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在路边支起豆腐摊儿。这样兢兢业业的生活,我过了五年了。
五年前,我从农村第一次来到热闹的镇子上谋生。这五年,我旁边的摊位,卖过布,卖过鞋,卖过脂粉首饰,如今,是一个卖大饼的中年大叔。
“听说最近朝廷派兵来剿匪了。”大叔一边码放着新出炉的香喷喷软乎乎的大饼,乐呵呵地同我说着时事。
“那感情好呀!”我和道。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来几个客人,足以应付。忙过早饭的点儿,大叔照例去对面茶滩点了一碗粗茶,给我倒了一碗,把摊子丢给我帮忙照看,他则坐到茶滩儿那边,听人说书去了。
我很乐意,因为大叔每次听书回来,总能给我带回许多新闻。我平生无甚大志向,只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平和的日子,因那一碗粗茶和闲话,变得津津有味。
果然,今天大叔一回来,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说:“后生,你想不想干一番事业?”
我回答道:“叔,能有好的出路,谁愿意在这里边,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呢?”
我说这话,好奇大于行动力,只为了激励他把话说下去。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只希望眼下的平静日子,永远都不要被打破,希望我的老婆孩子,能安稳幸福地生活下去。
大叔听了我的话,愈加兴奋:“早上咱不是说要剿匪嘛?朝廷里派的人来了,据说人不够,现下里正在招新兵呢?报名后一人五两银子!”
说到这里,大叔的脸已经激动地彤红。他看着我,问:“实不相瞒,我摆摊几个月,也落不着这么多银子。不管了,等我卖完这些饼子,就去报名去。”
“大叔,您缺钱吗?”我不禁问道。
“谁也不会嫌钱多呀!我就问你去不去?”大叔眼见我十分谨慎,有些不耐烦。
“嘿嘿,我得回家,跟我家那位商量一下。”我讪讪回答。
大叔一脸了然,说:“没想到你长得白白净净,还是个’妻管严’!我跟你说,男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主意。”
大叔卖完饼,果然就去报道了。我卖完豆腐,也回家了。
第二天,大叔没来。
第三天,大叔还没来。
……
一个月后,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来到我的豆腐摊前,踟躇半晌,羞答答地问道:“你是王庆来吗?”
“是,您是?”我上下打量着她们娘儿仨,反问道。
“我是刘平的老婆。”她回答道。
“刘平?噢~”我想来想去,可能是隔壁摊儿的卖饼大叔。他来的时候,看他年纪大,一直叫他大叔,还没问过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姓刘。
我招呼他们坐下,细听她说。原来刘大叔自从那日与我分别,晚上归家,撂下五两银子,再没回来过。
“那日,大叔只说他去投军了。”我说。
“我也去衙门问了,可是他们说,近期并没有征兵。”刘大婶说。
“这倒是奇了,钱给了,人也带走了,却是去哪了?”我也是很困惑。
刘大婶见我不知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过了几天,隔壁滩又换了商铺,变成了卖农具的,刘大婶也再没来过。
这天清晨,天黢黑黢黑的,我照常早起,去十几公里外取山泉水,好磨出香喷喷的豆腐。正推着水车,走在返程的羊肠小路上,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的两个人,都是一副官差打扮。
我纳闷:官差押解犯人的话,一般走的官道,一来路好走,二来离驿站近,方便修整。我每天拉水,走的小路,咋还会碰上官差?
眼见离队伍越来越近,我把水车推到路边草丛里,省的挡了大人们的路。
“你是谁?在干什么?”为首的官差喝问我。
“大人,我是镇上卖豆腐的,来这边拉水。”我低头回答。
“喔?拉水跑这么远?”他质问道。
“对,这边水质好,小的虽然是小本买卖,但是个良心商家。”我自卖自夸。
只见那两个官差交头接耳一阵子,其中一个嘴里说道:“谁让他撞上了,怪他命不好!这事儿上头交代了,决不能泄露出去!”
他们转向我:“去跟我们当兵吧!一个人五两银子,军饷照发。”
“军爷,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我不想当兵。”我语无伦次地祈求道。
“你说了不算!太明,把他带下去,跟着队伍走!”
说完,一个似乎叫太明的人,一把把我拉到队伍中间,揪着我往前走。
走了一阵子,我实在不舒服,就说:“官爷,你不用这么拉我,我老实跟你们走。”
太明说:“哼!算你识相!”说完,他大声朝后吼道:“你们都快点儿,跟上!”
走了一阵子,边上有个人拉我:“后生!后生!”
我回头,就看到了刘平刘大叔。他一副普通打扮,没有穿军装。
“大叔?你不是去当兵了吗?”我喊道,又惊又怕。
“这就是了,咱们现在正在去剿匪的路上。”刘大叔说。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不解地问。
“怕你给土匪通风报信吧。”
“那也不必这么早出发呀!”
