迹了。试探你的轻功也是我诱你出来的原因之一，我也是在方才与你交手之时，才真正确定你是失踪的莫家之子。”

        听罢，杨小邪掷下手中半截残剑，默然转身，决然都快地离开了。

        目送杨小邪走远，青衣人却再也支撑不住，眉头一紧，“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昏厥。原来青衣人早在与杨小邪比拼内力之时就被其所伤，竟一直硬撑到现在。

        三个月后，江湖传闻，杨重遭其义子杨小邪暗算，身受重伤，不治而亡。而杨小邪因不敌杨重，当场毙于杨重掌下。

        一座土丘上，一座半新不旧的坟，一人靠着墓碑坐在坟堆旁，此人面色憔悴，似是有病在身，而他左袖竟空空如也，随风飘荡着，竟是个独臂之人。他用枯槁的右手，轻轻抚着墓碑上的纹路，颤声道：“兄弟，是哥哥无能，武功不是那狗贼的对手，甚至连那狗贼的义子都敌不过，无法亲手替你报仇。不过好在老天开眼，让哥哥拼着重伤断臂，离间了那狗贼父子，借刀宰了那狗贼，也算是为你报了仇。”说罢，望向墓碑上的刻字：“金刀赵蒙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