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富【原创小说】

作者: 谭清培 | 来源:发表于2018-12-28 16:19 被阅读43次

    本文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奔富【原创小说】

                            一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西宁大堡子地区。春节刚过,午后精神异常的萎靡,在酗酒的摧残下,依靠酒精维持精神处于不崩溃状态的日子里,紧皱的孙守走向那家小买部,向着那个可爱的老板娘勉强笑笑“给我来一盒烟,再来一瓶互大(当地大众化的酒)。”每次那妇人都用最甜美的笑容面对孙守,他感到很庆幸世界上还有笑的这么本真的女人,至少不会让人看到以后心生恶心,那些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的家伙,让这个世界最美的标志变得冷漠。

      这里是一家私人开的修车铺,离西宁近郊大堡子地区的四路公交车站很近。 低矮的房梁,破旧的木门,十几年前修建的几间土坯房,是孙守值夜班的地方。由于院子地势很低,一到雨天就会积水,破旧的房子年久失修,漏雨是常有的事儿,由于潮湿,墙皮总是往下掉。房间里陈设很简单,是属于当地老乡“一间屋子半间炕”那种,屋里没有取暖设备,一盘电炉放在靠土炕的地上;孙守赶紧插上电炉,嗡嗡的电流声响了起来。孙守打开酒瓶盖,一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抱着酒瓶就上炕躺下了。眼皮不断地打架,北京城里那座熟悉的四合院若明若暗地向他浮来。朦胧中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时而那样模糊,又是那样的清晰。母親边流眼泪边为他整理行李,穷人家孩子行李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看到一下子要去离自己那么遥远的青海地质部门工作,母亲真为身体瘦弱的孩子担心。孙守是个有心计的人,他不愿意守着这个穷家过苦日子,他要挣大钱。房间里阴冷阴冷的,那是一丝一丝拼命往里钻的冷,仿佛冷到骨头里去了,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冻得脆了。每动一下都好似骨头碎掉的痛,痛的钻心。阴寒的冷,冷的入骨。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孙守用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被子是让孙守蹬掉的,被子从炕上滑落,掉在正在燃着的电炉,被迅速引燃了。仅仅几分钟,这座简易小屋里的一切——木制房梁、木门窗、木桌椅以及一些杂物统统燃起火来,随着西北风蔓延开来。他全然不知,仍在酣睡。直到火烧到了他的双脚,他才被灼痛惊醒。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土坯房很快就在火中坍塌下来。 滚滚的浓烟夹杂着刺鼻的气息向天空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幕……

      高原古城西宁的早晨醒得格外的晚,天已经大亮,人们还在睡梦中;一位打扫卫生的老汉发现了这里的情况,当派出所的民警赶过来时,大火已经燃尽了,从靠门窗那堵瘫塌的废虚里还在冒着缕缕黑烟。很快修车铺的老板匆匆赶到,一见警察就声嘶力竭的喊道“里面还有人咧!”瘫塌的墙被清理出来了,孙守被大火铸成一座雕像。他凝固地保持着这种受难者的姿势,仿佛在向人们默默诉说,他是怎样用鲜活的生命苦苦抗拒苦难和死神猝然降临那一瞬间的巨大恐惧和痛苦……曾经生机勃勃富有弹性的肌体,如今已经变成一具皮肤成黑棕色,全身僵硬的尸体,两支脚已经被烧焦。晨风不时吹着保洁老人单薄的身躯,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望着废墟上未曾燃尽的缕缕青烟发呆,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孽障啊!”

                           

                          二                     

      孙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是家中的长孙,从小就瘦弱的他,一直到来青海参加地质工作时还是那种没有发育好的样子。爷爷在解放前是一家烟纸店的小业主,凭着勤劳节俭,全家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温饱生活。爷爷时常鼓励他:“孩子,你会顺顺利利的,长大了肯定比我强。”孙守把爷爷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挣钱发家,遂成为他的奋斗目标。

      一阵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拐进了大门,紧接着汽车尖利的气喇叭声响彻青海地质队驻玉树藏族自治州基地大院,从驾驶室下来一个人,他个子不高,两条腿支撑着发育不太好的身体,黄白色的脸挂满疲惫。有人高喊一声“孙大白呼了”。众人闻声像众星捧月般地将他围定,孙守一边吃着炊事员端上来的饭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给人一种上知天文 下知地理的感觉。此时孙守那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阵阵红晕,一双不大的眼睛闪耀着光芒。孙守的这口才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马凭四条腿,官凭一张嘴。”对黎民百姓,拥有三寸不烂之舌,往往会左右逢源,一顺百顺,对此孙守坚信不疑。

