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府院中有株很大的桂树,每年花开时纷纷扬扬。偶尔有花朵飘至头顶,再落至手心,方方正正地躺着,花瓣如薄绸,花蕊如漩涡,低下头便能看见每一道静脉里花香的流淌。
巧笑极爱这桂花,折一些放床头,梦里也香气迷漫。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否有兄弟姐妹,也不记得来方家有几个年头了。仿佛是很久以前,仿佛进方家以前的日子全部成了她的前生,而进了方家,她今生的记忆才开始。
日子糊里糊涂地过,平淡得如同她的命。她只爱望着桂树出神,少爷离家时告诉她,等桂花开满五载,他就会回来。
她九岁时遇见少爷,等少爷十四岁离家时,她已年满十五。
少爷回来的那天,她正在院中打水。有雨的清晨,桂花已开满枝头,雨丝淅沥淅沥,有节奏地打在青石板路面上。少爷撑着长伞,从院中小路的另一头走来,从白凄凄的雾气里走来,一袭青色长衫。他轻轻抬头,巧笑便望见了他淡定的脸庞。整个人是温润的,像是在这雨中浸了很久。
“多好,”巧笑想,“多像一场梦。”
少爷带着锦小姐一起回来,清新脱俗的女子,剪水双瞳像是揉进了清泉,如院中桂花一样恬淡,走近了便满眼清新,这样的女子应是少爷喜欢的。巧笑搓着衣角,在锦小姐面前,她觉得自己灰蒙蒙的,站在那里是一片浓重的阴影。
二太太不喜欢锦小姐,巧笑有次亲耳听见二太太对老爷说:“女孩子家的,怎么好天天和一大堆男人在一起,说是做学问,可我们这小地方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少爷和什么不好的女人来往,多不好听!”
二太太前几年刚进的门,八抬大轿抬进来的。老爷宠她宠得不得了,连逢年过节裁缝上门给夫人量尺寸的时候也知道先进二太太的门。
但大太太心里是欢喜的,那天吃饭时淡淡说了句,“少爷也大了,该考虑婚事了,我看那个锦小姐不错。少爷是长子,正室所出,这婚事理应办的大气点。”
二太太那天去看戏,没在家吃饭,晚上回家后她的丫头一五一十地讲大太太的话都告诉她,她便在院子里高声说,“我不待见的事情,还偏有人和我对着来,啧,真是一天也不消停!”
说的很大声,故意让佛堂里的大太太听见。大太太慢慢收起佛珠,让巧笑扶她回了房。
方府那些上了岁数的下人们都知道,大太太当年嫁过来时的场面比二太太还要大。八八六十四抬嫁妆,手上叮叮当当都是金首饰,王妈在一边愤愤地说,“大太太嫁过来的排场可比二太太大的多了,谁曾想现今是这番境况。我就不信二太太还能光鲜个几年。”
巧笑默不作声,这女人的命真如雪花,在天上时晶莹剔透,引人注意,可等真被别人握在了手里,就化成了水。那握她的人也就不再怜惜,将水抹去,甩甩手继续投入红尘。
2
二太太邀了人来家里打牌,叫少爷也过去。少爷心里不耐烦,却碍于面子勉强应允。
洗牌的当儿,二太太让巧笑将炖好的燕窝端过来。
“哎呦烫死我了!巧笑你这是作死么?” 许是二太太的牌不顺,巧笑正好撞到她火头上了。
汤碗被摔在地上,巧笑战战兢兢地跪着收拾,不经意转头,看见桌子底下二太太脱了鞋的脚有意无意地碰着少爷的腿。挑逗的意味尽然显出。
少爷霍然起身,拉起巧笑,“恕我愚笨,对这牌实在是不精通。怕扫了各位的兴头,还不如让巧姐姐帮忙一起收拾收拾书房。”
说完他拉着巧笑出去,装做没听见二太太在身后掀了牌桌。
银杏在走廊里遇见他们的时候,巧笑的手还被少爷拉着,银杏只十岁,进方府不多久。她捂着嘴偷偷地笑,“少爷这是要带巧姐姐去哪儿啊!”
