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任务

作者: 以观其妙 | 来源:发表于2023-10-19 08:5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汪大忠就要退休了。他是我们刑侦队里岁数最大的老人。就在他退休前夕,一天他突然找到我悄悄地说,小方,你愿意帮叔一个忙吗 ?我随口就答,大忠叔,你尽管吩咐好了,只要我办得到的话,一定帮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弯弯的八字眉荡漾起宽慰的微笑,咱就说定了,这次你给我扮一个孙子。

    扮一个孙子?

    我被他说得有点发懵,欲想问个究竟,他扭头就走,轻轻地扔下一句话,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瞧他的神态不是开玩笑,因为他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可他今天的表情有一种狡黠样子,仿佛在说我有计划隐藏心里别来打听。

    这个天真而又单纯的老头子,有着一张圆圆的冬瓜脸孔,弯弯的八字眉毛给人一种憨厚可爱的印象,在队里谁都可以给他开玩笑,他都不会生气。由于他文化低,脑子反映不够灵敏,那些办案高手们多少有点不屑的意思,说他是个“木瓜”,天生不是当刑警的料,也有人说他干侦破工作有历史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大忠决不是个懦弱无用的人,他有一股认真而又执拗的脾气,看他训练场上的那股狠劲,比得上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的数十年磨炼出来的铁拳不知击退多少个歹徒……拿队长的话来说,汪老头实心眼,大智若愚。

    翌日清晨,队长老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一进去,他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那双鼓凸的“金鱼眼”像手电筒似的扫视过来,然后满意地喷了一口烟说,大忠的眼光不错,黄老孙子应该长成你现在的模样。

    什么?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及头脑。队长挥手叫我坐到身旁,严肃的说,方小波同志,组织研究决定让你配合汪大忠去完成一项特殊的秘密任务。

    什么任务?

    去扮黄老先生的孙子。

    他不是二十年前失踪了吗?

    是的,被黑帮绑架了已经二十年了,可是至今没有破案,人也找不回来。当初给人家的承诺没法兑现。黄老已近九十岁的人了,现在病重在家,见不到失散的孙子死不瞑目啊,只好让你……

    我恍然大悟了。

    冒名顶替?我第一个念头便觉队长的这个决定太荒唐,真是开天大玩笑,但转念想到这是组织的决定,又是为了大忠叔……便勉强接受下来。队长显得很高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臭小子,大忠平日没白疼你,中午我请你去吃肯德基。

    黄老的孙子失踪已经二十年了。

    大忠叔内心包袱压了二十年。

    黄老孙子的失踪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九十年代初,海外实业家黄仁清老先生携孙子涛涛回家乡定居。恰逢龙城博物馆竣工,老先生满腔爱国热情无以回报,决定将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和文物无偿捐给博物馆。捐献仪式后,文管人员去黄府搬运贵重的家具及瓷器,大忠和其他公安同志身着便衣,奉命去负责安全保卫工作。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黄府车来人往,喜气洋洋。黄老忙于接待客人,便将孙子涛涛委托大忠看管。

    乖孩子,你跟警察叔叔去玩呗。

    那时大忠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安,结婚不久,见了孩子特别欢喜,好像接了一桩美差似的,快活地牵住涛涛的手,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院,在门口白果树下的千手架前,抱着涛涛荡起千秋来,一边瓮声瓮气哼着:荡千秋,荡千秋,一荡荡过柳树梢,摘朵白云怀中抱,送给爷爷把背挠。秋千秋千高高,荡呀荡过梢,树梢点头微笑,夸我是勇敢的宝宝……逗得涛涛咯咯大笑,系在脖子上的玉佩左右晃动。尔后他将五岁的涛涛扛到肩上,到巷子的小摊买白花花的棉花糖吃。路过一个小凉亭,只见里面有人走象棋,旁边簇着一群人观战,指指点点,好不热闹。大忠平时十分嗜好下棋,便放下涛涛,驻足观望。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见一位黄黑脸的青年男子招呼道,同志,黄府有人叫你过去帮忙。

    你是什么人?