      夏季青藏高原天黑的格外晚,吃罢晚饭孙守和同事们在街上闲逛,街两旁低矮的平房,破旧,街面凌乱,有些脏。藏区多如此,不足为奇。街上人潮涌动,且多着盛装,年青人居多,断定有状况,是个当地节日,还是婚庆……?你根本不用担心没人搭话,一停迅速被围观,得知没事,平常镇上就这样。帅哥们身着华丽藏装,眉宇俊阔,鼻梁坚挺,戴着墨镜,野性,挺拔,英气逼人,有时候人也是需要形体展示,辨本色,骑摩托的时不时打把原地一圈,展示技艺,每个人在都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年轻女孩也着盛装,颜色更加鲜艳,蒙面,俩三结伴溜达着,貌似闲逛,实则在观察自己的心上人。感觉得到那是藏区年轻牧民相互表达爱意的场景。真开眼,镇上的人看起来很纯,只有藏民,四千七八的高海拔,少有来做生意的汉人,到处都是如此浓郁的藏区味道。走到杂曲路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便挤了进去,是一个挂着黑漆布帘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门口卖票收钱,四块钱放进去一位,时间不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立体声音箱,以把录像带上的声音同步传播出来作为招徕。音箱里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大都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音道,发音吐字一点也不清晰,几个人便买了票就钻了进去。录像厅空间很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羊皮和汗味,影幕上男女主角超露骨激情戏火热纠缠及高难度体位令人叹为观止,两人甚至三点全露,包括臀部及私处,两人做足戏,表情逼真,令全场观众哗声四起。为了激情戏的需要,女主角正面全裸,不但两点,连第三点也让男的摸遍了,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做爱画面令观众目瞪口呆,直到片子结束后孙守还回不了魂,持续处在震慑中。

      次日清晨,一辆解放牌卡车行驶在巴塘草原崎曲山路上, 谷底流淌着巴塘河,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河面如镜,这涓涓流水最后汇入通天河。孙守起的很早,车是要放空回西宁的,他打算尽快赶到“热水”拉一车煤回西宁,挣些外快。通天河大桥下游1公里处,真的有一处与“经”有关系的胜地,那就是通天河晒经台。从驾驶室遙望一块巨石屹立在波涛汹涌的河岸边;《西游记》中第99回这样说:唐僧师徒取经归来,再路过通天河,再乘千年老龟渡河。当年老龟曾经托唐僧问如来:自己还要当多少年渡船才能回家,还能活多久。但唐僧忘记了,老龟生气沉下通天河。唐僧师徒连马带经都落入水中。逃出河水后,等太阳高照,开包晒晾,不料几卷佛经沾在石头上,所以至今这本经都不全,而石上留下了经文的痕迹。千多年来,晒经石还在,通天河还在,老乌龟是否还在,真让人浮想联翩。从西向东翻越海拔4690米的巴颜喀拉山已经感觉不出大山的伟岸,感觉汽车一直是在下行,借着地势狂奔。初升太阳的光芒撒在高原上,照耀着长长的车流,蔚为壮观。更令人感动是在高原地区养护公路的那些工人,如果你没到过高原,是无法想象在高海拔地区施工的艰苦,缺氧、高反都将使他们的工作比内地艰难许多。

      解放牌卡车一路向东,可谓是路途坎坷,遇到路况也是千姿百态:有平坦宽阔的国道,有蜿蜒崎岖的山路,还有灰尘滚滚的维修路段……,土路较多,颠簸也成了家常便饭,感觉最难走的路段要属花石峡至河卡那段了,那段路程现在想想确实也够难行的,那里到处在修路,汽车艰难地在便道上轰鸣着晃动的很厉害,为了减少颠簸,行驶时要学会恰当选择路面,遇见乱石等障碍物时,要考虑车辆离地面的间隙,转动方向盘小心避让。由于看路面看的太久,有时前方是否有石块和坑洼也分不太清了,经常颠簸地甚至会把脑袋撞到顶棚。一路上孙守聚精会神,只顾闷头开车,操纵杆儿在他的手里不断地变换着档位,一双眼睛紧盯着路面。

      沿着204省道行驶前面出现一个交通标志牌。上面有两个大字【热水】,拐进岔路远方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筑群坐落在山坡上,孙守开车的时候太长,屁股有些发麻,慢慢地把车停在路边,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不远处一片草窝子处散落的石碑引人瞩目,信步走去,石碑没有埋在土里,被人到处乱扔,而且上面只有名字,有的名字因风化侵蚀无法辨认,只能大致写出,但因年代太久石碑挪动,无法区分名字的40多人啊! 可能那些年人都穷,上辈人没有条件去找,可是上辈人不知道是否想过,如果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去找,晚辈有几个会去找隔辈的人呢?也可能是嫌弃他们是服刑人员,早年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麻烦。这件事对孙守震动极大,可以说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懂得了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这一套话他以前也听说过,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过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虾,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说连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已变泥巴。穷人用命换钱,富人用钱买命。

  第二天一大早孙守就去矿上装煤了,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车底的弹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头不断地碰到驾驶楼的顶棚。孙守戴着手套的手攥着方向盘,夸张地打着方向,躲避着大大小小的坑。在解放牌卡车的前面,是长龙一般的车队;在解放牌卡车的后边,又接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和一辆毛驴车。毛驴的平坦额头上缀着一朵崭新的红缨,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矿井口的卷扬机无声无息地转动着,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古怪卷扬机绞着粘满油污的钢丝绳,哧溜哧溜转动着,把一矿斗车一矿斗车的煤,从那深不可测的坑道里拽出来。那巨大的定滑轮是黑色的,很冰冷。                                                                                                                                       

