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儿子的女朋友要来家作客,招娣半月前就乍乍呼呼地忙碌起来。先是叫人将客厅灰黑的墙壁粉刷一新,老式日光灯换上了枝形的大吊灯,接着清理房间,拖地板,擦玻璃,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累得直不起腰方才罢手。
临来的那一天,她大清早就去买菜。出门前,她慌慌张张,恐怕发生什么纰漏,再仔细审视,突然发现客厅的墙壁空荡荡的,对着里屋吼了一声,阿强,快把小军拿来的那幅画挂挂上!
里屋没有回音,她又提高嗓门,阿强!
方才慢悠悠踱出了一个瘦骨零丁的老头来。他一边穿着羊毛衫,一边打着呵欠说,想媳妇想疯是嘛,不就是挂个框子,喉咙像吃了枪药一样。
你就是一个不点蜡烛不亮的人,磨磨蹭蹭的,不知在忖什么心事。
老太婆,你不懂,我是在考虑问题。
嘘,别装大了,你几根肚肠谁不晓得。嫁你这个贼老头,就是倒楣!
招娣白了他一眼,拎着袋子出门了。
阿强今年刚过完六十周岁的生日。他高个子,瘦长脸,弯眉毛,小眼睛,笑起来抽搐着嘴角,样子很生动,就像上台的滑稽演员。退休前他在银泰百货黄金柜台当负责人,后来又调到化妆品柜台当组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居然口红,粉饼,香水比项链,戒指,手镯还要销售得好,商店经理很佩服他。那些女营业员当面喊他阿强哥,背后叫他花老头。是呀,天下那有老头会做化妆品生意?退休后,他在老年大学当棋类班班长,什么象棋,卫棋,飞行棋无所不精,稀有对手,号称智多星阿强。可招娣一点不佩服他,这点小聪明实在太小儿科了,当年与他一起从边疆返城的知青,大多混得有头有脸,有的甚至当上了局长,而他连一个小小的销售经理也没沾边,实在太窝囊了,退休工资还是她高了五元八毛。
其实,阿强不是没有能耐的,在生产建设兵团还当过排长,有红头文件,就是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土改前当长工娶了一个破落地主的闰女当媳妇。成份变了,让当儿子入不了党,弄得灰头土脸的。因此,阿强到处为老爸鸣不平,他穷光蛋一个,上门女婿不到半月,土地全分了,真是“羊肉没吃,羊臊倒贼臭了!”
老二口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就像大多数平民家庭一样,住在九十年代初建造的老小区内。进门是停车场,旁边是小店和棋牌室。有条干涸的小河,四周凌乱地种着柳树和松柏。走进七层楼的灰旧建筑,沿着水泥剥落的台阶,冷不防脚底会踩到瓜皮和狗屎。走廊窗子玻璃缺损,原来白色的墙壁,电线星罗棋布,门缝张贴形形色色小广告,就像一张老脸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年历画。
但在这样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如果有奇葩的话,他家的小军绝对称上一个。七岁上学,小学跳了二级,中学报送重点,高考清华录取,让老两口脸上有光,家门蓬荜生辉。虽说儿子的外貌是老子的翻版,长得细脚伶仃,但一米八十的个子远看还是蛮帅的。更为重要的是大学毕业后,被当地海关作为优秀人才招纳,成为众多姑娘的香饽饽。海关是热门单位,干部和富家子弟成堆,其中有位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女儿,名叫郑俏俏,生得如花似玉,号称香车美人,开着一辆玛莎拉蒂,十分显眼。但她为人本分,看不惯那些油嘴滑舌和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对朴实而又聪慧的小军却是青睐有加。由于二人在同一部门工作,接触多了,彼此产生了感情,很快建立了恋爱关系。
消息传来,阿强好不得意。心想我的儿子果然是“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不仅读书厉害,而且谈恋爱还是一等一好手,连本市大富豪的女儿也会相中他,真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可他只高兴了几天,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老朋友叫去喝茶。一见面,原来是老邻居出屁股打弹子的小瘪三阿鱼,绰号叫拖鼻涕,几十年不见了,阿鱼如今西装革履,俨然是汽车修理店的老板了。本来粘乎乎的鼻孔,养着齐整的胡须,张手就向他扔了一包大中华,好像不经意抽出一张纸巾,向他童年伙伴炫耀他的气派。他喊他老哥,然后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到头来才明白他是来当说客,叫他儿子停止与郑俏俏的交往,她父亲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什么婚事不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阿强唇齿反讥的冷笑道,再说我儿子谈朋友,同你甭有什么搭界?