    我叫黄宗旺,黄老先生的堂侄子。

    他不慌不忙自我介绍道。抬脸间,大龙看得真切,对方额头眉毛处有一道浅浅的瘢痕。那人摸了摸涛涛的小脑袋说,小家伙,你瞧二叔给买来了什么?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辆漂亮的玩具小汽车,让涛涛眼睛一亮,抢着从他手里夺去了。你看这孩子高兴的,他笑着对大忠说,同志,你去办事吧,我来陪他玩。看他俩那股亲热劲,大忠放心地走了。离开时,涛涛突然抬起小脑袋说,叔叔,你不要走呀。我等会儿会来的。他说着好像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失落了什么似的,涛涛那种依恋不舍的目光,让他不知悔恨了多少年。

    进入了黄府,但见工作人员正在搬运一张明式黄花梨八仙桌,三个汉子累得气喘吁吁。他二话没说便去帮忙。扛完了桌,又去搬运其他重件家具。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迎面撞见了黄老先生。他一眼就认出这位年轻扑实的小公安,还用手帕替他揩了脸上的汗珠,随口问道,我这个小孙子顽皮得很,一定把你累坏了。

    涛涛很听话,正在跟他二叔在院子外面玩哩。

    二叔?

    黄老警觉地扬起了眉毛。

    一个额头有刀疤痕的男人。他说是你的堂侄子,叫黄宗旺。

    刀疤脸?

    黄老惊骇得脸孔煞白,手帕像羽毛似的飘落下来。他一跺脚颤抖地喊道,他是坏人,快去追!

    大忠蓦然苏醒自己受骗上当了。他发疯地跑出了江府。可在门口,在小巷的亭子周围,那里有涛涛的影子?问问邻居,路人都是一脸茫然。俩位男人还在弈棋,观者依然兴致勃勃。

    涛涛!他一边跑,一边喊,穿过小巷,穿过古朴的街道,沿着那条笔直的柏油路一直跑到了龙江的堤岸,白浪滔滔,烟波浩渺,惟见一艘货船哒哒地驶向宽阔的江面。

    涛涛!他声嘶力竭地吼叫道。对面的山峦隐约激起回声,远处的芦苇荡里有几只鹭鸟飞了过来,从他头顶上掠向了半空。

    后来他才得知这位刀疤脸确实是黄老的堂侄子,不过他的真名叫黄鑫,从小就不思读书,游手好闲。十七岁那年欠了一屁股赌债,气得父亲暴病身亡。后来他拜了黑社会老大为师,专门干起绑架,贩毒,倒卖文物的勾当。在他家落难之时,黄老曾伸手救济过他们兄妹,可他不思报恩,反而处心积虑,打起黄老家传宝贝的主意来。且说黄老先生的祖传宝贝,乃是一件南宋汝窑笔洗,色泽莹润,釉如凝脂,底足还刻有篆书乙字款,原系清宫的旧藏,后来战乱动荡,流散在民间,被日本富商用重金从一名京城太监手里购得。就在他乘船回国的码头上,一位绅士模样的中年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向他拱拱手说,佐田先生,请借光一步说话。