      孙守连续开了两天多的长途汽车,七拐八拐才回到家 ,有人跟他打招呼:“孙守回来了?”他答着“回来了,闲了来家玩。”赶紧给人家掏烟。每碰见一位他都要给人家掏烟。不知为什么,他心情有些激动,脸色发白,头上出了一层汗。有人吸着他给的烟,指出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没吃胖。他说:“是吗?”头上的汗又加一层。有一妇女在一旁替他解说:“那是的,孙守在野外成天价想老婆,想也想瘦了。” 众人轰堂大笑。孙守心里抵触了一下,正要否认,儿子跑着接他来了,石头喊着“爸爸。”  把孙守手里的提包接过去了。石头刚上小学,个子还不高。提包提不起来,孙守摸了摸儿子的头说:“石头又长高了。”石头回头对爸呲牙笑笑。他的豁牙还没长齐,笑得有点害羞。“你妈呢?”孙守抬头一看,见妻子已站在门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样,两只眼睛放出光明来。妻说:“孩子这几天一直念叨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家人来到堂屋里,孙守打开提包,给儿子发的礼物,他给儿子买了一件橘红色滑雪衫,妻子对孩子说:“快穿上让你爸看看!”儿子把滑雪衫穿上,在爸面前展示。孙守不禁笑了,他把衣服买大了,儿子穿上有些框里框荡,像摇铃一样。衣襟下摆长得几乎遮了膝盖,袖子也长得像戏装上的水袖一样。可孙守的妻子说:“我看不赖。你还长呢,一长个儿穿着就合适了。” 孙守对妻子说:“我还给你带来个小礼物。”他这才把钱袋子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一边在床上打开,一边说:“我这次又带回一点钱,跟上两次带回来的差不多。”他把钱拿出来了,一捆子钱,都是大票子。妻子一见“呀”了一下,问:“怎么又挣这么多钱?”                                                            孙守早就准备好一套话说:“我们这次干的是包工活儿,我出车多,挣这点钱不算多。有人比我挣的还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钱放进塑料袋,一切照原样放好。他罐子里存的钱是准备买车跑运输。妻子有些激动,她高兴得嘴角上翘,变成一弯月牙儿,眼里透出温柔的目光说“先吃饭,还是先睡觉。”孙守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录像厅里看到的那些男女搂抱在一起的赤裸身体,望着妻子那丰满的胸部孙守感到一股热浪往脸涌,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咽了咽口水道“先睡觉。”妻子铺好了被褥,就了退出去。 此时的孙守满脑子总在想着雅倩;半闭着眼睛,心里在亲吻着她,对她说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舌尖上来的热情、温柔的话,都是平时在野外夜晚寂莫无聊时想像出来的回家后怎么和老婆亲近场景,他在那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又不好直说,只好没好气地大声喊道“我要吃饭了!”

      大家都说是孙守的媳妇儿是白捡来的。 孙守的妻子名叫王雅倩,河南驻马店人,雅倩永远不会忘记1975年8月8日的那天。记得那天清晨,瓢泼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村道上的积水已经有六七十公分深了。家里除了不懂事的小弟之外,没有人合过眼,雅倩和爹娘都坐在漆黑的屋内一声不响,任凭户外暴雨肆虐着。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有人高喊“大水来了!”一家人拼命往外冲,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水声、喊声、哭声交织在一起。群众扶老携幼,东奔西跑,一片混乱。一个巨浪打来,人群像切碎的秫节杆儿一样漂散开来,雅倩混天黑地的随波逐流,后被人救起撤到村西的高地,而从此便和父母失去联系。 数日后洪水退却,回到村子,村子已面目全非,雅倩正在不知所措,猛然间,舅舅的面容闯了进来,舅舅是雅倩唯一的去处。舅舅伍大荣,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又不知道因何被发配到青海香日德农场劳改。刑满后就在当地就业了。从青海省省城西宁往西沿青藏公路500公里有一个叫“香日德”的小镇,它地处柴达木东部边缘,再往西十五里就是香日德农场。由于昆仑山脉雪水流下形成一条河流,河的下游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因那时国家很缺粮食,因此就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一个劳改农场,就是把大批服刑的犯人羁押在这里,一边服刑,一边种粮食劳动改造。经过多年的农场人建设,成就了高原上的一片绿洲,茫茫戈壁上的一个绿洲,像干涸的戈壁上一个巨大的蝌蚪,尾巴是长长的香日德河,蜿蜒延伸至神秘的冬给措纳湖。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孙守所在的分队来到海西州的大洪山地区找矿,队伍驻扎在生产三队——香日德河畔的一个小村庄,村里除了本地人,还加杂着一些劳改刑满释放人员,都是四十岁左右的老光棍儿,其中包括舅舅伍大荣。

      星星在高原戈壁荒漠上空眨着眼睛,漆黑的夜空象个塌陷的大坑,夜雾似烟,朦胧,飘忽。忙碌了一整天的村民和地质队员都已进入梦乡;孙守睡到半夜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起初只是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拍门声,良久,只听到哗啦啦风吹打树叶的声音,那人不知何时已停了响动,像是放弃了。孙守舒了一口气,刚准备收回身子继续睡,那拍门声又重新响起,并加杂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臭娘们,你到底开不开门?”那拍门声却越来越重,像是要砸门而入似的,而后渐渐的响声静下来了,恢复了平静。

      “ 伍大荣的外甥女被强奸”的新闻,就像风吹树叶的籁籁响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婆娘们每天早上走在狭窄的、灰色晨雾笼罩的上工小路的时候、在采摘枸杞的山坡上、或者在香日德河岸边那些天然的石板上捶打洗涮衣服的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说的是啊,多可怜,都是因为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啊。

  “老伍这个当舅舅的,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外甥女一个人单住啊……”

