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第一节微生物实验课,带纸笔,收到回复。”学习委员在群里简明扼要地交代,下面无一例外地回了一串“复”。
学习委员是个古怪的人,一米八几的个子却瘦得皮包骨,走在路上重心不稳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黑洞似的眼睛没有眼白,时常映出嘲讽的神色,若是再配上那一口白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性格也孤僻,从来不主动跟人搭话,再加上名字拗口,因此大家都记不住他叫什么,为了省事,通常只“学委”“学委”地喊着。这是我从同学那里听说的。
对于学委,几乎没几个人愿意理他,并非大家刻薄,而是他对于别人的主动从来都是冷眼相待,嘴里还时常小声地念叨着些什么。有一次我离得近,听清楚了他念叨的内容。
“一群要死的人,还交什么朋友?”那眼睛,又黑又冷,好像已经把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列入了死人的行列。
我当时新转到这个班,着实吓了一跳,为了平复心绪,特意高声笑道:“是啊,每个人都有一死,所以要抓紧活着的时间好好交朋友好好开心啊,是吧学委。”说完,用手拍了他的肩膀,拍到了一手的骨头。
换来的是一声冷笑,他没有回答我就走了,好像在嘲笑我的无知,旁边的人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理他,他脑子可能不太正常。”
这里的天气一向很好,并且永远都不会改变,天空像玻璃一般透明,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射进来,呈现出五彩的颜色,就算钟表从一个“12”转到另一个“12”,那五彩的光芒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今天是寻常的一天,也或许没那么寻常,因为抬头仔细看,隐约能够看得出天层之外,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球体,只是非常模糊,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我在路上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扫码的时候隐约听见附近的两个女生在议论。
“我猜那是流星。”
“不,那应该是某个恒星。”
我猜那是个球,我在心里想,这个学校从来不缺乏眼神好且富有好奇心的人,很遗憾,我并不是其中之一,如果没有人强行给我灌输什么概念的话,我是懒得去探索的。
骑上车,会有一点惬意的微风。这里无论是温度湿度还是气压都相当让人舒服,老师说过,想要做实验根本用不着去什么实验室,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都是做实验的绝佳场所,选择在实验室做实验不过是寻求一个仪式感,表示对“学术的尊重”。
到实验室时,里面还没有什么人,唯独学委在挨个桌子检查仪器,并打开橱子搬出有一定分量的显微镜。
其实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之外,作为学委他还是很称职的,我例行公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啊学委。”当然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只是习惯使然。
他抬头,淡淡地应了我一句,一向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睛,此刻也带了光芒,那绝对算不上友好,带着些打量和兴奋,好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随时准备咬住猎物,又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即将面对盛大的仪式,总之不管是哪种,都让人汗毛倒竖。
我上前放下书包,翻出实验报告递到学委面前:“给。”
学委盯了那实验报告几眼,又推了回来。“你先拿着吧。”
“哦。”
谈话的声音消失,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即使学委低着头,我也好像看见他黑洞似的眼睛在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我像是受刑一样。
后来撑不住,干脆帮他一起搬显微镜,弯腰的时候,感觉打量的眼神从后背擦过,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了。
人陆陆续续地到场了,每个人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学委递实验报告,但学委无一例外地推了回去,说的话千篇一律:“你先放着吧。”
老师还没到场,黑板上已经写好了实验步骤,大家纷纷用手机拍照,作为这次实验报告的主要内容。我在自己的位置拍照的时候,学委又被风吹过来似的,摇晃到我的旁边,在我耳边开口:“会用吗?”
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赶忙摇头,以前倒是学过显微镜的用法,只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操作过,况且那点纸上谈兵的内容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会用才怪。
学委听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转身扯下显微镜上的罩子,熟练地插电,打开开关,调好灯光。
“厉害啊学委。”我由衷感叹。
老师来了,学委也没有回答我,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空手。
“实验报告呢?”老师是个身高一米不足一米七的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在一米八几,从来都面无表情的学委面前,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不着急。”学委吐出这一句,便再没说话。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老师的反馈中我大概能够猜到,学委应该是又用了他那种看死人似的眼神打量老师了,我距离讲台有一段距离,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居然听见了学委的小声咕哝:“要死了还收什么作业?”
