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梨黄 | 来源:发表于2021-03-20 15:15 被阅读0次

    1,

    “你怕鬼?”

    清早平平来找我去割草时,刚起床的我还沉浸在前晚听的鬼故事里,她眼都不眨就好像一下看穿了我,挑着一边眉毛,瞪着两弹珠似的眼睛问我。

    “你不怕?”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夜半醒来时,我怕身边的姥娘,不是姥娘,也怕身边人突然会问,你看我是谁?

    “胆小鬼!你大伯的话,都是骗人的!他就爱编鬼故事吓小孩儿。”她放下提着的竹篮和镰刀,哐当一下坐在院子里的小椅子上,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儿。几只鸡踱着步在院里觅食,一只走到她跟前,她猛地弯腰,抓住鸡的尾巴。突然遭受袭击的母鸡猛烈煽动翅膀,咯咯咯地急叫。她又松开手,母鸡扑棱一下飞起来,远离她才落停,还扭头回头看看她,确认安全。她嘎嘎嘎笑起来。

    她又伸腿准备扫向我身边的小黄,“小心它咬你一口!”我赶紧提醒她。“汪!——汪汪!”她收回腿又低下头呲牙咧嘴对着小黄叫起来。小黄站起来晃着尾巴转身,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开,大概也是懒得理她。

    “看看,你凶,狗怕你;你再凶,鬼也会怕你的!”我听到她说鬼字,又打了个冷颤。“你还不如我家养的兔子,看你那鳖成色!不对,鳖还有个壳呢,能躲一躲。你连个壳都没有!”

    "算了,我当你的壳吧,以后跟着我,我罩你!"可能是可怜我,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用一条胳膊一把搂住我脖子,另一只手把挺起来的胸脯拍得砰砰响。

    她个儿比我高半个头,我看向她扭过来的清瘦的脸,颧骨凸出,乌黑的眼睛,皮肤雪白,清晨柔和的覆上来,一层层密密的白色绒毛,像个发光体。

    2,

    我拿了个红薯饼往嘴里一塞,提了个篮子就跟平平出了院子。

    露水还没有退,凉丝丝的空气里透着湿。田里干活的人还没几个。平平领着我走向野坡,那里我从没去过,人烟稀少,远看又有三三两两兀立的土堆,我觉得害怕。

    “我们还是去别处吧。”我扯扯她衣裳。

    “现在露水重,等会儿再割,先带你去个地儿。”平平拉着我往野坡上跑,成群的麻雀被我们惊起,往两边飞起。

    翻过野坡是一片树林,夏末的杨树叶随风哗啦啦响,直挺的身姿给人一种淡定和飒爽感。

    到了一块平坦的地面,有一个麦秸垛那么大的地方。周边长了一圈狗尾巴草,南边有十来棵玉米杆,上面玉米开始披着头发咧嘴笑,北边有几棵凤仙花,一朵朵火红的花开得热烈美艳,明显被人收拾过,显得有序整齐。“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她不顾地面还有点潮湿,往地上一躺,双脚交叉,一只脚在上面晃动着脚尖,头枕着交叉的双手。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四处望了下,这里荒野僻静,杂草丛生,莫名恐惧,立马紧紧靠着她坐下来。忽然感觉背上衣服被她一拽,整个身体往后倒,直接就倒在她手臂上。

    “哎哟!还想得真美!”她抽出手臂放回自己头下。我也学她,把用手枕着头,俩人这么并排躺着,越过杨树叶,我俩望着瓦蓝瓦蓝的天,还有几朵棉花云。树那么高天那么大,我们这么小。

    一会儿,“我拉个尿,”她说着起身站起来,窸窸窣窣往凤仙花后面走。我也坐起来,用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上逗弄。突然余光发现她一直站着,隐约还看到她褪去裤子的屁股和大腿,白花花的。我突然感觉两脸发烫,还有惊讶!她?站着?拉尿?!如果是蹲下来,草丛完全能把她淹没。我有点手足无措。

    她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我看到她大腿内侧的裤子湿了。

    “你………?”我欲言又止。

    “我只是试试,没有带把儿能不能站着拉!”她说得坦荡,好像这没有什么大惊奇怪的。

    “中不中?”我没试过,觉得新奇。

    “不中,沥沥拉拉的,顺腿流。”说着扯裤腿给我看。

    “男哩有啥好?不就是站着拉尿嘛!其他我也都能干呀!”

    说完她沉默了会儿,又幽幽地说,“我还是希望妈能生个弟弟。”

    “然后呢?”