  “前几天,更夫说:深更半夜,我一看,有个人正往尽头那个窗子里爬。哼,我以为是小偷来照顾老伍家啦。于是,我就跑上前去,还没看清楚人就跑了。”’“如今的姑娘们,只要一掐她们的脖子,就会乖乖地跟着走……”

   “听人家说,是他硬逼着她.把她强奸啦……”

  “咦,咦,咦,大嫂子,别说啦!……”

  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开去,首先是玷污了姑娘的名声,就像在新做的大门涂上了浓浓的黑焦油……

      盛夏八月,枸杞红了,漫山遍野,站在山梁上静静地眺望,那南来的风轻轻地吹来,吹染了火红一片,又一片红火,燃起了孙守心中的热情,分队长要给他介绍一个对像了。在分队长的办公室里 ,雅倩安静地坐在一个长条椅子上,黑灰色的针织头巾下面,眨着两只黑色的大胆的眼睛。在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粉红色的酒涡,由于抑制笑容,在不停地颤动、孙守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

  紧裹着结实、挺拔身躯的浅色上衣里,两只丰满乳房挺立着,两个鼓胀的钮扣似的小奶头像是要冲破衣服不害羞的朝上凸起。

  孙守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直到两条好看的长腿,就像马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马一样,他心里想:“很漂亮。”于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那天真的、略微有点儿难为情的诚实目光似乎是在说:“我的一切全都亮出来啦。你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是个漂亮姑娘,”孙守用微笑和眼睛作了回答。

      两个年青的身躯挤在一起了,聊着聊着,孙守就有点把持不住了,毕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孙守的手也不自觉地在雅倩的身上摸了起来。可能是没有经验,也可能是太过激动,心里有点胆怯,孙守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了,这个时候,仿佛一切都该有条不紊的发展。

                            三

      地质队西宁基地位于城市西郊的大堡子地区,山脚下一大片倚山而建的砖混结构的红房子。孙守和雅倩的住处就在一排房子紧东头,里外两套间。用细竹杆编成个篱芭在房前围出一块空地。再向东是一条碎石路面的行车的大道,直通下面的214国道。路边一丛丛践踏过的、绿褐色野草生命力顽强的挺立着。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杨树高了。

      孙守昨晚睡得很舒服,吃了早饭换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领着老婆拿着备好的一条烟两瓶酒,去看望车队长李志,李志没讲客气就把烟和酒收下了。李志也是一起参加青海地质工作的北京学生,他问孙守:“这次出去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挣几个过年的小钱儿。”  孙守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着李志: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的身材;园脸上透着疲惫,一双大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

      “别人都没挣着什么钱,你还行,看来你的技术是高些。”  孙守知道,李志所说的技术是指他拉私活运煤,他点头承认了。

      雅倩忙插嘴说“诶呀!我的大队长,我们孙守根本挣不到钱!他就会吹牛。” 李志一声不响地望着她那丰满的胸部,由于激动,乳房在被掖进裤子里紧绷的羊绒衫里起伏着。

      沉默片刻李志低声问:“现在外头形势怎么样?听说个体跑运输的特别多。”  孙守心头惊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有这种想法,便敷衍道“嗯,听说过,没碰见过。”

      李志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孙守啊,咱们队受全国地勘行业低迷的影响,开始进入一个难耐的冰封期。从明年起,除了少数几个区域地质调查项目还在正常运行,其他勘查几乎完全停滞,大批人员要下岗、自谋生路,这些年是哥们儿一直罩着你,你还算过得不错,今后就靠你自己了”。

      从李志那儿回到家里,孙守心里一直不痛快,心想你李志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靠走上层路线爬上去的,论开车,钻杆八次没过。论修车,发动机最普通的油电路故障也排除不了,说你罩着我,哼!我孙守是凭本事吃饭的。孙守越想越生气,找来酒和花生米喝起闷酒。

      妻子凑过来说:“听人家说,现在出去打工挣点钱特别难,咱们还是多巴结一点李志吧。” 

      孙守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开了,说:“去你妈的,你嫌我挣钱少了?”

      “不是嫌你挣钱少,我是怕-----”                       

      “怕什么,你怀疑我。”

      “怀疑也说不上,我是说,不管钱多钱少,咱一定要走正道。”

      “我怎么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儿,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搞女人,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吗!”  孙守大概触碰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惧和隐痛,竟然哭了,“我累死累活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连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妻子见丈夫哭了,顿时慌了手脚,说:“石头他爹,你怎么了!都怨我,我不会说话,惹你伤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出门就让车撞死,行了吧!”他拒绝妻子搂他拉他的手,双手捂脸,只是哭。

      地质部门要黄了,国家不再核拨经费了,要卖给个人了,现在签字办买断工龄还能给点钱,以后连这点钱都不给了,这是国家政策,不签后果自负等等的新闻,就像瘟疫一样可怕地漫延开来。在婆娘们每天早晨把孩子送去上学返回的路上;站在狭窄的、水蒸气中闪晃着人影的开水房里;或者坐在路边那些天然的石板上聊天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地质队承包大会如期举行,队长用拳头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桌子上捶了一下。

  “肃静!大家肃静!”

  会场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了后排,也归于沉寂。

  “请承包组副组长李志宣读局里的文件。”

   喧哗声又重新响起来。

      “谁选的承包组,我们不认可!”

      “我们要求召开职工代表大会!”