    你有何事?我要上船了。

    我想请你把那件宋瓷转让给我。

    先生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用十根金条买来的。

    我给你二十根金条怎么样?你可大赚一倍的钱了。

    佐田是个精明而又讲究实惠的生意人,面对飞来的一笔巨款岂有不动心之理?当即一拍即合,完成交易。

    这位中年绅士,光绪二十年生,祖籍杨州人氏。经营盐业,成为江南巨商,平生酷爱收藏,不愿国宝落入外人之手。汝窑得到后,从此隐姓埋名,在龙城下乡安置家业,过起淡泊悠雅的田园生活。他生有二子,大的叫黄仁,小的叫黄静。临终时,他将家产平均分配给二子。其中将汝窑笔洗传给了大儿子黄仁,将平生收藏的书画传给了二儿子黄静。并立下遗言,书画可散,汝窑汝当永世保存。后来黄仁为官,甚感仕途艰险,恐怕万一招灾,宝贝被抄家充公,有悖老父重托,便主动将汝窑笔洗与兄弟作了调换。尽管当时立下字据,可还是引起了后代的猜疑。那位黄仁正是江鑫的太爷爷,每当父亲向他讲述这段公案时,他总是愤愤不平地说,老祖宗真是太傻了,把这件好好的宝贝调换给他们。常言道,家有万贯,不值汝窑一片。倘若还在我们手里,何愁不成荣华富贵?瞧,他们家现在多么风光啊。于是萌生了夺宝的念头。特别当父亲逝世后,他多次上门向黄老要求归还宝贝。对于他无理取闹,黄老当然严正拒绝了。可是黄鑫还不死心,利用黑帮的身份对其家进行了恐吓威逼,无奈黄老只好请来了警察,将他驱遂家门。没想到他回国定居后,这个堂侄竟追踪而来,制造了这起绑人索宝的案子。就在涛涛失踪的次日深夜,黄老接到电话,命令他三天后拿汝窑笔洗去赎人,可到达指定地点,狡猾的刀疤脸一直未露面,大概他预料大陆的公安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带着涛涛逃之夭夭了。

    且说此事发生后,大忠受到了组织上严厉处分,据说当时准备将他从公安系统除名转业到工矿企业去。可他死活不肯,犟劲一上,将局长堵在办公室门口,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要将功赎罪,将这案子破了,方才离开公安。后来黄老也出面求情,对局长说,我看这个小同志挺不错的,涛涛失踪不能全怪他。他不知道我们家族之间复杂的恩怨关系。我看这个作孽的侄子是冲着宝贝来的,还不至于将我的孙子害死。还是将汪同志留下来罢。

    局长终于同意了。大忠噗通一声跪在江老的面前,连磕了几个响头,声誓旦旦地保证说,苍天在上,此生不找回涛涛,缉拿元凶归案,我李大忠死不罢休。然后咬破手指,当场立下了一份带血的军令状。

    在场的人无不感动。黄老扶住他的双手哽咽地说,孩子,难得有你这份真情。也有的人暗暗叹气说,李大忠真傻呀,凭你的本事能破案吗,这又不是水桶里抓鱼十拿九稳。

    我不知道大忠叔这二十多年是如何过来的,只听队里的老同志说,这家伙自从进了刑侦队后几乎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了。为了破案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还与妻子约定不追回涛涛这辈子不生儿子。好几次他获得了线索,一是黄老提供的,说黄鑫在内地有一个朋友,住在河南一个镇上,是开古玩店的老板。于是他当即与当地的公安联系,通过排查,把目标锁定在一位姓徐的男人,因为他没有家室,单独与老母住在一起,几年前曾有位男孩寄居在那里。可当他赶到时,据徐老板交代,男孩已在半年前被一个妇女接走,不知去向。