哎,老哥,你不要揣着明白当糊涂吗,什么叫门当户对?有句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如果你觉得委屈,郑董说可以用钱补尝。说着他伸手拿出一摞钞票来。
阿强气得脸孔煞黑,头发根根竖起,像个“赤发鬼刘唐”,指着他的鼻子悻悻地说,拖鼻涕,你告诉郑董,这门亲事老子敲定了!
说完,抓起钱掂了几下,重重地扔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包大中华放进裤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好个阿强老甲鱼,叫起板来了!
白天别人请他喝茶,晚上他请儿子喝酒。他躲避着妻子拉着小军来到江边一家小饭店,一把鼻涕一把泪,晓之有理,动之有情劝说儿子断绝与俏俏的往来。他说儿子啊,我知道俏俏是个好姑娘,你也十分喜欢她,可她爸妈太势利,这样的家庭你去不得。
爸,我知道你会来劝我,人 人都对我这样说。单位里的领导也找我谈话,叫我慎重处理个人问题。她爸给她另外物色一个对象,是副市长的一个儿子,据说结了这门亲,对她父亲下届继任董事长带来保证。
说着,小军斟满一杯酒,一口猛下肚子。
瞧着儿子痛苦难受的神态,阿强思忖这事应该快刀斩乱麻,早点了结才好,否则要影响他的工作和前程了。
于是他给自己满满的倒上,举起杯来,儿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该舍弃的就放手,你还年轻又有前途,不怕找不到好对象!
我也这样想,可做不倒啊,因为我已经与同事打赌,如果娶不到俏俏,自己从海关大楼跳下去!
这句话听得阿强心惊肉跳,他晓得这小子的脾气,说一不二,当年他考试成绩得了第二名,就要剁自己的手指,高考不进清华,就去当和尚。如今又与自己的婚事赌上了。
老爸,你不要害怕,现在也许有了转机,因为俏俏很爱我,她说有空来我家看望爸妈。
那敢情好哇!
阿强高兴说着,突然想起前几天深夜收到的那条短讯,不觉平添了一股底气,恢复了白天与“拖鼻涕”相争的神态,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砸,说,孩子,如此说来,这婚事倒要去努力一番,我就不相信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为什么还要包办婚姻?
难道你有办法?
儿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父亲,你喝醉了。
他确实有几分醉意,回家后,他打开手机,一边又一边地看了那条短讯:
阿强大哥,你好吧,新疆一别已有数十年,甚为惦念,这次我集团有事,准备来运城一趟,顺便来探望大哥。
二
招娣回来了。她拎着一袋沉甸甸的小菜。里面有牛肉、排骨、黄鱼和毛蟹,凡是她认为是最好的差不多都买齐了。正是初春季节,大风把她的头发刮得此起彼伏,像团卷心菜一样。她红红的圆脸像张柿饼,一双眼睛透着坚韧的目光,让人感到这是位实干多于言语的老婆子。
她撂下袋子,就把食品放到水池里,然后用布揩手来到客厅检查。但见山水画框已经挂好,让她诧异地正中偏左的位置上,还挂了一幅放大的双人彩色照片。原以为是去年评上五好家庭,居民委奖励二老拍的银婚纪念照片,脸孔不由得露出舒心而又害羞的微笑,但仔细一看不由双眉紧皱,眼冒怨气了。这是当年丈夫返城前的照片,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穿军大衣,英姿勃勃的小伙子。下面有他的亲笔题写的落款:“赠给我永远的的阿强大哥。小弟王秦成……
王泰成这个姓名,似乎很耳熟,这张照片好像在一本旧相册上见过。这个死老头,那根神经搭错了……
她伸手去摘相框,被阿强喝住了。
不要动它!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和外人的照片挂在客厅,他是你兄弟还是祖宗?
它比祖宗还厉害!
她看老头神色严峻起来,便缩回了手。
一个毛头小伙子,难道何方神圣?
她自言自语道,瞧丈夫神神叨叨的样子,突然她领悟了。
哦,我晓得了,此人肯定与俏俏有关联。是她的叔叔还是一个什么亲戚?是你在套近乎。
聪明。
你还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呢!