……

  “同志们,收到了上级的一项命令,”队长改变了声调,扭了扭脑袋,因为制服的硬领子直搁他的下巴,大粗脖子感觉很不舒服“本星期六必须完成队上的改制承包工作。”

  孙守在紧靠门口的窗户两条膈膊抱在一起站着,他前面,坐着一群年轻人,在互相挤眼调笑;李志正在念着一张什么公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草味。孙守打量着拥挤在一起年青人,很有分量地低声说道:“单位属中央直属直拨财政单位,怎么存在减员的呢,国家一直是按照原来编制给地矿局全额拨款。那么,国家每年拨发给我们这些职工的工资款哪里去了?”

      后排不知是谁哼唱起【国际歌】。“……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李志已经念不下去了。队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

  人们开始散去。一场利用“低价承包”方式为侵佔国有资产披上合法的外衣,至使国有资产大量流失的【闹剧】开始了。用下岗、买断工龄、断人生计的方式剥夺了千百万老职工生存权,剥夺“弱势群体”的一切尊严,使之处于毫无希望、毫无未来的“苟活”地位。鲁迅说:“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孙守认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奋力一博,因此他成为地质队主动买断工龄第一人,他要凭本事挣钱发家,让世人知道我—孙守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孙守盼望着,盼望着,贷款买的新卡车来了,挣钱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以前的样子,顺顺利利上了公路,速度起来了,水温涨起来了,他的脸笑起来了。他喜欢在路上自由自在开车的感觉,以前是给别人开,现在是给自己开,他多么希望能赚多点钱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

      天蓝色长头5吨解放牌柴油车一路欢笑地驶进了地质队大院,一阵阵刺耳的气喇叭声震天响;石头最先跑出来迎接,雅倩喜悦的、慌乱的跟在后面,她满脸绯红,抑制着在大家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孙守眼前,用无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孙守匆匆地窥视了一下她的眼睛,拉着石头的手回到家里。

  门外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房门吱吱咯咯地叫起来。钩儿师徒俩和修理工张大力涌了进来。

  “好啊,车老板!请客吧!”钩儿哇啦哇啦地叫道。

      孙守跟他们握过手,请他们坐下。不久又来了一些同事,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弥漫,灯光都暗了,呛得石头直咳嗽。

  “叫你们回家去都发热病!”已经半夜啦,雅倩往外送客的时候骂道。“都滚到院子里去,到那儿去抽吧,烟鬼!走,走!我们当家的回来还没有休息呢。快滚吧!”

      清早五点半,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孙守已经驾驶着卡车开往装货地点,开始一天的运输工作。今天孙守将驾驶这台新车挣钱了。整个行车过程中,孙守对时间的把握非常精准,而这种能力是在多年的运输中所积累的宝贵经验。除了精湛的驾驶技术,卡车司机还必须掌握车辆维修管理、行驶路线规划、账目清算的能力;为了搞定业务洽谈,他们还必须有很强的沟通能力和宽广的知识面。可以说每一位卡车司机都是一个团队,只有当他们能力非常全面时才能保证良好的经营和丰厚的利润。                                                                                                                                                                                     

      李志在车队长位置已经六、七年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一直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仍只是个科级,队长周军的资历不及他,却是蒸蒸日上的势头,已经是处级了。更要命的是他同周军的关系说不出的微妙。两人在一起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朱怀镜总感觉像有个饱嗝打不出来,堵在喉头闷得难受。妻子在机床厂工作,他们那厂子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就要倒闭了。女人多次同他吵,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个单位。真比登天还难。他不想让女人说出自己的无能,怕让女人看扁了。上午快下班时,周军打电话来说,下午三点半去局里汇报工作。李志按时到了,周军就带他去了楼上会议室。承包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坐在那里了。一会儿,吴付局长就进来了,周军便迎上去握手。大家一一见过,先是闲聊几句。周军把李志介绍给吴副局长“是老同事,是从基层调上来的。”吴付局长便说,李志不错,李志不错。李志就点头致意。吴付局长红光满面,  头发油光水亮。

      汇报会开始了,周军沉吟一会儿说:“首先不要让下面的人知道 国家一直是按照原来编制给地矿局全额拨款的,大多数职工并不了解这件事情;二要造声势,让每一个人都认为地质部门要黄了,国家不再核拨经费了,要卖给个人了,现在签字办买断工龄还能给点钱,以后连这点钱都不给了,这是国家政策,不签后果自负等等,职工经过一忽悠,心里没有底了,便纷纷签了离岗协议了。”

      李志在旁边恶意微笑着说:“其实我们这些职工能人还是不少咧,队上的有个叫孙守的司机主动要求买断工龄干个体,大家离职后可以开拉面馆,贩鱼、卖菜、卖羊汤,市场需要啥就卖嘛。”

      吴付局长连连点头微笑道:“要尽可能的压减项目,精减人员;好钢用在刀刃上,把有限的资金用于支持发展【第三产业】上。你们大胆干吧,局里支持你们!”