巧笑慌乱抽出手,脸上泛起红晕,又怕少爷见着自己这副窘样,忙转身快步走了。
她听见少爷在身后训斥银杏不准胡说,可那声音里却分明带着笑意。巧笑心里像是装了只小银锤,敲得慌乱。
少爷刚才拉着她的时候,那感觉,如同是自己跌落悬崖的一霎,忽又被重新拉起,拯救了她的心如死灰。
二太太自从上次受了气,脾气更是不好,这些年方府有谁敢给她脸色看,就连老爷也时不时买些首饰胭脂来哄她欢颜。她愈多次地对老爷说锦小姐多轻浮,配不上少爷,还说她亲耳听见锦小姐约少爷一同去城里的舞场玩。虽不过是空穴来风,但老爷信了,就算不信,只要二太太说他得信,他就信。
老爷将少爷叫到房里训斥一通,吩咐管家以后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巧笑扶着大太太站在房外,听见老爷的手将桌子拍的震天响,二太太也在院子里,手里把玩着老爷送的玉镯子。
中秋节的晚上,老爷在院中设宴赏月。二太太身着桃红色的斜襟绸衫,领口和袖边都镶了碧绿的绦子花边,金线绣面的绣花鞋,从远处看满当当的都是极挑眼的颜色。口红涂得厚厚的,是老爷专门让人从外面带过来的西洋货,说是比红纸好千百倍。二太太轻轻抿了一口洋酒,满意地看着杯上印出的唇印。
大太太身体不好,虽说天气不凉,但也耐不住,早早退了席。巧笑扶大太太回房,府里的人都去前院,后院一片冷清。巧笑提灯小心看着路,走至一半,大太太突然弯下身吹熄了灯。
“大太太……”
大太太捂住了巧笑的嘴,用手指示意她往右边看。
借着月光,她看见有人静悄悄地站着草丛边,看身影分明是少爷。
不多时,又一人悄悄地靠近。
“找我来做什么?”是少爷的声音。
“怎么了?不想看见我?”
“有什么事快点说吧,被人撞着可不好。”
“还在因为锦小姐生我的气呢?我那也是为你好,那样的姿色,怎么配得上你?”
说话那人“咯咯”笑起来,大太太的身子晃了晃,听这声音,定是二太太。
“我倒是想知道,我难道不比锦小姐好看?也就是比我年轻个几岁。再说了,人是说去就去的,老爷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到时候这家产就都是咱们的…”
大太太不知有意无意,突然咳了一声,那边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3
之后几日巧笑都没有见到少爷,后来她做了桂花糕给少爷送去,敲他书房的门,久无人应。巧笑推开门,房间里空荡一片,桌上的书还摊着,只是已蒙了细细一层灰。
巧笑轻轻将桂花糕放在桌上,好像还能看到少爷还坐在桌前对她抬头微笑,然后说声“谢谢巧姐姐。”
她像以前那样仔细地打扫书房,花瓶里的桂花已经枯萎了,那是几天前她给少爷折的,少爷当时还故意把花插她头上,拍手说好看。
她又想起中秋那晚,她扶着大太太回房,大太太一路沉默无言,进了屋子后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
“巧笑,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只放不下少爷。巧笑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我待你如同己出。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把你许给老爷好不好?你生得这么好,人又勤快,老爷一定会喜欢你。别看二太太现在得宠,可她也会老的。那时候,方家就是你的了。有你在,他和锦小姐就不会受苦。锦小姐是我从心底喜欢的,少爷有她不会错。所以我求求你成全我。你也可以当你衣食无忧的太太。下半辈子享不尽的富贵。好不好?”