    还有一次他去山西太原办案,路过安源一个下乡,据当地一位民警反映,在附近的小煤窑里,有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正在当童工,每天拾煤渣为生。于是他和这个民警身着便衣,悄悄地前去侦察。只见在简陋的工棚内,堆积着半山高的煤炭,十多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吃力地推着小车拉煤,旁边有位大汉骂骂咧咧地正在指挥。这时他手持望远镜把注意力集中一个男孩身上,不觉大吃一惊,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单薄,不像是本地人,而且外貌特征颇象涛涛,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不费全功夫!他激动呼唤道 ,涛涛,涛涛,那个男孩蓦然抬起头来。他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上,他一拳打倒了大汉,旁边又蹿出七八个手持铁锨的男人向他扑来,他叫后面的民警赶快去报信,话音刚落,后脑勺沉重地挨了一下,便昏厥过去。待民警带着一队人过来,工棚里的工头和那群孩子已影去人空。他不顾疗伤,忍着疼痛,和当地的公安四处追踪,终于找到了关押儿童的秘密地点。这是一幢废弃的厂房,四周野草丛生。他手持手枪带头冲了进去,突然一辆桑塔纳轿车从里面疾驶出来,差点将他撞飞,幸亏他躲避得及时。就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他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好像涛涛伏在车窗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这批被拐卖做童工获救了,可惟独少了一个,他确信这就是涛涛,开车就是刀疤脸的朋友,后来据被捕的罪犯交代,有位从广东来的大哥带着孩子来这里收购古董,托黑道朋友将孩子暂时寄放到煤窑劳动,并嘱咐千万不能丢失,更不能让公安发现。于是他安排提前将孩子转移了。同时他上交了那男孩遗落的一块玉佩。

    这是自从涛涛失踪十年后,大忠叔与他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可惜失之交臂了,他当时那个沮丧的心情难以平息。他悔恨自己当时太鲁莽,太冲动,倘若不发出声音,叫来同伴悄悄地将工棚包围,涛涛就可以与他爷爷团聚了。气急败坏中,他用枪柄狠砸自己的手指,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回到龙城后,他不想见黄老,不愿将玉佩交出去,怕老人家伤心。而是将玉佩悄悄地保存下来,待有一天孩子找到了,再完璧归赵。他躺在家里,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开始对自己的办案能力表示了不满,觉得刀疤脸太可恨,太狡猾了。回到大队,老沈高兴地告诉他协助山西警方,成功地解救了十多个被拐的儿童,上级奖励他荣立三等功,可他淡淡一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冬天的一个寒冷的上午,他埋头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杂志,突然兴奋地对我说,涛涛有救了,易经可以预测失踪儿童的下落!接着他向我介绍这本宣传邵大师用八卦找到被拐孩子的事迹。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心想大龙叔真的想涛涛想疯了,竟相信起玄学来。这时电话铃响了,郊区的派出所报告说,在蛇山河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孩尸体,大龙叔开始紧张起来,他无师自通地占了一个卦,不好,我得去瞧瞧,他自言自语道,然后穿上军大衣,戴上棉帽出门了。窗外寒风凛冽,不久彤云密布飘起雪花来。等了半天不见回来,队长派我和几个同志赶到了蛇山,只见在山坳的亭子里,大忠叔伏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痛哭。我的心悬了,一定是找到涛涛了,难道占卜应验了吗?但来到近处,他摇头轻轻说,不是涛涛的,我看这没爹娘的孩子太可怜了。我看大忠叔身着单薄,浑身哆嗦,原来把自己的大衣盖在孩子身上。等我们把他硬是拖到小车上,老头子已浑身软绵,面色苍白,发起高烧来,他捏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我一定要把涛涛找到,一定要把……说着,他晕了过去,我和车内的同志感动得流下了泪水。后来队长召集开会,又一次对此案作了专题研究。大忠吸取以往的教训,决定对江家内外的情况进行调查。

    我们是中秋节那天去黄府的。为了把假戏演得更加逼真,我们故意绕了一大圈子,先到省城,再在那里坐上云南直达龙城的列车。就在半途上,还跳上了一位姓刘的老警官,原来是他是省厅派来的专门协助这次秘密任务。他的公开身份是云南乡村的民警,而我则是被他解救出来大山里长大的小伙子,现在他陪我去龙城认亲。显然这一切都是上级周密安排好的。

    刘警官一上软卧车厢,就和大忠亲热上了,原来他们是三十年前的部队老战友,这个世界真是太巧了。 哎,老班长,我们是有些日子不见了,看你头发也花白了!       