      众人少不了要说说吴付局长的好话。“吴副局长思想是很解放的,他的工作很忙,给我们作了重要指示。”

      十一月里,严寒把大地拥抱得更紧。下了一场早雪。正对着地质队下面的湟水河弯已经结冰。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走到对岸。一阵阵响彻地质队上空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汽车的喇叭叫声;铜管乐队混合着的乐曲声;小孩子们挤来挤去的吵闹声;都结成一片,漫了印刷厂门前的马路。李志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挺直了腰杆,面带笑容,双手抱拳不停地向前祝賀“印刷厂”成立的来宾打招呼,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车头上的三叉星车标显示出车主人的身份,李志跑过去拉开了车门,一个肥胖的身躯顶着一张粉嫩粉嫩的娘们儿脸从车里钻了出来,紧跟在李志的身后快步走进厂门来到办公室,李志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吴局还是坐在这里罢。吵死了!”一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表递了过去,吴局胖身体埋在沙发里闭了眼睛没接,狂吸着香烟,在那里很用心思索的样子;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李志说:“不用看了,局里没有钱,找队里想想办法。”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把车间的设备抵压了,从银行弄些钱来。”李志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周队长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

      “对吗,办法总会有的,你们要尽快投入生产。”吴局用他那永远不紧不慢的腔调说道。

                         

                            四

      青藏高原的寒冬来了,从喜玛拉雅山脉吹来的寒风在地质队基地一排排红房子中间冲撞,呼号着。狂风卷起的细沙粒抽打在脸上生疼。孙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飞不动的大鸟拍打着翅膀,在生活中挣扎。贷款没有还清,好货源不好找,只好去大通给电厂送煤,这活儿辛苦,白天不敢离开,因为前面的车进去卸煤,后面的车就要不时向前移动。晚上也不能离开,毕竟有一车煤在车上,拉的时候有数,卸的时候也不能差,否则自己就得赔,一拉开了就没白天黑夜,一干就是一个月。煤这活儿又脏又累,挣钱又不多,还要连累着雅倩经常跟车。她太累了还没起床,枕头上留下了一圈儿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斑迹,娘儿们黎明的时候睡得最香,孙守不忍心叫醒她,自己起来先去拾掇拾掇车。孙守小心地绕过小道上的水渠,走上了通向停车场的大通道上;迎面走来几个人。是打了一通宵麻将的几个工友走在回家的路上。绰号叫做“钩儿”的司机和他的徒弟,以及修理工,一口白牙的小伙子张大力,都缩着脖子佝娄着身子的人影在晨风中顫栗着。

   “大白活儿发财了……”“钩儿”露出嘲笑的神情向他问候道。

      “你们好呀。”

  “你好,孙守。”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磊了一通宵的长城”张大力两只手揣在怀里微笑地说。“你那同学李志真够狠的,把我们车间解散了,把司机都下岗了,你同学真是个【喝熊】!”他来来回回地挪动着两条腿,又补充说。

   孙守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对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张大力,对他这种轻慢的腔调,甚至对他的雪白牙齿,产生了一种无法压制的敌意。“怎么是【喝熊】呢?你们浑浑潡潡的混日子就对吗。”

  钩儿的徒弟神密地说:“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每月做工资表时,我们这些职工的名字都在表上,可是发工资时,却没有我们的份!这些工资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纪委监察部门,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去查,可是我们却看到,地矿局领导们的车越来越豪华,有奔驰4500、有v6,领导们家里的房子也是越来越多,有的一家竟有几套房子。那么们“空”出来的编制哪里去了?原来是领导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小姨子都进来了,甚至在外单位买断工龄的、有精神病的都成了地矿局的在编职工。”

  “钩儿”和张大力都赞赏地笑了起来。

  “还有呢,你们的李志现在正在组建一个印刷厂,一定是用中央下拨的人头费和贱卖清仓查库国有物资的钱筹建的。而且厂里的人员都从外面调,不用本队的人。”

      孙守已经没有敌意,甚至感到一丝的快意,在心里骂道,李志这家伙真是条出卖穷哥们儿的狗!

      孙守其实很可怜。作为一个国企的工人,他在最鼎盛的年纪就丢了工作。在这下岗潮中,受伤害最大的群体是四零和五零后。这辈人,从小经历了许多政治运动,所谓自然灾害,青年时代遭遇文革,失去了上大学深造的机会。八十年代回城好歹拿到了铁饭碗,结果九十年代就下岗。这一代人,被坑的太惨了。宣传机器上九十年代忽悠他们配合下岗,就如同七十年代忽悠他们去下乡一样,一次次的忽悠,一次次地伤害,一次次地让他们为上层的错误买单。国家应该对他们说“对不起”。

      一大早修理工张大力来借车,和钩儿的徒弟一块儿去帮他师傅拉东西。这个年青人忙乱中压伤了一只来不及躲开的小猪;从来就是祸不单行:到下午由于张大力的疏忽,机油滤清器的垫子冲坏了也不知道,直到机器发出“噹噹噹”的敲击声,才被坐在副驾驶的钩儿的徒弟发现,当车子被拖回来时,孙守连衣服也没有穿好,就跑去看车了。看见车回来了,孙守的心里反而安静下来。

      钩儿一进家门就使劲抽搐鼻子,孙守瓮声瓮气地问道:"你嗤嗡鼻子干什么?想打喷嚏吗?"

      钩儿说:"酒,酒的味道!"大家也一齐抽搐起鼻子来。

      孙守笑了,从床底下提出一个朔料桶说:“今天管够。”

      众人喝着酒,有一搭无一搭聊起修车的事,最后决定为了省钱,自己在家里修,由张大力主修,大家一起帮忙。

      西面的半边天,是一片金黄的夕阳,从西方吹来越来越紧的刺骨寒风。张大力躺在冰冷的地上,凉得刺骨。身上的棉衣穿得再厚,都抵挡不住寒气的逼近。况且穿得太厚,工作也不方便。被寒风冻红的双手,麻木到没有感觉。

      他爬到车子下面放机油、又爬下去一两次,结果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还伤了手.当他拧下最后一个螺丝,把机油盘从驾驶室下拖出来时,已经被冻僵了。孙守裹了裹皮袄大襟,蹲下来查看,机油盘里满是从瓦片上剥落的一片片“合金”。孙守站了起来,在张大力胸口上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有劲儿,张大力向后退了几步。孙守用手套擦了擦被风吹得火辣辣的两颊吼道:“抬机器!”钩儿连忙劝道“天那么冷,以后吧!”