她啐了他一口,便奔向厨房开锅了。
小军驾着刚买的新车,在云龙湾高级别墅区口候了好久,方见俏俏背着双肩包,姗姗来迟。她坐进车内,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同你爸妈说过吧?
什么?
我是说,你来我家,你爸妈知道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军心里燃起的火苗又熄了。
车驶动了。俏俏歇息地阖上眼皮,仿佛父母的愠怒的脸孔又在脑海里晃动起来。
死丫头,你长本事了,想私奔了是呗,想去就去,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
娘摘下耳环,摔下脸孔。
好啦,阿珍,你也别光火了。郑董事长伸出香肠粗的手指,胖敦敦的脸孔,显出一副深思熟虑,老成持重的神态。他像是劝慰妻子,更像是在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阿囡,我知道小军是个人才,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外貌人品也蛮摆门面,如果你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姑娘也算是攀高枝了。可你偏偏是生在亿万富翁家里的千金小姐,而且是上无兄弟姐妹的独苗。你几个表姐妹,一个还是瘸子,找了什么人家?再说说,那个姓宋的副董事长女儿,一脸的麻雀斑,居然嫁给了局长的儿子。可你俏俏,这等百里挑一的条件,居然去找一个站柜台的儿子,叫我老脸往那里搁呢?
你单位那个副市长的儿子不是蛮好吧,见着我,阿姨,阿姨叫得多亲!
娘插话说。
那个站柜台的老东西,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上次回绝我的好意,还对阿鱼叫板,态度嚣张得很,好像有什么背景。
什么背景?她娘说,住在那只角落,穷山恶水出刁民呗。
你们怎么这样说人家?俏俏将梳头的梳子摔在桌上,不满地反驳说。
好吧,郑董终于伸出香肠的手指,讥笑地说,眼见为实,你今天去见识一下也好,最好拍几张照片来,看你男朋友家有什么特别之处,莫要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出眼泪……
轿车缓缓地驶过一条小街,车来人往,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看了有点心烦。
快停车,我去买点水果。
小军将车踩了刹车。俏俏扭开车门,朝对面一家“花果山”店走去。不多一会,她拎着一筐包装精美的水果篮进来。
其实家里什么不缺。
别说了。
俏俏不耐烦地打断了话。
开进小区大门,小军后悔起来,不敢去看俏俏的眼睛。上楼迈上台阶,一股呛人的烟雾朴面而来,原来有人在门口烧煤炉。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碰到一队搬家的,迎面的大柜挡住了去路。
劳驾让一下!
两人可怜地缩微身子,让几个汉子吭哧吭哧地扛将下去。这时,她又高举水果篮,像缴枪投降一样,惟恐不小心被撞落下来。突然她发出惊骇之声,原来尖尖的铁床架从她脑门滑过,好险啊!瞧她惨白的脸孔,小军懊恼到外婆家了,妈的早不搬晚不搬,碰巧了,老天爷存心与他过不去。
你家几楼,到了么?
她可怜巴巴地问道。
到了,就是这间。
门咣当一声开了,招娣探出了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两人才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瞧着这间敞亮整洁的客厅,面前站着这么一位身系围布,慈眉善目的大娘,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她,让俏俏仿佛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刚才的烦恼和不安都释然了。她原想叫阿姨,但不知不觉喊了声“妈”,招娣听了心花怒放,布满皱褶的双眉荡漾起笑纹,她重重地应了一声“咹!”,又去喊老头子出来见没过门的媳妇。
阿强拎着一把黑色的豫丰款的提梁壶,矜持地从厨房内走出来,坐在茶桌前,拿出一套五只玲珑小巧的杯子,熟练地洗涤一下,然后斟上茶,递给了俏俏。
谢谢爸。
别客气。这是杭州的老朋友带来的狮峰龙井,据说是最正宗的。
俏俏轻轻地呷了一口,浓郁的清香沁入肺腑。好喝,她说着赞赏地抬起脸孔。突然看见他头上扣着一顶西瓜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住她,不觉抿嘴笑了起来。
哎,爸,你这顶西瓜帽可称得上老古董了,小军轻松地调侃起来,戴上去就像茶馆里的大掌柜,如果眉毛再去涂涂,你可去演滑稽戏啦!
