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两眼池塘，圆而大，宽有几亩，从高处俯瞰，就像太极里阴阳鱼的两只眼睛。伯母家就住在池塘不远，有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巷子通到她家。
幼年的时候，我去她家，都是因为要去拔牙。我的乳牙松了，我怕痛，我怕我父亲拔，也怕我母亲拔，我母亲只好带我去给伯母拔。伯母拔牙，有足够的耐心，她会轻轻摇，摇松了，才一下拔下。我家在村子后部居住，伯母家在村子中央，母亲带上我，走过好几条巷子，才到池塘边，然后拐进伯母家。
论辈份我虽然叫她伯母，但是我们是很疏远的血缘关系，起码是四百年前是一家的关系。我们村里有杨、甘两姓人，自村里的杨姓始祖迁徙至此定居以来，杨姓共两大房人，原来伯母那一房，占了村里一半人口。我们这一房，仅占小部分。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伯母那一房衰落到仅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我们这一房的人口就发展到了两千多人。
母亲跟伯母好，找她帮我徒手拔牙，纯粹是性格合得来。
伯父是病恹恹的模样，五十多岁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苍老。夫妇俩没有生养，就接了个儿子。那儿子比我大近十岁。听母亲说，刚开始接养的时候，人还是很聪明的，床边都堆了不少书，后来读到小学五年级以后就变笨了，考不上初中。家里没活干的时候，伯母的儿子都是站在巷子外的大池塘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看池塘里的水。
母亲带我去给伯母拔牙，有时是在她家里的天井拔，拔了就将牙齿丢屋背上，只听见当的一声，我就知道，我的牙齿被伯母拔下，并掷到瓦背上了。伯母会说，好了好了，丢瓦背上，以后牙齿就长得跟瓦槽一样整齐了。母亲也跟着说，好了好了，拔好了。然后递一瓢凉水给我漱口。
记得有几次，我们在池塘边就见到了伯母，母亲就叫伯母在池塘边的古树下给我拔牙。我就是在那古树下第一次见到她的儿子，白净，斯文，清清秀秀。长大后，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变笨了呢。
我换完乳牙以后，不久就开始上学念书，从此跟伯母见面的机会少了起来。一年里会遇上见次，她家里养着一头黄牛。农忙之外的时间，她都是牵着牛去田野和山坡上放牛。我见了她，会亲切地叫她伯母。
等我长成了青年的时候，听说伯父为了振兴家业人丁，找风水先生迁了个祖坟。祖坟就放在村子南面的一条山脉上。后来，我曾经去看过。伯父对人说，那架风水叫“狮子跳上台”。风水先生说：“狮子跳上台，钱财滚滚来”。后来，也没见有什么应验。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伯母那一房人原来很旺的，后来败落了，因为他们有一架叫莲花地的风水宝地。因为被别的村子的人安插了个坟，把风水破坏掉了，从此败落。
前几年，回乡，我问及伯母的情况。兄长们告诉我，伯母和伯父都已作古了。
今年回乡祭祖，与兄长们闲聊，无意中聊起伯母的儿子。兄长们说，基本成定局了，估计要单身了，都快五十岁了，还没碰过女人呢。现在吃饭，夹菜手都发抖了。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伯母一家，我也没见过他们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为什么就败落至此。伯父也曾努力过了，接养了儿子，也迁了坟，但都无事无补。难道一个家族的气数尽了，就没有回天之力了吗？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忘记了伯母排行第几（似乎我以前是叫她七伯母的）。没有文字的记载，有些人事，终将被风吹散于无穷尽的时空之中，不再有人知晓和记起。为了不忘却这个曾经疼爱过我的长辈，我以感恩、怜惜之情，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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