      布满星星的夜空,像彩绘一样的灿烂;地质队上空还回荡着白昼忙碌生活喧嚣的余音。一幅辉煌的夜宴筵图出现在眼前:在白亮的日光灯下。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只盆,盆里热气腾腾。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每人端着一碗酒,像端着一碗玉液一样珍贵,他们的脸有些模糊……啊!清楚了,认出他们来了……钩儿师徒俩、张大力、孙守……他们手拿着煮烂的羊腿,蘸着加了酱油和香油的蒜泥……雅倩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地向他们说着什么,然后转身离去,重重地把里屋门关上。

      第二天早上,雅倩像发疟疾似的,把裙子、上衣、头巾——做新娘时的嫁妆——全从衣柜里翻出来,扔进一个箱子里,气喘吁吁,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神情,拉着儿子的手出远门了。

      张大力一觉醒来阳光已经从窗户照到他的身上了,昨天的事让他很内疚;一爬起来就直奔孙守家去了。快到时张大力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在小买部买了两瓶酒。最后决定还是去了。孙守正在把大肚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着嘴唇,瞅了瞅杯底,——脑袋向后一仰,把最后的一滴酒也倒进满口黄牙的嘴里,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舒服得眯起了眼睛,隔了一会儿,钩儿和徒弟肩并肩的挤了进来,孙宁双手举得高高的说“喝酒!”

      “ 不用你说,老远我就闻到啦!”钩儿翕动着钩鼻子的鼻翅,笑着说。

      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里,人一穷,反而有钱喝酒了。就此成了酒徒。他们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事无成,然而,他们却在酒杯里头找到了人生。在喝醉的时候,真的也豪迈。

      满脸通红,已经有醉意钩儿的徒弟唱起了青海花儿:

            案板上擀哈的杂和面汤,

            清水的锅里面下上;

            清眼泪淌给着脚面上,

            维人哈就这个下场!

      张大力用一只手托着腮学着女子的声音细声细气如怨如述的嗓门跟着唱起来。憋的鬓角上的青筋凸起出了。

            十二月一年推完了,

            过年的时节到了;

            想你着可过了一年了,

            越想是我越见不上面。

            麦子地里的麦苒苒,

            又张了苦苦菜了;

            相思病得哈着还没好,

              又得了重感冒了!

      雅倩从香日德农场回来了,石头被留在他舅爷爷家,那里有许多小伙伴儿陪他玩。才一个星期的工夫,孙守变得枯干黑瘦,脸上好象蒙了一层尘土。眼睛深陷进去,神经质地眨动着的眼皮也遮掩不住苦闷的目光。他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走进自己的房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靴子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雅倩走到他跟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眼睛紧紧地眯缝着,咬紧的牙齿上闪着吐沫珠,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角上。

  她坐在他身旁。怜惜和痛苦使她心如刀绞。她低声问道:“你生病了吗?”

        他使劲握了握她的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睡着了。

    “  不要再喝啦!”第二天早晨她请求他。“最好把车送到修理厂去,你弄得简直没有个人样啦,孙守!你会死在酒上的。”

  “你给我住口!……”他眨着因狂怒而发白的眼睛,大声喊道。

  “不要喊叫。我伤害你了吗?”

  孙守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好象蕴藏在心里的狂怒随着喊声全部发泄出来了。他疲倦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央求道:“雅倩,快点儿!我冷。”

      “孙守。”她柔柔道,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眼眸里水雾一片,结婚到现在她这事还是有些羞涩。

      孙守吻着她,同时他恐怖地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

  他羞愧得头直摇晃,脸颊热得火烧火燎的。雅倩愤怒地推开他,满脸憎恨、厌恶的表情,喘了一口粗气,轻蔑地低声问:

  “你……你不行?这简直太卑鄙啦!……你放开我!”

  孙守握住她的手指头,手指头都有点儿咯吧作响,眼睛直视她那睁大的、充满敌意的、——的黑眼睛,呆滞地摇晃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责备我?是的,我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就连这种事儿也干不了啦……我没有病……你要明白,要明白!我的精力已被耗尽了……啊……啊……”

                         

                            五

      雅倩正处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她急需一个机会翻身……于是,她带有目的性的接近李志。吃午饭时候,雅倩走进了李志的办公室,李志用眼神示意她把门关好。她正脱了外衣,李志看见雅倩的胸部就像放松弹簧似的鼓凸了出来,把那衬衣对襟上钮扣的距间都涨成一个个的小圆孔,隐约可见白缎子似的肌肤。

      “继续。”

      “李老板,您真坏,连老同学的老婆都欺负。”

      女人硕大的乳房高高耸起,而乳头却小巧而浑圆像少女。世上还真有这么大的乳房!他被惊到了,平时李志总同妻子开玩笑,说你的乳房太小了,看人家孙守老婆的。妻子却说:“你真傻,那是真的乳房啊,是用一些朔料垫起来的。”可这会儿他捏的揉的真真实实是乳房啊。