我通身一震,感觉背后冷嗖嗖的,这时候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吓得差点喊出来,回头看,是班里的一个非常八卦的女生。
那女生表情兴奋,似乎是狗仔又抓拍到了重大新闻:“我说,学委是不是暗恋你啊?”
“不会吧?”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话说,你刚才有没有听见学委说了什么?”
“没有啊。”对方挑起眉梢,觉得我在转移话题。“他从来不主动搭理人,怎么刚才还给你调显微镜呢,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这块茅坑里的石头要开窍了。”
“你小说看多了吧?”我嫌弃地推开她,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可能是我的幻觉。
对方耸耸肩,没再说话。
我在心里邪恶地想着,茅坑里的石头来形容学委,似乎不太贴切,应该是毒气池里的石头。
今天的任务是用显微镜来观察微生物的形态,
那边被学委眼神扫射,劫后余生的老师简单讲了一下就让我们操作。
把载玻片放在载物台上,移动观察对象于圆孔正中。我眯着一只眼睛移动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刺眼的白光充斥了视野,针扎似的,连带着头脑都一阵眩晕。
我直起身子揉眼睛,觉得可能是自己操作有误,这时候学委又走过来,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弯腰,将眼睛靠近镜筒,一只手在旁边,调节了一会灯光,又调节粗细准焦螺旋,我在旁边茫然无措地站着,抬头便看见了刚才那个八卦女生冲我暧昧一笑,我回瞪了一眼。
“好了,这回再看看。”学委直起身子,落下一大片阴影。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外面的光线陡然变强,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实验台,各种锥形瓶,培养基,灭菌锅……还有做实验的人,都好像变成了半透明物体,地上的影子也淡了许多,变得苍白,唯有学委的影子更黑了,涂漆一般。
我愣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闹鬼。
“看哪。”学委见我不动,竟直接伸出手来推了我,我一个踉跄差点跟显微镜亲密接触。
我怒视学委,却又看见了那看几近亢奋的目光。嘴角上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一口森然白牙,于是脑中一空,所有的愤怒都被恐惧掩盖,下意识地便顺从了。
我看向目镜,刺眼的灯光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蛋黄色。镜头中出了影子,是两排细小绵长的线,从视野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与老师讲的微生物形态大相径庭。
我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学委。
似乎是我的主动求教取悦了他,他竟耐心十足又带着引导似的开口:“仔细看,瞪大眼睛。”
我照做,眼球瞪得生疼,终于在那两条细线旁边看到了一些微不可查的小点,再想细看,眼前已是一片眩晕。
就像白日里做了个噩梦刚刚清醒一样,我感觉头晕目眩,眼睛胀痛,胃里还有些恶心。
学委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做自己的实验,似乎就是专门引导我的。
“继续看,快!”他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黑洞似的眼睛似乎要发光,捕猎的蛇蠢蠢欲动,虔诚的教徒已经做好了祷告的准备。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浑浑噩噩中,我看见视野居然放大了好几十倍,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两条线以及周围的圆点是什么。
那两条线是两排实验台,圆点则是一个又一个忙着做实验的人!
“你在观察着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观察着你。”
学委已经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中,他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高声喧哗,相反的,他的声音更低了许多,也更空灵了许多,带着幽深山谷似的回音,循循善诱,即使他说的是疯话,也极具有诱惑力,诱导着人去相信。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系统,我们观察着他们,他们也同样观察着比他们更低一级的世界,从最低级到最高级,层层递进,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他面对我,扶着我的肩膀,被骨骼触碰的一刹那,我突然清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远离,远离,他已经疯了!
“你以为我们这个世界有多大,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玻片而已,你以为你在这里活了多少年,其实不过是从玻片的生产日期开始,到现在……”
“胡说,我明明活了二十多年!”我出口反驳,之后便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疯子争论?