    “然后就不用接着生了呀!”

    3,

    从秘密基地回来后,夜里我就开始生病了,浑身没劲头重脚轻。

    那天平平带我割了很多猪草回来,她知道刺角芽不能要,猪食草最好。她挥镰刀干脆利落,不像一个女孩儿,先把我的篮子装满,又装她的篮子。

    快中午的时候,我和平平各自背着一篮子的草回来,这些草要用铡刀切碎了喂猪、喂鸡还有羊。

    舅妈看到我整篮的草,笑眯眯不说话忙着做午饭。姥娘过来从袖口里摸出一块儿糖来,塞到我手里。我喜欢姥娘,晚上跟姥娘睡,她都搂着我,一遍遍地摸我的头,一声声的叹气,我问姥娘你咋了?她说没啥,然后又摸摸我的脸,说声,好孩子。我听到这句话时感觉像是吃到了姥娘给我的糖。

    我是好孩子。

    可是我妈不喜欢我,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姐围着炉火正在吃饭,我俩在争着捞炖锅里的粉条,突然间爹就端着锅往地上一砸,吃,吃,我叫恁们吃!

    还有一次,他正在蒜臼里捣蒜汁,不知道妈说了句什么话,他就把蒜臼一把砸过去,石头蒜臼在地上咕噜噜打转,我妈就抹眼泪,不吭声。后来我问她,她说因为我,为啥因为我?

    我是个坏孩子?

    不,姥娘说我是好孩子,头又开始晕,口太渴想喝水。大伯讲的鬼故事又笼过来:“和你们昌叔几个人,去余庄看戏。半夜才回来,到后村口塘边时,忽然发现人多啊,你昌叔就问,咦?还有谁跟咱一起呀,去的时候五个人,回来咋这么多呀!想着是打个招呼。大家就停下来相互看,可这时就发现,有人影噗通噗通往塘里跳。可把我们吓坏了,拔腿就跑,赶紧回家。”

    “是个啥呀?”

    “是鬼吗?”

    “老黑猫?”几个小伙伴七嘴八舌地问,缩着脑袋,又兴奋又刺激又害怕又想听。大伯本来正在摇着扇子,突然停下来低声说,你看我是谁?又说,这里怎么多一个人?

    我开始控制不住身体,它抖得厉害!

    “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这个死妮子!”是妈妈的脸,她眼睛瞪得很大,坐在地上,一只胳膊勒着我腰身,另一只手不停地揪拧我的大腿根!我疼得钻心,“不要不要!不是我呀,妈——”,可她不听,我又不知该向谁呼救,只能一声声地嚎叫哭喊,不是我不是我!还不承认!你个死妮子!她抄起身边的绑烟草的尼龙绳往我脖子上绕圈,绳子越来越紧,我感觉它要勒进我的肉里,割断我的脖子,我哭不出来了,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喘不上气儿,只能用手扑腾,我想搂搂妈妈,可她像是疯了一样,脸在我眼前糊成一坨,她不是我妈妈,她是个鬼!她是个魔鬼!

    我啊的一声出来气儿的时候,耳边听到哭腔:“我哩个孩儿啊,我哩个傻闺女呀!你这是造孽呀……!” 我感觉到嘴唇和鼻子中间开始疼;我的脸,胸口一遍遍地被摩挲着,揉着……,是姥娘?是姥娘!我睁开眼,真的是姥娘!

    “姥娘……,鬼!有鬼!”

    姥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哩好孩子呀,赶紧好起来!”

    我又坠入雾里,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着急地哭,我只会哭,不停地哭。泪花中我敲家里的门,爹瞪着眼不说话,妈妈问我是不是偷拿了窗台上的两块钱。我说没有,她又拿出尼龙绳,我就开始跑。

    跑啊跑啊,一头撞进姥娘的怀里,转眼又出现爹妈还有姐的脸,有声音说,我们这里多了谁呀?!我看到妈妈的脸,她在说,你看我是谁?

    我是谁?又多了谁?!