大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企盼的光,如蜡烛熄灭前的奋力一摇。那时巧笑便知道,她那些有关少爷的梦,就此要熄灭了。
“人都走了,还在这瞎忙活。”二太太倚在门框边。
巧笑没有抬头,她怕二太太的那双眼睛。
二太太轻哼一声,“少爷走的时候可是带上了锦小姐,拉着锦小姐上的车,你就别在这傻子似还妄想能和少爷有什么了。真是小丫头片子不自量力。”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二太太又低低哼起了曲,口气凉薄,似也是对自己的嘲讽。巧笑望去,看她仍着桃红绸衫,那红却红的黯淡了。
巧笑从书房出来,一个人默默穿过幽长的走廊,午后的阳光经过滤透,昏昏暗暗的。班驳的树影洒在她的脸上,
二太太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他走的时候可是带上了锦小姐。”
她心里便如被人狠狠捏了一下,抽着劲儿地疼。窗外满树的桂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仿若她泄了一地的忧伤。
这一生,她都望到了底。
4
桂花谢了不久就入了冬。这一年冬天格外漫长寒冷。大太太抵不住这逼人的寒气,终日卧床不能再起,只日日拿着少爷的照片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没过多久,大太太就去了,走了时候只有巧笑在身边,凄凉得透彻。
巧笑最终应允了大太太,办喜事当晚方府里热热闹闹的。巧笑端坐房中,听着前院里的人声鼎沸,一切都不真实。她望向门外,似乎还可以看见当年那个只有九岁的巧笑,初次进方府,在门外探着头,怯生生地往里望。那时的大太太还年轻,她望着大太太,那般耀眼首饰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她觉着自己这辈子也享不到这般荣华。
老爷一身酒气地走进门,拉着巧笑的手,掀起大红盖头,红绸下巧笑的脸像桃花一样美好。她抬头看见老爷对她笑,记忆里老爷这是第一次对她笑。她又匆匆垂下眼帘,低低喊声:“老爷。”
她明白,所有美好,都将被时光埋葬。
热闹过后,日子又逐渐回归平常。二太太规定家里的下人从今往后都要喊她“方夫人。”说错的都得掌嘴。可喊了那么些年,谁能马上改得过来 。一连好多天,家里的下人个个都是红肿着嘴。
她不怎么理会巧笑,许是觉得这么个丫头片子,出身又不怎么好,根本没必要放在眼里。而且当初大太太说要把巧笑许给老爷,她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但这一切似乎都与巧笑无关。她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波纹全荡到外面去了。自己却在方府里静静地沉下去。
日子是相同的。她在房中安静地绣花。绣一朵牡丹,再绣一枝梅花,而后是玉兰,芙蓉……绣着绣着,就绣过了一片旧时光。
老爷有时来,坐不过一刻钟,一定有二太太使人来说有急事。
巧笑想这样也好,她也不想争什么,反倒落个清净。
所有的花都要被绣遍了。少爷却再也没有回来。
有时关于少爷的那些片段从巧笑浮出,破碎了又重新整理,一格一格慢悠悠地掠过巧笑眼前。他曾亲切地喊她“巧姐姐”,她蹲在地上收拾汤碗碎片的时候,是他将她拉起,他曾把桂花插她头上,也给她讲好多新奇的故事,他还曾执拗地问,“巧姐姐,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而后也曾哀哀地说,“巧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呢?”
是的,她多傻,大太太让她嫁她不敢说“不”,大太太说她这样是为了少爷,她便心甘情愿,可真是如此吗?少爷根本不需要这个家,他在外面任何一处,都可以过的更好。少爷走的那般匆忙,他为何不像上次离家时那样,告诉她桂花再开几载,她就能再见到他。五年,十年抑或二十年,随便说个数字都好。她便能依着这桂花过活。
巧笑心里念着,手上止不住一抖,绣针就刺破了手指。丝绢上鲜红一片,红得刺眼。巧笑走到妆镜前,用梨木梳子细细打理长发,抹了点口红,是老爷给的,比原先二太太那只还要红的鲜艳。
风从门外进来,“咝咝”地绕着巧笑打旋。她低头裹紧衣裳。时光就在这一低头间哗哗地流走。等她再抬起头望向镜中时,镜中的人儿仍是那样眉眼,可分明已老了六年。
5
六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院中的桂树依旧是那模样。巧笑只当是时光匆匆,并不觉得有何变化。渐渐的,老爷不再到二太太房里了。再后来,巧笑有了儿子,老爷取名“殊儿”。她念书不多,并不知晓其中深意。但老爷喜欢便好。她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从早晨起来梳洗到晚上更衣,都有人伺候,闲来时便绣花。
只是桂花再开的时候,少爷始终没有回,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
老爷将二太太送到了别处,听人说是二太太肚子不争气,这么久也没得个孩子,老爷早就不满。后来又被人发现和外面的一个男人不干不净的。听府里的丫头说,那男人的眼睛和少爷的一个样,看事情暴露了,早早地丢下二太太一个人跑了。老爷嫌丢了面子,没加声响,悄悄处理了这事。
二太太走之前来看巧笑。只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二太太像老了十岁。
“我不怨他丢下我不管,是我自己老是缠着他,没办法啊,谁让他的眼睛那么像少爷。我以前总觉得女人这辈子就该过的光鲜亮丽,所以我不爱老爷也铁了心地嫁他。等我真遇到少爷,我才知道什么是喜欢。戏里唱的那些情啊爱啊,才终于明白是个什么味儿。巧笑,你说呢?”