她点点头,又掩面笑了起来。空气活跃起来,招娣因为俏俏高兴,乐得脸孔打起皱,就像切开的西红柿一样。
这个死老头,今天怎么戴顶瘟帽子?
我这顶帽子可有来历呀。
阿强故意摆孱头说,过去上海有个亲戚叫阿五伯,他四十开始秃顶了,到了五十岁,脑袋精光光,像只电灯泡,于是为了遮盖,他经常罩顶西瓜帽。一次,他探亲回沪,我送他上轮船码头。那天刮大风,他刚踏上甲板,一下子把他头上西瓜帽吹飞了,我眼明手快,好不容易从地上拾起帽子,可轮船快开了。我在岸上急得直跺脚,可他说不要紧,又从行李袋上掏出一顶西瓜帽戴在头上。对我挥挥手说,阿强这顶就送你了……
故事还没讲完,俏俏就笑得弯下腰。说真的,小军的爸太有趣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皮笑肉不笑,这么多日子还她没痛快地笑过,比起自己富丽堂皇的家庭空气轻松多了。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墙壁上的照片,站起来上前观看。她是一个细心的姑娘,将双人彩照扫视一遍后,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那位身穿军大衣的年轻人身上,蓦然辨认了一下落款,吃惊地后退了几步,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小军也觉得这张照片稀罕,欲想打探个究竟,被他娘叫去到厨房剥毛豆去了。
爸,你认得这个人?
只听俏俏压低嗓音问道。
怎么会不认得?他是我在边疆时最好的兄弟。
那你一定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听出来俏俏的声音十分激动。
有点名气,钱多嘛。
他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说有点名气,名气太大了!全国能排前三十位的超级富豪。他与我父亲一样搞实业起家的,是我父亲最崇拜的人!
那你父亲认识他吗?
在全国企业家会议上见到过他,当时王泰成坐在主席台上,我父亲坐在下面听报告。会后还找他签名,合影留念,不过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不一定……
下次来运城,我一定介绍你父亲认识。
他会来吗?
阿强拿出手机,让她看了这条信息。
真是太好啦!回家同父亲说。
俏俏兴奋地涨红脸孔,然后用手机将墙壁上的合影照片咔嚓咔嚓拍摄下来。
爸,你有这样的朋友,怎么没听小军提起过?
他是他,我是我,阿强淡定地说,再说一个人成长要依靠自己,就像小军过去读书一样,依靠自己努力取得优秀的成绩。
说得对,爸爸,你真是太伟大了!
俏俏由衷地称赞道。
娘儿两闻讯从厨房内出来,惊诧地听着他俩的对话。
阿强好像有点兴奋,他瞧着老伴将一盆热气腾腾的猪排炖黄豆烫端到台面上,把目光移向窗外蓝色的苍穹。
远处的巍峨的天山,在水草茂盛的湖泊投下阴影,蓝色的天空,有几只雄鹰振动着翅膀,像闪电般地掠过。在刚收割完的棉花田里,堆放着成百梱草垛,这是用来冬季烧坑的柴火。阿强累乏了,背靠褐色的石边歇息,一边摸出皱巴巴的香烟,御在嘴里,刚刚点上火,只听旁边的田垄传来一阵叱咤声音,妈的,把他抓到团部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搞投机倒把!
这是二班小山东的声音。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只见小山东押着一位脸色苍白,满脸稚气的小伙子走了过来,旁边围着看热闹的知青。他知道这是二连五班绰号叫猴精的南方人。听说他心眼活络,经常搞些小买卖赚外快,这在当时是一种违法行为,但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天他撞在枪口上了,小山东是极爱管闲事的,而且要求进步,刚向他打了入团报告。
阿强那时是排长,听小山东汇报说,这小子在田里不肯好好劳动,跑来向他们兜售全国粮票……
阿强大哥,猴精哭着哀求道,奶奶在家里得重病,我想请探亲假去看望她老人家,三年一趟回家不容易,可路费不够,只好做些小买卖……
阿强动了隐恻之心,又同为南方人,有意放他一马,便对小山东说,咱们都是知青,家里有老有小,看他这么有孝心,还是以教育为主吧,下不为例,如发现严惩不贷!