“我想,将军是想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刘大叔真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天真。
我虽然还是不理解,只是有刘大叔在旁边,我心稍安,把前几天大婶来找我的事情告诉了他。
“嗐!女人就是这样,爱瞎操心。有钱花还不知足!”刘大叔说。
“大叔,大婶是个好女人!”我说。
“是啊,是个好女人。”这一刻,刘大叔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里,整个人都柔软了许多,接着,又充满斗志:“所以,我更要努力,为她和孩子们提供好的生活!”
又走了一程,到了一个山坳里,官差们让我们原地休息。黎明的曙光刚刚穿破天际,山林中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别提多热闹了。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
无数只冷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惊起了一片鸟雀。混乱的人群东跑西窜,却刚好变成了别人的活靶子。我看到身边的刘大叔站起来,又看到他中箭倒地,死不瞑目!
来不及悲伤,恐惧和害怕包裹着我,头脑反而异常冷静。我爬到刘大叔身边,捡起一只射空的箭,刺进自己左边的胳肢窝,鲜血汩汩往外冒。
那一刻,我只想当个逃兵,希望埋伏的人以为“敌人”都被打倒了,他们撤退了,我就偷偷地跑。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只想活着。也许我跟刘大叔有一样的愿望,可是我认为,卖豆腐虽然挣得是小钱,足矣养活我们一家。如果我人都没了,老婆孩子,就更没有希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一片静悄悄地。该走的都走了吧!我这么想着。微微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刘大哥睁着死气沉沉的眼睛,直直看向我。他的脖子上,一把明晃晃的刀正在快速地切下!拿刀的主人,却是太明!把我揪下去的那个“官差”!
我头皮发麻,赶紧闭上眼睛,期待这是一场梦。又悄悄睁开,刘大叔的头颅,已经被他装进麻袋,而他,缓步朝我走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空手接住了太明落下的刀!一脚将他绊倒,抢过他手里的刀,反手捅进他的腹部。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我甚至没明白发生什么,已经杀了一个人。
“太明!”显然附近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意识到不能继续装死。抓起刀,来不及看清周围情况,奋不顾身地朝林子里跑去。
“怎么还有活口!快追,不能让他跑了!”有个气急败坏地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性命攸关,双腿仿佛装上了轮子,插上了翅膀,耳边风声呼啸,我敢保证,这辈子都没这么跑过。跑着跑着,看到一处山洞,我没敢钻进去。即便是累死的,如果在外面,主动权还在我手里。如果我躲进去,生死就真的交给别人了!
与其像个鹌鹑一样等死,不如斗上一斗!即便生面儿不比死面儿大,总好过任人宰割!
我把我的衣服扯碎了,挂在洞口隐蔽处,然后躲在洞口东边的大石头后面——是时候看清楚来人的真面目了!
果然,不一会儿追我的人,也来到了这个洞穴,一番探查,发现了我留下的衣服碎屑,笃定我躲在洞穴里。
“看来,他就在这里了,找点柴,放火把这里烧了。”为首的人毫无波澜地说,仿佛是杀一只猪,杀一只鸡一般。
我看的清清楚楚,这几个人,正是那帮官差!他说完,余下的三个人开始四下捡拾干柴。最可怕的是,有一个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屏住呼吸,等他一步一步靠近,挥起刀,砍到他的腹部,待他倒下后,拔腿就跑。等剩下的三个人回过神来,我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我有些累了,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爷能保佑我逃得一命。可是无论怎么跑,他们都穷追不舍!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你逃不掉了!认命吧!
我放慢脚步,由于背对着他们逃命,耳朵倾注了我全部的专注力,听见离我最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耳边冷风拂过,仿佛他朝我挥起了大刀带起的风,令人害怕又窒息。
这一刀落下,我就再也不用跑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累了,一时间我竟有些期待着死亡,想象着冰冷的刀刃无情砍掉我的头颅。
却又在那一刻又升起一个念头:“凭什么!我要这般认人宰割?凭什么,我就要像蝼蚁一样活着?难道就因为我是小民,就注定认人鱼肉吗?不!我要战斗!哪怕改变不了身死的结局,也要战斗到底!”
想到这里,我转身,站定,握紧刀柄,刀刃面向敌人。
想象中钢刀落下的场景并不存在,离我最近的人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而他的身后,没有人及时跟上来!
我的机会来了!
我向他冲过去,举起刀砍向他,他也用刀格挡,钢刀碰撞之间,我看到他呼吸急促,顺势松了手上的力道,他撤力不及时,身体失去重心前倾。我趁他没站稳脚跟,快速蹲下,一刀捅进他腹部!