    我怎么不老哇,再过几天就要退休了。

    退休好,退休好,我是巴不得等到那天。怎么老嫂子好吧,还有你的子女成家了么?

    大忠沉默无语。老战友突然想起什么,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安慰说,无牵无挂最好,老俩口可以到处走走……老兄弟啊,我看你有些事还是没想明白,该放下还得放下。

    不是我放不下,这事想起来就揪心。大忠叔苦笑说,不过这次有你老兄在,我可就放心了。到龙城还有一个小时,咱们下盘棋罢,看我胜算几分?

    好哇,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不过你有多少年没下棋了,我让你一车吧。

    莫让,莫让,这是我退休前最后一盘棋,一定要下好!

    奉陪到底!赌注什么?

    一根白发!

    好家伙,痛快!

    瞧着他俩摆开棋盘,噼噼啪啪地对弈起来。真是“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一个步步为营,一个诱敌深入,几十个回合下来,居然不分仲伯。我巴望大忠叔能赢,看他气神闲定,深谋远虑的神态,与平日那副憨厚木讷的样子迥然不同。这时,我突然想起这次去黄府的任务,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不觉烦恼之极。看他笃定泰山,眼看快到龙城了,我还要许多话要问他呢。可几次向他递交眼色,他不理不睬,弯弯的八字眉纹丝不动。好像这次执行任务对他将要退休之人来说,完全是例行公事而已。难道他忘记自己的使命吗?也许有句话说得好,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能冲淡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不!我内心对自己大声说,大忠叔不是这样的人!想着,我重重地将茶杯搡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车厢。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停止了下棋,相互对视了眼神。

    列车驶进了一条黑黢的隧道,车内的光线暗淡下来。不多一会,刘警官走了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心事吗?

    没有。不过……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担心这次的任务,一定觉得有点紧张吧。其实我年轻时同你一样,每次接到任务,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和恐惧感觉。特别你这次扮演的角色不同异常……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始终陪伴你身边,还有大忠叔。你只要用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了,其他的一律不管。你此去只要记住自己是涛涛,黄仁清是你的亲爷爷,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刘警官的一席话,让我心头亮堂了。

    他又和蔼地笑道,这次执行任务,大忠选择你对了!我又几句诗送给你,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听出了话中玄机。列车如蓝色的鲸鱼跃出山洞,眼前豁然开朗。

    龙城到了。由于是中秋节,大街小巷洋溢着温馨的气氛。人们有的提灯笼,有的拎月饼,走亲访友,其乐融融。黄府更是张灯结彩,连那对硕大的石猴子也系上红绸带。一入大门,天井花坛上菊花竟放,五彩缤纷,在微风中摇曳着,仿佛在迎接我这个贵客。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内,人头攒动,正中央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老人,我的心呯呯直跳起来。面对慈祥的老人,我不觉有点惶诚惶恐了。这时,黄老在俩名护士的搀扶下,徐徐向我走来。

    爷爷!

    我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向老人家连叩了三个响头,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孩子,你受苦了!

    黄老抚着我的头颈,双手颤颤巍巍地拉开领口,众目睽睽之下,仔细辨认了我脖子上的出生的胎记。不多一会,他老泪纵横了。

    真是我的涛涛,孙儿呀!

    他抱住我像心肝宝贝似地哭了起来。

    在埸的亲属动容了,有几位女眷恸哭了,眼圈红红的,男的则感慨地摇头,叹气。

    这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温馨而又感人的一幕。

    大忠叔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站在旁边的刘警官,很从容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并回答了亲属们七嘴八舌的提问。他那双充满血丝眼睛,略带嘶哑的嗓音,让人感觉经过长途跋涉他已经十分疲惫了。他这样结束自己的话,关于寻找涛涛的事实过程,我已委托龙城日报的陈记者作独家报道。对不起,现在太累了,请允许我去歇一会儿。

    话音刚落,江老就吩咐家人安排他去休息。刘警官说话滴水不漏,表现得恰到好处,真不愧为省厅派来的侦察员。

    这时,有几个男女向我过来。江老明白来者的意图,不失时机地解了围。你们别为难孩子了,不要再问什么,他也累了。说着,他携住我的手,涛涛,咱爷俩去屋里说话。

    刚离开客厅,便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瞧,孙子找回了,老爷子病也好了!