他叫小山东念一段《纪念白求恩》的语录让猴精听,便挥手叫他滚蛋。猴精跑了几步又踅回来,向他深深地躹了一个躬。
可事不过三,二个月后,他在农场外的集市上又碰到了猴精,只见他拿着上海饼干和大白兔奶糖,偷偷地向路人交易,很快手里的食品被抢购一空。他持钱往裤兜里一藏,便吹着口哨,向附近的饭店走去。但在这时,后面来了一队市场纠察队,吓得他拨脚就跑。真是慌不择路,与阿强撞了个满怀。
猴精,你跑什么?
大哥救我,被这班人抓住可惨了。
瞧他可怜巴巴,一脸无辜的样子,古道热肠的阿强又充当了好大哥的角色,他掏出一只护林队的红袖章,这小子立马佩戴在手臂上,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缝,一会儿就消失在集市上……
这小子就是机灵,年青时就有商品经济的头脑。
阿强呷了一口茅台酒,意犹未尽地说。这瓶茅台酒,是退休时商场总经理特意奖励给他的,作为对他销售业绩的一种补尝罢。
小军埋下头吃菜,俏俏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停止了筷子。快吃,快吃!招娣将一拨菜拣到她的盆子上,又不满地对阿强说,说书先生,还有完没完……
哦,俏俏,你吃,你吃呀!
爸,你真伟大,当初没有你,王泰成先生不知落难到那里去,从某种意义来说,你是他的恩公呢!
俏俏插嘴说,我一定把这位民营企业家的当初经历,说给我父亲听,他一定很感兴趣。
对,对!小军举起杯来,爸,你堪称水泊梁山的及时雨宋江,有胆有识,亲手扶持了一个伟大人物的诞生!
向爸致敬!
俏俏也举起杯来,共同为阿强敬酒。
阿强有点燥热地摘下了西瓜帽,谦虚地说,别这么夸我。还是这句话,他是他,我是我,互相不搭界的。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挺有良心的,始终没有忘记我这位大哥。每天过年总是寄给我东西。
招娣显出疑惑的表情,被他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
……
大概半个月后,小军终于接到了邀请,去俏俏家里作客。他去征求父亲意见,带什么礼品去上门。阿强想了想,不买也罢,这样人家什么贵重礼品没收过?
不过,他沉吟了半响,说,初次见面,总得意思,意思,否则留下没礼貌的印象了。买点新鲜水果去,还有……
他进内室,拿出一盒楠木匣子装的香料,这是正宗
德威龙生产的老货,我敢保证现在最有钱也买不到……
爸,你怎么会这种东西?
呃,你忘记你爸过去的老本行,化妆品买卖的专家。送给俏俏妈去,她肯定喜欢。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
站在旁边的招娣冷笑地问道。
老太婆,我们过去搞买卖的,对本市的大客户都有社会调查。俏俏妈原来是唱昆剧的花旦出身,作为女人喜欢香料……
招娣翻了一下白眼,一言不发了。小军向父亲翘了 翘大指,爸厉害!我现在方才领教……
他扮了一个鬼脸,捞起楠木匣子就兴冲冲地走了。
三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上午,当他车驶进小区,沿着整洁的林荫道,来到了一幢宫殿式的月洞门前,在穿戴干净的保姆引导下,踏进富丽豪华的客厅,觉得自己飞上云端。尽管他有点忐忑不安,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感觉,但他很快地稳住了情绪,装作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年青人,神定气闲,不卑不亢。他想起了父亲的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人穷志不短。他想一个区区的董事长有什么了不起,国内超级富豪还叫我父亲为大哥呢!于是眼前这一切:什么水晶玛瑙吊灯,紫檀红木家具,精美古董瓷器,名人手迹字画,还有蹲在角落那个熠熠发光的西洋座钟……就像挂在墙上的年历画,被他从容地翻阅过去。
事后,那位郑董事长对他妻子说,看这小伙子的气度和谈吐,端的不凡,毕竟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出来的,还有他的家世决非贫寒子弟,也许这位站黄金柜台的父亲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你看这么多人去支边,偏偏王泰成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至今还频频交往,称兄道弟。
哎,都姓王,莫非有亲戚关系?