      他不敢看雅倩的脸,“你的乳房怎么会这么大。”

      “她自己长得就怎么大,怎么你不喜欢大奶子。”女人把嘴唇贴了过来,将舌头塞进他的嘴里……。

      现在的李志 事事也都顺心,就连桃花运也接二连三的发生,女人们不顾一切的往他身上扑,挡也挡不住。但是他不满足,李志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说:“我已经忍耐了半辈子了,人生的盛年有几年?不是自己没本事,而是没人在乎你的本事。”雅倩说:“你不是说吴局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李志说:“这最多只能说明他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你得有投资。现在玩得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权支配国家钱财的人。他们用国家的钱,结私人的缘;靠私人的缘,挣手中的权;再又用手中的权,捞国家的钱。如此循环,权钱双丰。可我处于这个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财,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资了。”雅倩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是不敢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李志忙说:“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不过你也该知道,官场上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

      机会终于来了,吴副局长的女儿要出国留学了,晚上李志上吴副局长家里去了。只有吴局的夫人在家,忙倒茶,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李有什么大事?老吴不在家,你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李志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缓些。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说:“吴局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谢。贵女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大姐你就千万别客气。”李志说着就伸手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捆百元大钞掏了出来,往夫人手上放。夫人忙摆手,不肯接,只说:“小李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李志就说:“大姐,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你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夫人这才接了,说:“小李,你硬是太客气了。”

      次日上午,李志在厂办公室接到局长夫人打来的电话,请他赏光吃顿饭。

      李志故意推托,说厂里生产忙,大姐不要这么客气嘛。局长夫人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今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我派车来接你。李志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局长夫人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李志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下午快下班时,吴局身着便服,开着奔驰来接李志了。李志领着雅倩就往车里钻,吴局皱了皱眉道:“带她作什么?”

      李志介绍说:“这位女士是厂里的业务员,今晚有她的节目。”

      轿车出了厂区,吴局说:“到西海怎么样?我正好也约了西海的老总陈老板。陈老板人很不错,你融资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谈一下。”

      西海宾馆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雅倩推托有事先离开了, 吴局招呼李志乘电梯上了三楼。四位佳丽早已侍候在那里了,向他们鞠躬道好。

      两人刚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胖先生径直握了李志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李厂长了吧?久仰久仰!”李志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陈老板了,却故意脸朝吴局探问道:“这位……”吴局介绍说:“这位是陈老总,也是城西响噹噹的人物啊!”陈老板忙摆手说:“什么老总?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

      客套完了,大家分宾主坐下。推杯换盏之后,吴局作中间人,将印刷厂低价折股变卖了,转由个人经营,李志以技术厂长身份获得一半股权,国有资产流进了私人腰包。工厂厂长摇身一变,变成了“资本家”。陈老板一拍大腿,说:“好!办事痛快!”李志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陈老板说:“李厂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

      歌舞厅里灯火绚烂,声色旖旎。 伴着音乐走过来一个扭着屁股的美丽女人,她长发披肩,身材苗条,丰满的乳房高高耸起,脸蛋是椭圆形的鹅蛋脸,眼睛有点眯眯的,年龄约有四十岁。吴局认出来了,是雅倩。看到有人留神她,她好像故意把自己的一副屁股扭的欢实了似的。

      有人高喊:“这是那儿来的二大妈呀,都什么岁数了啊!”

      众人起哄“她的床上工夫一定了得。”“她的奶子一定是假的!”

      雅倩脱了外套,胳膊都凉飕飕的,一双暴露在空气中的腿更是没有安全感。

      “有本事你脱呀!别光扭呀,我给你钱。”嚎叫声又响起来。

      雅倩二话不说,吊带一扒,把乳罩抓在手里荡来荡去。此时她已身无二物,唯披一缕薄如蝉翼的纱……

      众人欢呼起来,李志惊愕了,呆立在那里。

      吴局感叹道:“你们厂的这位姐儿真不错,卖力气!”

      这些曾经光荣的劳动者,只靠数百元不等的低保或下岗工资过活,连肉也吃不起。她们卑贱而坚忍地顶着这个名声生存着。她们许多人不甘于沉沦,但无力选择。

      天亮了,窗外是一片暴风雪。孙守值夜班回来的路上,用皮靴子在坚硬的雪地上踏得咯吱咯吱直响,把灰色压舌帽歪戴在头上,用手套摩擦着粉红色的耳朵。由于失眠,目光炯炯的、疯狂的眼睛下面出现了一道蓝印。干皱的嘴唇哆嗦着。推开家门,空无一人, 房间里没有炉火,冷丝丝的;孙守斜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視,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了一口,萤频上那位唱歌时耸着肩的歌手出现了,“……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气势磅魄,爆发力超强的歌声在房间里萦绕;孙守缓慢地走过去抱起了电视机,一下就砸在了地板上,抱着电视机的尸体号啕大哭。

      丧失了一切的“弱势群体”最后能指望的就是亲情。而“主流精英”们却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不放过,公然鼓吹“一夜情”、“性自由。”用破坏家庭稳定、毁灭亲情、制造孤独凄凉的方式剥夺普通老百姓的生存权。“主流精英”们每日每时都在用“软刀子”从物质上、精神上剥夺老百姓生存权,也就是说每日每时都在间接杀人。

                              谭清培

                                        201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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