    这下好了,黄家的财产有人继承了……

    我看还要去做亲子鉴定,平白无故地从云南来了一个孙子,说不定是个冒牌货呢!

    一个男人怀疑的声音,像地板底下冒出的一股寒气,让我的后背有一种冷嗖嗖的感觉。我回过头,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江老歇息了。我被保姆引入了另一处房间休息。黄府是当年龙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那幢先祖留下的旧宅,原系欧式的花园洋房,经过修缮,更具气魄。我的住处安排在东侧绿树掩映的厢房内,与江老的卧室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茵茵草坪,环境十分幽静。晚饭后,刘警官来看望我,他夸我白天的表现很好,我说是表演不是表现,他摸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问他大忠叔到那里去了?到江府后就没露面了。他神秘兮兮地向我挤挤眼说,这个老头可忙着哪。临走前他嘱咐说,你就老实待在这里吧,一步也不要离开,有事我会找你。

    就这样一连几天,我就蹲在这间有着民国风情的房间里,柜台上的粉彩瓷器,墙壁上青铜装饰的炉灯,还有那架金黄色喇叭的老式唱片机,让我浮想联翩,仿佛回到了张爱玲笔下的那个时代。屋内有盥洗室,阳台,一日三餐有人专送……可这位黄爷爷似乎将亲孙子“晾”在一边,自从上次相认后就再没有再来找过,也许他已看出破绽,对我的身份,心生疑窦,也许……总之,我有一种惶惶不安的预感。次日夜晚,手机上的一条新闻,搞得我啼笑皆非,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见我的头像被放大在显眼的位置上,下面一行醒目的标题,云南警方千里迢迢送小涛涛回家,失散二十年的孙子与黄老团聚……虽然照片经过技术处理,不大清晰,但熟悉我的亲友稍加注意,便会分辨出来。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爹娘,看了以后会有如何感想。真的是对不起了。

    嘭嘭……有人在敲门。谁?没有应答。我拉开房门,一个人影倏忽闪过,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这晚我没睡好,直到子时以后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小方,醒醒!好像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多年的训练让我第一时间苏醒,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跃了起来。

    有情况,带上家伙跟我走!刘警官低沉地命令道 。

    我从枕头底下掏出枪,尾随他出了屋子。

    秋天的后半夜,天空蔚蓝,月光皎洁,树木婆娑的倩影静静地躺在蜿蜒的小道上,从高大的银杏树后面,隐约传来桂花的幽香,草坪一直伸展到对面洋房的阳台。四周万籁俱寂,偶尔听到远远的传来青蛙的咕咕叫声。

    我俩跳上了走廊的台阶,悄悄地来到黄老的臥室。门半掩着,透过微弱的照明灯,一个人影在床头晃动。

    我想冲进去,被刘警官拦住了。这时一个轻微的男人声音传到耳际,虽不真切,但也七分清晰。

    我说老叔,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头来还不是被大陆警察骗了吧,涛涛确实在云南住过,但早就把他接走了,这个从滇北来的野小子,根本不是你的亲孙子,而是公安蒙你的,目的就是想霸占你的财产……

    那男人得意洋洋地说,早在半月前,我就把涛涛带回了内地,想让他认你这个亲爷爷,现在就关在龙江的仓库里。这小子嫌我待他不好,从小到大不知跑了多少次,有一次差点就让警察劫走,现在就让弟兄们看管他……怎么,当爷爷的心疼了呗。心疼了,就把这只汝窑交出来,我把涛涛送到你面前。咱们好歹还是亲戚,交割清楚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哼,老东西,你是装聋作哑,还是故作镇静?难道你不想认自己的亲孙子了吗?其实我最懂你的心思,二十多年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人家说,隔墙有耳,我是安插内线……

    他提高嗓门,上前一把掀开了被子。

    瞬时,卧室的灯雪亮了,但见一支乌黑的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原来躺在床上的不是黄老先生,而是大忠叔。

    刀疤脸,我整整等你二十年了!