夫人聪明地猜测道。她对小军送来的香料非常喜欢,不时打开盒子,让那股玫瑰清香弥漫开来。
郑董事长站起来,双手攥紧拳头,仿佛向敌人宣战似的,老子最看不惯那位宋副董事长,找了位局长亲家,尾巴翘得比天高,在董事会上动不动就与我争执,还老是说他亲家这么说,这么说,就拿他当皇帝圣旨一样。还你那个姐姐,儿子媳妇什么宾馆经理,口气也狂起来。我想如果咱俏俏结婚,王泰成如能参加婚礼,还不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他仰脸得意地笑了起来,伸出肥肥的香肠手指,咱们骑着毛驴走着瞧。
我看你面子比你女儿幸福还大。
幸福要有,面子也要,俗话说得好,金钱如粪土,面子值千金。这门亲事,我想定了!
你不考虑那个副市长的儿子?
听说马上要退下来,这年月找当官的不靠谱,还是……
你对丫头说一下,什么时候小军爸爸有空,我请他喝茶。
四
婚礼定在五月一日,农历四月十八,这是一个非常吉祥的日子。早在过年时,阿强就打电话向猴精预约邀请了,没问题,大哥,你儿子大婚 ,我一定到场!
他在电话里给阿强吃了一颗定心丸。次年二月,他又向对方发了请帖。猴精收到后回复,我准备四月下旬来运城,为了大哥的婚事,我已推迟了出国的日期,请大哥放心!
阿强拿了手机,专程跑到郑董事长办公室,让他看这条信息。郑董不禁看得热泪盈眶,颇为感动。他伸出香肠的手指拍了阿强的肩胛,说,老哥,你祖上积荫德了,让你结识了这么一位大富大贵的兄弟。你让我脸上也有光彩了!
当阿强小心翼翼地征求办婚事的具体事宜,财大气粗的亲家不屑地摆摆手,这个事,你不要操心,我自有分寸,什么酒店,婚车,婚仪等排场,会叫人妥妥安排好。
嗯嗯……
阿强一股劲地点头,就像公鸡啄米一般,脸孔上洋溢着快活的微笑。心里默默想,这门亲事真是不赖啊,不仅节省开支,而且这一大堆烦琐事全都免了,谢天谢地……
老哥,你听着,郑董突然伸出香肠的手指,指着他的额头说,你要给我死死地盯住你那个兄弟,到时用绳子绑也把王泰成给我绑来……
瞧他闪闪发光的眸子,就像当年连长给排长下达命令一样。
阿强不由得双脚并拢,清清嗓子说,承蒙亲家瞧得起老哥,我王阿强可以脚底打包票,保证将王泰成请到,还叫他当现场证婚人!
哈哈……
郑董事长放声大笑起来,这个,我放心,放心。
他像犒劳阿强办事认真,从抽屉里拿出一条软中华塞到阿强的怀里。
回到家,他将此事向妻子说了,招娣激动用袖布揩了揩眼睛说,难得亲家这么大方,我们算不化一分钱,白白捡了一个媳妇来,小军真有福气!
现在担子压在我肩上,阿强不无担忧地说,但愿这个猴精不会失约。
你这个兄弟肯定不会失约的,这么一个大老板,一定很守信用,要不怎么在生意场上混呢?不过贵人多忘事,你要早先提醒……
阿强觉得老婆的话挺有道理。
冬去春来,婚期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就在四月下旬,猴精主动打电话来,说已叫秘书去订机票了,具体来的日期会发短讯给他的。阿强这才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并及时告知了俏俏,叫她父亲晚上安稳睡觉好了。
真是万事具备,喜气洋洋,只待这位超级大亨飞机一落地,这场美满的婚姻划上圆满的句号了。阿强高兴得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右眼皮跳个不停。双方主请柬都发出去了,特别是俏俏父亲在董事会上,郑重邀请各位董事来参加小女的婚礼 ,并事先透露亲家公的义兄王泰成先生,也专程前来光临,并当证婚人,让在坐的董事禁不住拍手鼓掌起来。
我想抓住机会,与这位大企业家洽谈有关协作意向,对我们集团的发展前景是很有裨益的……
他振振有词地说。
走出会议室,瞧着几位大股东对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心想我这把董事长的位置是铁稳了。
且说,阿强每天都在等待猴精起程的消息,特别临近月底,他抱着手机睡觉,比女人还亲,就像患上相思病一样,寝食难安。他不敢打电话,知道这个大老板日理万机,事务繁忙……终于一天,他忍不住斗胆地拨通了电话,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哎,是阿强大哥吧,对不起,我来不了。
什么?!你是同我开玩笑吗?!