这是我杀的第三个人,后面的人还没追来,所以情形不像前两次那么紧张,也使我得以清晰地看到这个人人临死前痉挛地挣扎,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杀人了!
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再也没勇气拔下插入他腹部的钢刀,听着周围树叶“刷啦啦”的声音,感到此地也不宜多留,扭头继续狂奔,边跑边哭,边哭边跑……
许是我天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一朝遇到危险,潜力被激发了出来。坐在集市的茶滩上,听着说书人讲着唐朝十三太保的故事,我这么想着。
那天早上,我跑到早上拉水的水车旁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鸡刚开始打鸣,身后蜿蜒的乡道一览无余,没有追兵。我舒了口气,就着水车里的水简单清洁了一番,推着车慢悠悠回家了。
刚到家门口,媳妇儿心急如焚地问我:“你咋才回来?”
往常这时候,我已经拉着豆腐进城摆摊儿了,两个女儿第一次早晨醒来就能看到我,开心地喊:“爹爹,爹爹,回来吃饭了!”
“嗯嗯!吃饭吃饭。”我应道,回过头跟媳妇儿说:“别提了,车翻了,我掉进沟里,半天才爬上来!”
媳妇儿拉住我,上下打量,才注意到我衣服被树枝钩的破破烂烂地,脸上手上也有淤青,她心疼地抚来抚去。
“吃饭吧!一会儿打桶水,洗洗澡。我今天休息!”我说。
“好,好!”她哽咽着说:“我就说攒够了钱,在家里打口水井吧,你偏不,非说山泉水好……”
“啰嗦!”
……
休息了几天,我就继续摆摊儿卖豆腐了。豆腐卖的差不多,我看着隔壁农具摊主打盹儿的样子,忽然有点想念刘大叔。于是撂下摊子,去对面茶滩打了壶茶,边吃边听人说书。
正听的津津有味,旁边有人拍拍我,说:“你想去当兵吗?一个人五两银子,军饷照发。”
那声音很熟悉。
是那天打头的官差!
我头皮一紧,浑身毛发直立,压低声音问道:“有这等好事?”
“对呀,都是内部消息,你即刻跟我走,就能领五两银子!”
他没认出我!也许是那天天太黑了?
“有官府告示吗?”我问。
“这你就外行了吧?等官府告示出来,来的人就多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市井小民呢?对吧?”他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
也许就是这副样子,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大人物吧。如果不是之前见过他的丑恶嘴脸,我也会猜测他是官府里做哪个了不得的大官的。
“那,会有名贴吗?”我继续问。
名贴是每个正式参军的人都会发放的,相当于你当兵了,官府有记录,给你发个官方证明文书,拿着这个名贴,家里人都是军眷了。
“嘿!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好事你还不愿意做,爱当不当!”他被问到点上了,生气地走开了。
我收起豆腐摊儿,回家了。
我知道,我的劫难,过去了。
大约一个月后,官府发出告示,说是朝廷派来剿匪的人大获全胜,不但倒了敌人的老穴,还斩下贼人一百零八颗头颅。这些头颅,将在城门挂三天,借以警示天下。
我本不爱凑这些热闹,只是我的豆腐摊,偶尔有富贵人家定豆腐,需要我送上门去。那三天里,刚好有一家办喜事,需要很多豆腐,送完豆腐回来,路过城门外。
“所以,我说,那山贼真的是天生的三头六臂,我朋友以前斗胆卖给他们菜和粮食,据他说,全寨顶多三四十号人,哪里出来这么多人头?”城门下的人正在闲聊。
“你朋友?还是你?说清楚。通贼可是死罪!”旁边的人起哄道。
“哎哟!”说话的人被言语戳到了,叹了一声:“我也就随口一说,你们好好看看三头六臂的人长什么样吧!”
我居然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那些头颅。
多日的风吹日晒,周围围满了蚊蝇!只是中间有一颗头,睁着大眼睛,死不瞑目!像极了……
像极了刘大叔!
我死都不会认错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所以,山贼只有四五十个,剩下的一半都是“新招募”的“士兵”?所以,那些被招兵骗去的人,都充了山贼的数?
怪不得那天我遇到他们,是在黑灯瞎火的羊肠小道,心里有鬼,哪敢白天走大路!
可是,知道了个中原委又能怎样呢?我只是个市井小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否则,也会是那第一百零九颗人头罢了。
我依旧每天在挂过刘大叔头颅的城墙里摆摊卖豆腐,每天早上,天黑黢黢地就起床,走着羊肠小道拉山泉水,做好了豆腐拉去卖,旁边的摊位换了一茬又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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