    砰地一声,什么炸掉了,一片空白,我飘起来,像是要飞去那片被杨树叶遮蔽的瓦蓝瓦蓝的天空。

    4,

    再次醒来时,看到是平平的脸,她的脸几乎要凑到我鼻子上了。雪白的皮肤,还有呼吸。

    “吓死我了,还有气儿。”她哐当一声又坐在我的床边,我身体随着床晃了一下。我笑她,她看到也笑起来“我说嘛,我罩着你呢!”她拉起我的手“你呀,迷迷糊糊几天了,醒了又不认人,抱着恁姥娘说有鬼!”姥娘端着个碗走进来,听到她的话,朝她狠狠剜了一眼,“雪平,你回去吧,给她再歇歇,好了找你玩。”

    “嗯,好,我改天再来找你啊。”

    我喝了姥娘端过来的水,是糖水,泪又滑下来,啪嗒啪嗒往碗里掉。姥娘用粗糙的手抹着我的脸,又用手摸额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喃喃说着,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那天以后天开始冷了,院子里的树叶被一阵阵秋风扫了个精光。姥娘不让我出院子,让我跟着她,看她用簸箕筛豆子,跟我说把圆润饱满的挑出来做种子,来年用,其他的就装进袋子送去磨豆腐 ;看她用灶火灰烧红薯给我吃,我还爱喝糖水。我感觉一天天更有劲儿,每天睡的时间慢慢少了。

    可一整个冬天我都没有再见过平平了,姥娘说她妈又生了个闺女,不知会起个啥名,春夏秋雪,一年四季都用完了。她妈是甘肃人,不太会说我们这儿的话,我见过几次,也没说过一句话。虽然离姥娘家只隔了三户,可我也没去过她家。头一次在院口玩碰到她时,她一头寸发,我还以为,她是个男孩。

    过年的时候我妈和爹没来看我,姥娘也没提,破天荒地给我做了套新衣裳,我长那么大,穿的都是姐剩下的。后来有次听到舅妈跟人聊天,说起我妈,说她又有了。

    我还是希望我妈能生个弟弟,我想起来平平的话。

    整个春天我都也没有怎么见到她。直到夏天,傍晚才看到她抱着妹妹出现在街口,我想起姥娘的话,问妹妹叫啥名?她说叫果果,苹果的果,她是苹,妹是果,我才知道她大名叫雪苹。她娴熟地给妹妹穿换衣服,喂她米汤,拉屎拉尿……。我开始相信她说的罩着我,她有照顾人的能力。

    我又可以出门玩了,只是姥娘交代我不能去野坡后面的小树林,她说那里紧,我问为什么,她说我身子弱。后来舅妈说,因为那里有野坟,可那时我已经没那么怕鬼了,或者是因为有平平在,我觉得不怕了。多可笑,人心里有爱了鬼都不怕,人心里没爱了会变成鬼!

    也是在那儿,平平跟我说:“鬼有什么可怕的呢?鬼是人变的,人死了就变成了鬼。我们也是人啊,那我们也能变成鬼。他如果把我吓死了,那我也变成了鬼啊,还能跟他打一架,说不定谁能赢呢!”我突然就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未知似乎都有迹可循的找出对策。好像从那时,我开始感觉自己长出坚硬来。

    我没有再想妈妈生个什么,她的面孔在我脑海里已经模糊。我抓了把姥娘打算送去磨豆腐的豆子,带到秘密基地,和平平一个坑一个坑地播一个爱心的形状。

    5,

    秋天,几天没有见到平平时,我去她门口喊了半天没人应。回到家姥娘说她们一家都去医院了,她怕是回不来了。我开始慌,问姥娘我们能不能去看她,她说在省城,远着呢,是什么白血病。

    我忘了那些天怎么过去的,有天一辆架子车远远过来,上面还蒙着个花被子,姥娘红着眼说雪苹回来了。那时候我正在平房楼梯上吃一块儿大西瓜,西瓜汁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接着往胸口流。姥娘看我魔怔样,高声叫舅舅名字,舅舅一步窜到楼梯上,把我抱到屋里,关上门上了闩。

    雪苹出殡的那天,没有上漆的小棺材从门口过,在屋里我听到她妈妈撕心肺裂的哭,突然我就平静了。

    秋末,妈妈生了个弟弟,来说要接我回家,姥娘摩挲着妈妈的背说,好好好,好闺女,可别犯傻了,好好过日子……啊!尾音满是期盼,泪水从眼角潜入脸上的沟壑里。我淡淡听了会儿转身出门,跑去了秘密基地,我们种下的豆,秧已经长出了一个爱心的形状,郁郁葱葱的,一阵风送过来,随即轻轻地摇曳,摇曳。

    后记,我上初中后就寄宿了,有个周末去看姥娘,听说雪苹妈妈又生了。这在方圆几十里都十分罕见,这么大年龄了还能生孩子,还是个男孩,比大姐春苹的孩子还小,皮肤雪白,都说长得像雪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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