我家里有事,老婆上几天骑助动车,摔了一跤,要住院动手术……
呃,你老婆还騎助动车上班?
他睁大眼睛,手机从手里滑落下来,怦地摔在水泥地上。当他重新捞起手机打电话,对方一直忙音。阿强凭直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可这个难兄难弟不是假的啊!
十分钟后,一条信息映入眼帘:阿强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么抬举我,另有企图吧,首先我得声明,我是王泰盛,不是王泰成。而那个王泰成,是我的孪生兄弟,现在正在欧洲,不会来运城了。
这个猴精,可害苦我啦!为什么冒名顶替?可现在一切都悔之已晚。怪只怪自己,明明知道这个猴精成不了大气候的,可我宁愿还相信他……
突然手机的铃声响了,是猴精的电话……
兄弟,你帮帮大哥吧,他央求地说,为了我儿子的婚事,为了亲家的面子,你无论如何来一趟,那怕露露面也好。我给你买好机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哈哈,传来猴精奸笑声音,真想不到,我大哥的名字会这么值钱,过去兄弟的名字不分彼此,互相随便写写,现在难怪他签字要司法鉴定了。不过为了阿强哥,我豁出去了,宁愿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咱们玩玩有钱人吧……
五
婚礼如期举行。
在全市豪华的香华大酒店的宴会大厅内。宾客如云,笑语盈盈。由于一个重要人物的光临,大家翘首以盼。时间过了傍晚五时,按照规定五时十八分正式举行。西装革履,佩戴鲜花的郑董事长,腆着肚子找到了了阿强,气喘吁吁地问王泰成先生什么时候到达。
阿强脸孔也显出焦急的神态,掏出手机撅号码时,一个气态轩昂拎着黑皮包白面书生,径自走到他俩的跟前,自我介绍地说,我是王泰成先生的秘书,王董事长临时被市领导接去了,叫我代表他出席婚礼……
年青人环顾四周,声音说得很响,只听席间有人发出嘘叫声。亲家来不及向阿强发火,只得陪笑请秘书上台。
随着司仪宣布婚宴开始,秘书笑容可掬地大声说,各位佳宾,各位女士,先生们,值此王军和郑俏俏小姐结婚喜庆之时,请允许我代表王泰成先生,向这对新人表示最美好的祝愿!下面大家请看……突然全场沸腾起来,银幕上出现了王泰成的身影,他双手拱拳,满面春风,作了简短的祝贺词。秘书接着宣布,他代表王先生向这对新人送礼,共十万元!
这时全场,欢声雷动。
……
到底是大老板,出手不凡!
坐在前桌上的一位年青丈夫对妻子感叹地说。妻子夹起一块熏鱼,放进嘴里说,可惜你爸没有这么一位好兄弟让我风光风光。
是呀,我一个叔叔倒是每天坐在大奔驰里,但是开车的。说着,他自嘲地嘴唇抹过一丝微笑,目光追随着秘书远去的脸孔,好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对妻子悄悄地说,这个秘书面熟得很,好像是丽都美容店的服务生。
妻子嗤嗤地笑了起来,阿昆,你别逗了。当心表娘舅賞你个大耳光……
可他还是诡秘地站起来,向台那边张望,一边移动着脚步,差一点与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新郞倌的爹。
娘舅。他怯笑地唤道。
你不好好喝酒,走来走去干什么?
阿强孤疑地瞟了他一眼。
嘻,我想看那位秘书……
他有什么可看的,走走喝酒去!
阿强连推带搡把他押回原处。这时灯光暗淡下来,随着喇叭的奏乐声,台上开始表演时装模特秀……
其实阿强也在找那位秘书,下台后这小子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终于在角落的一个位置上,发现了他的影子。秘书已脱下西装,红领带拉到边上,伏在桌子上,瞧着满盘美味菜肴,大快朵颐着。
你还不走?
阿强哥,你总要我填饱肚子罢,再说这么多小菜不吃浪费……
小祖宗,你给我帮帮忙好否,让人发现,洋相出大啦!
喏,阿强又递给他一百元。他这才抹抹嘴唇,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阿强这才端着酒杯,向宾客们去敬酒,半路碰到亲家郑董事长,他伸出香肠的手指,喷着酒气说,阿强真有你的,我佩服。
亲家,你满意吧?
满意,满意。满意个屁啊!
他伸出香肠的手指,点了一下阿强的额角,颠着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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