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与田人家是邻居。
田人家坐东朝西，房子是泥砖瓦房，建筑时间晚于我家快一个甲子，也不是四合院，有个长方形的天井。我家坐西朝东，房子是青砖瓦房，是一座二进式的四合院，有个四周用青石条围着，中间铺青砖的四方形天井。
村子附近没有石山，村里的老巷子，铺的只能是鹅卵石。青石条、青石板、青石门槛与门柱，在村里算得上是一种奢侈和阔绰，少数人家只有门口、门槛和天井的四边才能用上青石，更多人家是无法用上青石的，运输成本太高了。
巷子口的门楼是整个巷子的门面，门楼就能使用青石条、青石板和青石门槛、门柱。我有时会作些遥想，脑子里追问这些青石条、青石板、青石门槛是哪位祖先从哪里购置？继而不辞幸劳地拉回来铺就的？作为子孙后代的我们早已不知道，我们只是一代代地、日复一日地享用着，却很少人去生发感恩地追问，铺就者是谁。
小时候，我喜欢和田人，在下雨的时候，看天井那方天空，天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到青黑色的瓦片上，没一会儿，屋檐就滴落下一串串水珠，水珠透明如珠，四方的天井顿时就悬挂着四道雨帘，雨声里仍然透着宁静，四水归堂的美景，好看得让我们在雨帘后久久站立，长久地出神。那四道雨帘，仿佛悬挂着不动，天井里的水泡却不停地冒着，发出噼啵噼啵的声响。我们兴奋得用稚嫩的小手，去接着屋檐滴落的水珠，不怕溅湿衣裳和鞋子，只怕大人的打骂。
我和田人都喜欢在雨天，侧着身子，走在巷子的屋檐下，穿过一道道雨帘，你来我家，或我去你家。他来我家，是看四水归堂。我去他家，是去看燕子。
我家建筑于百年前了，屋子太暗，堂屋又经常关门。燕子感觉我们不会照顾它们，就不来堂屋的梁上筑巢。而田人家房子光线充足，梁上烟尘少，堂屋的门头上又专门开了个小窗，方便燕子飞进飞出，燕子们就特别喜欢他家。
每年春来，南飞的燕子都会在他家安家，有时一窝，有时两窝。他爸爸为了不让燕子粪落到地上，还专门在燕窝下挂了块小托板。一到雨天，燕子就不爱飞了，常常会停在他家门外的电线上。我爱看燕子剪刀似的尾巴和它们跟电线组合成的乐谱景象，所以常常一下雨就往田人家跑。我们于是成了童年时最好的玩伴。
童年的我们也会犯孩子们常犯的错误，去偷人家甘蔗，偷人家果园里没成熟的柑子、柚子，然后躲到田野里吃完，抹抹嘴，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家。
但是，这一切，都定格在田人和我八岁那年。田人八岁那年，发高烧，患了脑膜炎，他爸背他去乡卫生院时，一切都晚了。田人的眼睛烧坏了，从此失明，手脚也烧得走路都不协调，成了跛子。
那一年，我逃避着入学，躲去田人家的床底下，被祖母寻声找到，拎着耳朵去村小学注册入学。田人却因失明，无缘于学堂。
田人的长相非常好，大耳高鼻，天庭地库都长得饱满有肉，却因乡村缺医少药遇此一劫。村里人都说，如果一脸福相的田人不生病不残疾，可能会当大官。可惜，村里水浅，养不得大鱼。
田人失明后，以耳朵辨别人，以拐杖为导盲。凡是叫过他，他又知道叫他的人是谁的人，多年后再叫他，他都能说出你是谁。凡是他用拐杖探着走过的村道，他重复走后就会来去自如，不需再用拐杖频繁探路。
我长大后去外地读书，假期时回乡，见到田人，会叫他一声，跟他说几句话。他每次都能听声音而辨别出是我，然后跟我打招呼。有时我偶遇他，站在他身旁，也不跟他说话，他听到脚步声，会侧耳细听。他知道有人来了，来人不跟他打招呼，他就会唱一首他爸爸教他的歌：“跟人出世人命贵，他人作官我背篓……”田人的爸爸年轻时看过一些书，会讲《薛仁贵征西》和《西游记》里的一些故事。田人失明后，他爸爸心里愧疚，晚上都给他讲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就都被田人牢记在脑海里。有时，村里的小孩子缠着田人讲故事，田人也会给孩子们讲讲这些故事。我每回乡，遇到田人，跟田人说说话，走的时候，田人有时就爱唱他爸教他的这句歌谣，让我听了心里无限悲凉……
田人失明转眼三十三年过去了，如今的田人也已人到中年，我回乡如果偶遇到他，叫他一声，递支烟给他抽，他还是听出是我，知道我回来了。然后我们会一起说说小时候一起干过的坏事，会回忆童年时看雨帘和燕子的情景。
天妒英才。难道真的是“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吗？我的心里每每忆起田人，心里都是苦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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