    你是谁?

    还记得吧,当年在江府门前的那个小公安?你从他手里骗走了涛涛。

    那个刀疤脸的老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是你?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我明白了,这次相亲是你们故意安排的圈套,老夫中计了!但这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哈哈!

    大忠叔豪爽地大笑起来,是你的内线给你提供的情报,引诱你上钩了。常言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可我不是好猎手啊,足足等你二十年了!等得我好苦呀,等到我退休头发白了,终于等到你自投罗网了!

    说着,他的眼圈红了,手枪紧紧顶住刀疤脸,好几次你从我的鼻子底下溜走,今天死也不会放过你!大忠叔从床上跳下来,弯弯的八字眉倒竖起来,像一尊怒目圆睁的金刚罗汉。

    刀疤脸连连后退,欲想逃跑,被我挡住去路,将他双手反扭起来,一头假发丢下来,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快放开我!他气急败坏地喊叫,我一小时不回去,手下就会把涛涛扔进江里喂鱼,你们信不信?

    痴心梦想吧!

    旁边的房门开了,传来了黄老沙哑的嗓音。只见一位与我相似年纪的小伙子,缓缓地来到我们在面前,轮椅上坐着穿着睡衣的老先生。

    我顿时楞住了。刀疤脸也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耷拉了光头,有气无力地说,涛涛,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对不起,我们到龙城以后,就被公安盯上了,为了我的安全,他们没有动手。等待你一离开,卧底的叔叔就解开了我的绳子,让我先跑了出来……

    臭小子,我白养你二十多年了!倘不是为了那件宝贝,我早就把你扼死了!

    他骂骂咧咧,蓦然拼命挣脱了我的双手,从腰里掏出手枪……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我猝不及防。说得迟那时快,大忠叔抢先将轮椅推开,刘警官用力将他摔倒,可枪声已经响了,一颗罪恶的子弹 穿透了大龙叔的厚实的胸脯。

    ……

    我抱住缓缓倒下的大忠叔,一绺白发贴住了我的脸颊,听到他沉重呼吸声。少顷,大忠叔吃力地睁开双眸,用颤抖的手解开衣扣,掏出一块被鲜血沾红的玉佩,交给俯身哭喊的涛涛,孩子,这是你上次丢下的。快去陪爷爷,不要管我……他的目光又转向了我,微笑地说,小方,任务完成了,对不起,我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不要怪叔。说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救护车到了,队长也赶来了……

    大忠叔牺牲了。就在半年后,黄老也病逝了。根据他生前遗愿,把那件汝窑笔洗捐献给国家,同时要求他和大龙安葬在龙城凤凰山那块风水宝地上。他说生不能与大忠警察结为兄弟,死也要和这位忠肝义胆的汉子结伴为邻。这样九泉之下能互相照应。

    那年的清明节,天下着蒙蒙细雨,我悄悄地来到了大忠叔的陵墓,但见常青的松柏伫立两旁,中央花圈如锦。凝视着他熟悉而又亲切的遗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说一句掏心的话,大忠叔,我真的好后悔啊,如果不是我犯错的话,及时把刀疤脸的枪卸下来,你还能活到今天……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这也许是你需要付出的生命代价吧!

    我默默流泪说。

    远处涛涛,手持一束鲜花跑过来,他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身后一簇簇花圈随着人流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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