巧笑没有吱声,她怕一说话眼泪就出来,她早就明白这世间最好的事莫过于和喜欢的人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二太太是走错了路,而她是无路可走。
巧笑辞退了奶妈,自己成天守着殊儿。老爷也宠殊儿,少爷不在,殊儿是他唯一的期望。巧笑的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她希望殊儿这一世都能平安度过,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那日巧笑在房里做绣工,老爷正在逗殊儿。冷不丁地,老爷冒出一句,“你很本分,这么些年没给我惹过麻烦,婉香给我选的人总不会错。”
婉香就是大太太。
“那边那个,”老爷看向二太太曾经住的房间,“不过是贪享好日子,你看别人指头一勾,就跟着去了。而你不同,巧笑。”
巧笑不知道老爷怎么突然说过这话,便仍低头做她的绣工。
“其实婉香这些年是怎么忍气吞声地过我心里清楚,她是不想破了家里的和气,也不想看我烦心,她可是真对我好。所以她走了后,我也不打算让谁做正房,那个以前总是闹,我也不依。”
巧笑忙说,“老爷,我没想过什么正房偏房的,大太太对我那么好,我能有今天这好日子,全是指了大太太。”
老爷笑了笑,“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怎么样我心里清楚。其实巧笑,你对我是没感情的,不过婉香让你嫁你就嫁了。你心里还有着人,对吗?”
老爷的话吓住了巧笑。她心绪不停,丝绢上乱了的针脚全是她的不安。一旁的殊儿闹着要吃糖,老爷不再说话,带着殊儿出去了。
巧笑定了定神,抬起头来,这一抬便看见了正对着她的,妆镜中自己扭曲的脸。然后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少爷的身影,就在她身后,淡淡微笑。
“啪!”茶杯掉在地上,她猛地惊醒,那镜中哪有少爷,分明就是自己。
巧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绣布上,旋即,又“咯咯”笑了。
6
一年年的,桂花开了又谢。巧笑的身子愈发不如从前。只不过感染了一次风寒,就拖拉了半年多也不见好。觉也少了,有时一觉睡醒,发现窗外仍是明月当空,可是再也睡不着,就让银杏陪她说话,银杏常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巧笑便一个人坐在床边,想着过去的事。那时她也像银杏这样每晚陪在大太太身边,那时大太太也总是在半夜醒来,多少个夜里,寂寞如凉水。
她总是咳嗽,手绢上都是血迹,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咳出来。
渐渐地,巧笑觉得她的病是治不好了。喝了药也不见效。后来干脆就起不来床。请了城里最好的郎中,大夫说瞧这光景,应是肺痨。当然这话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说,是大夫对银杏说时,她偷偷听见的。然后过了许久,银杏才推门进来,眼圈红红的,哽咽着说:“三太太……”便没话了,倒是她,解脱似地笑了笑:“没事,这是我的命。”
不久巧笑就搬进大太太从前住的别院,院子里的摆设还和多年前一样,只是蒙了厚厚的灰。或许是从前的记忆给了她一些温暖,她的病情有了些好转,天气好的时候能下床走走。她也学着和方夫人一样吃斋念佛,心境是和这院落一样的沉寂。没人再敢来看她,老爷害怕殊儿被传染,就让奶妈照顾殊儿。
院子在方府的最北边,只有银杏每天陪着她。她在这里,是方府的一块石头,一朵花,一棵草,连她自己都快要将自己遗忘,她躲在这里,早将自己的一生草草叠好,收了起来。
“我不晓得要怎样告诉三太太。这样的事情……唉!三太太问起我,我也总说不知道。多可怜,以前怎样的风光。现在又如何?没准过几年,这新来的四太太也一样……”
银杏在门外低声说话,巧笑全听得清楚,她只慢慢地拨动佛珠,一切终究成空。巧笑突然觉得轻松,心如止水地淡然。她这一辈子嫁给一个并不曾爱上的人。那人给了她荣华,给了她安稳,她还奢求什么,人不可能热闹一辈子,总是要丢掉什么的。