学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生锈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毛骨悚然,我不知所措地四下观望,发现所有的人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各自忙活着,有些人还在跟周围的人交流着自己的观察心得,对这种难听尖锐的笑声充耳不闻。
老师仍旧老神地坐在前面,研究自己手里的培养基。
“你的记忆在欺骗你,我们在被更高一级系统制造出来的时候,也同时被植入了记忆,你,和坐在前面那个老头,其实存在的时间是一样的,只不过你们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形态不同,被植入的记忆也不同,所以你才会觉得,他生活了五六十年,而你只生活了二十年。”
我愣在原地,耳边回荡着学委的胡言乱语。
不,我不应该站在这里,我应该离他远远的,我应该把他拉到老师那里,告诉老师学委已经疯了,赶紧让他离开这个实验室,不要影响大家的正常学习进程,或者说,不要影响我。可是,脚下好像生了钉子,把我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尤其刚才显微镜中的画面,那一个个生动的人,有男有女,有胖有瘦,那样逼真,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幻觉。
“在我们被使用的时候,就是寿命终结的时候,因为上一级系统的实验,是格兰仕染色!我们都会被淹死!淹死你知道吗?”说完,他瞳孔放大,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
“疯子!不可理喻!”我去旁边的同学那里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她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跟我描述:“辐射状的,有菌丝,跟老师上课讲的一样。”
“别问了,这是天分,其他人看见的只是细菌,而你能看到下一级世界的画面。”学委把我拉回去。“有这种天分的人,会在这场游戏中生存下来,然后去到上一级世界,这就是游戏规则。”
“你什么意思?”我防备地后退一步。
“你很幸运,你会成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其他人都会不明不白地死掉。只有看透了规则的人,才能跳出规则之外,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学委逼近,晃动着我的肩膀,我似懂非懂,这时候居然对他谈话的内容有了兴趣。“你也是看透规则的人?那你也应该能活下去。”
对方摇头:“不,我已经看不见下一级世界了,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如此疯魔似的对话,任谁听了都会想把说话的人送进精神病医院,可是即使离我最近的那个同学,也好像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仅有的几个注意到我的,却发现不了我的异常,只用那种发现八卦的眼神看着,兴致勃勃。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世界,以前的认知被打破,那种感觉不知道是新奇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这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同学从外面匆忙跑进来,面色惊恐,语无伦次:“快跑,外面……洪水来了,已经……三楼了。”
不知道哪个女生尖叫了一声,众人乱作一团,学委脸上笑容笃定,枯瘦的手拉住我,奋力一扔,我破窗而出,疼得龇牙咧嘴,在嘴里骂出“你大爷”之前,我看清楚了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球形发光体是什么,那是实验室里常见的圆形吊灯。
再睁眼时,我大一,是班里的学委。
“晚上上课别忘了带作业哈!”
“好嘞。”
“知道啦学委。”
“收到!”
天空仍旧如玻璃般澄澈,或者说那就是玻璃,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说有笑,我对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报以笑脸。
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一句话:大二下学期第十周周一晚第一节,格兰仕染色。一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翻看了一下课表,发现我们的格兰仕染色实验,是在第九周,于是猛然想起学委说的那句话:上一级世界的实验,是格兰仕染色。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学委为什么会知道,什么时候大难临头,直到那个日期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了一阵子,我才明白过来。
随着日期一起来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我猜想那是学委所说的“可以看透规则的人”,我把他称为“我的接班人”。
其实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这个逐级观察的系统,到底有什么意义,也许没什么意义,只是系统创造者无聊的产物。但这个系统确实存在着,我们也确实存在在这个系统里,所以,我们早晚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能活着的时间,太短太短了。
“你们最后都会是一群死人。”我小声念叨着。“所以尽量怎么开心怎么过吧。”按照学委的说法,我们渺小到不可能对系统本身有任何改变,所以只能接受它并且好好生活。
上课的路上,天空透明澄澈,光线五色交辉。我一路信步而行,有时候遇见同学,他们会夸我漆黑色的美瞳真好看,就是人太瘦了点。
我笑着感谢他们的夸奖的同时,也想起了学委,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如果是我的话,别说只有两年的时光,就算只有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我也绝对不会把自己搞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厌世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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