“我还听老爷说,锦小姐昨个回来了,”银杏继续说着,“可是锦小姐说她和少爷到了上海就分开了,这么些年也没再联系。这可好了,少爷是彻底没了音讯。我看他八成不会再回来了。还有啊,四太太对桂花香过敏,老爷心疼四太太,说要砍了桂树,可那是三太太最爱的树啊……”
“哗……”巧笑的佛珠散了一地。她惊慌地看着满地黑色的珠子,心里一阵绞痛……
7
没有人知道巧笑新婚时,二太太来过她的房。
“巧笑你可知道大太太为何要给你这般富贵?因为少爷说他要带你走,大太太可是不愿意啊,说你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有锦小姐和她般配?我让她把你许给老爷,少爷就不会有何念想了。巧笑你说,是老爷好呢,还是少爷好呢?要我说,是让老爷的富贵配上少爷的模样才最好……”
“巧笑,前几日老爷让你去首饰行的时候,少爷回来了。他进门便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去挑首饰了。老爷在一边笑说,过不久,你可不能再‘巧姐姐’的喊了,轮辈分,她也是你的妈了。你肯定想不到少爷当时的脸色,惨白和窗户纸似的。老爷又说你以后别老往外跑了。少爷没答应。老爷当时就气了,说你要是再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你猜少爷怎么说?想你也是猜不着,少爷说你何尝当我是你儿子?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口茶都没喝。”
巧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段往事,仿佛就在昨日才发生过。她低头看见自己仍着凤冠霞帔,房里都是人,可是好像没人在意她。她听见有人说;“乖,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是大太太,旁边是九岁时的巧笑,乱蓬蓬的头发,怯怯地拉住大太太的衣角。
然后房里的一切匆匆向后掠去,她看见九岁的巧笑站在桂树下,“你是巧笑对吗?”巧笑抬起头,那是她第一次见着少爷。
她刚要说话,少爷的影子又模糊了,浮上来的是方府厚重的大门。巧笑曾在无数个深夜站在那里,那时她那么希望少爷能回来,让她再看他一眼,不多,就一眼。
“巧笑,我把你许配给老爷,好不好?”巧笑回过头,却是大太太的脸庞。她张口,可再发不出声音。
8
银杏将药汤端到巧笑面前,巧笑只摇摇头,一口也不愿喝。她怔怔地望着银杏,看的银杏直害怕,她自醒后就是这副模样。
那日银杏推开佛堂的门,就看见散落一地的珠子,触目惊心。而巧笑已经昏迷不醒,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府里的人都说三太太怕是不行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而巧笑自己却觉得从未这么轻松过,所有的痛,身上的,心里的,都没了。整个人如浮在轻飘飘的云端上,俯视着世间的爱恨情愁,悲欢离合。她想她这一生这么短,可还好之中有过欢喜,有过期盼。她爱上过那么一个人,也被那个人在意过,她安心地等他回来,心里也清楚这期盼遥遥无期,又或许她不是真要见他一眼,在她心里,他已是永久的存在。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希望,才不枉此生的相思断肠。
旁边的方府正厅热热闹闹的,殊儿过周岁。巧笑看着银杏细小的手腕,和自己当年的一个样。她拉过银杏,像当年大太太临死前拉过她那样,细细端详银杏手心的纹路,笑着说,“银杏,你的命相很好呢,是个富贵命。”
银杏被巧笑这话唬得愣住了,巧笑看着她的神情,愈看愈觉得像当年的自己,于是她将大太太给她的镯子褪下,塞到银杏手里。
“三太太,你这是做什么。”银杏忙往后退,风卷着桂花瓣吹进来,银杏打了个冷战,天这么凉,秋意是一阵浓过了一阵。
巧笑拉住她,仿佛是用上自己所有的,最后的力气,对她说了句。
“银杏,我把你许给老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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