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林山从酒店出来,已是夜晚九时多了。今天他没有开车,决定步行回家。酒喝得不多,但冷风一吹,觉得有点迷迷晕晕。临近农历二月,可天气依然没有转暖的迹象,阴云密布,北风呼啸,看光景下半夜说不定还要下雪。他掏出手机,给区办公室值班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江边桥洞下的水泥地可能结冰,通知市政部门派人盖上草包,否则白天来往车辆多,又要发生交通事故了。他站在电线杆下,白炽灯在他头上闪闪发光,映忖着枯叶飞舞的街面。他的眼睛注视马路上的出租车,欲想打的回去,突然旁边有一条黑影闪过,不禁回转脸去,但见那条人影倏然闪到后面的广告牌去,好像与他捉迷藏似的,露出半张模糊的脸孔。
林山警觉地停止脚步,觉得有人在偷偷地跟踪他。什么人大半夜冷冷地盯梢?不会吧,一定是自己眼花缭乱了,没有人吃饱饭来寻开心。他走了一阵,又打了个回头眼,发现五米之外,总有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尾随着他徐徐缓缓地走着。他踅进了一条巷子,戴帽子的也出现了。这时,他心里不觉一悚,确实有人在偷偷跟踪他。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他想起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有人故意刺探他的隐私,搜集他的材料,或者派人来暗地绑架,恫吓……想想近来治理污染企业,动了真格,结冤甚多,那些被关闭的私营厂家,肯定有个别怀恨在心,想来报复他。想着,他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过来,暗自思忖,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一米七八的堂堂中年男子,还怕几个毛贼不成?再说对方只有一个人。
主意已定,林山闪身躲在一家小店的门帘里,眼看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出现。透过微弱的路灯,那个目标慢慢地显身了。他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头帽,厚实的棉袄裹住他瘦高的身躯,布满褶皱的脸孔,一双深陷而又机警的眼睛迟疑地四周张望着。
林山瞧着,不觉失声惊呼道,师父!
也许,老头子听到声音,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转身就往右边的胡同转移。林山不敢上前,恐怕年迈的师父猝不及防,摔跤了怎么办?可七十开外的师父脚步还是如此的灵便,仿佛见到他当年跃上车厢矫健的身影,霎眼间就在胡同深处消失了。
林山此刻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好像悬心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新的疑问又像大大的惊叹号竖在面前,师父为什么跟踪他呢?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里。
一阵穿堂的北风咆哮后,半空旋转起晶莹的粉尘来,缓缓地无声地从四面八方撒落下来,小巷显得岑寂冥暗下来……
二
林山是十七岁那年进汽车修理厂的。这是热火朝天的岁月。他能留城当工人,拿师父的话来说,小子,你有福气啊,是不是老大老二去农村,留下你这个宝贝疙瘩?还是你老子有路数,开后门搞特权?
他也回答得痛快,什么都不是,我是独子,规定允许进工矿的。
师父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生得虎头虎脑,手脚利索,便满意地说,好小子,我收你当徒弟,就得按照规矩来,为师的好好管教你!
说着,他递给林山一把斧头,叫他把一块木板劈开来,这是基本功,先练呗。
他疑惑地睁大眼睛说,师父,是不是搞错了吧,说是让我来当汽车修理工,怎么叫我当劈柴工?
师父很干脆地解释说,这里总称都是汽车修理工,但下面有装配,电工,铜铁木等工种,小子,你懂了吧!
原来是这样。林山不情愿地抓起斧子,朝木板用大力劈去,咣当一声,遇到硬茬,虎口一震,刀柄脱落,刷地一下滑过师傅的脸颊。
旁边的工友都哇地一声,师父吓得脸孔煞白,惊魂未定地叫道,你这小子太鲁莽了,想发动"战争”是么!
话音刚落,大家都哄笑起来。
师父本姓杨,名宗保,与宋代女英雄穆桂英的丈夫同名同姓。可他个子瘦长,尖嘴猴腮的,完全不能与身材伟岸的将军同日而语。不过,他的左手臂肌肉结实,特别有劲道,扳起手腕来,连铁工车间的后生也甘拜下风。他还有一样本领,鉴别木料竹器,什么红木,紫檀,黄杨,乌木,只要他一上手,保准一瞅一个准。那时,国家开始修缮部分古典建筑,专家难觅,常有文保人士拿木牌匾额来找他辨认材质,而他当仁不让,手持放大镜指指戳戳,俨然一付行家的派头。有时兴起,说了一段当地民间佚闻和掌故,什么一门三进士,讨饭中状元,王家阿伯修凉亭,天仁塔下埋金佛,长毛火烧延庆寺……
听得那些文保老师们,抚掌大笑。因此有人喊他,万包全书缺只角。杨师父(包括林山在内)共有五个徒弟,按照辈分顺序,他干脆杨大郞,杨二郞,杨三郞……的胡乱叫下来,林山排行老四,称之为杨四郞,又见他脑袋滚圆,一次碰撞驾驶室铁门居然毫发无损,不禁爱怜地揽在怀里,摩挲他的头颅,我的儿呀,你不怕痛,真是个铁蛋啊!
从此,铁蛋的外号就传开了。这个绰号既土气又俗气,就像下乡人喊的狗娃名字差不多,林山听了腻烦,可师父却正色说道,你不要嫌这个俗气,你比他们几个都有出息,杨家门里,只有四郞才当驸马爷呢!
别看杨宗保平日嘻嘻哈哈,可对几个徒弟却管束得非常严格,他说咱们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老人家可有许多规矩,现在烧香磕头不作兴了,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起码的做人规矩要做到。他说,木匠看尖尖,瓦匠看边边。学好手艺活,凡事要诚心。师傅要尊重,斧头举得稳,做工不偷懒,锯子使得正。为人要踏实,祸事不要犯。他还对徒弟规定了若干准则。私下告诫他们,谁无故违反,就不是我杨门徒弟。林山记得,这个师父还有一个习惯的动作,每逢他高兴或是生气时,总是眯缝着眼睛,将中指弯曲起来,给每个徒弟敲了一记头粟。他还揣着一本子,记着他们的生日日期,家里情况。每逢那个徒弟生日,总是自掏腰包,给他食堂加了一碗炒年糕,说年年长高。春节来临,他就买上一盒蛋糕,送给徒弟中最年长的奶奶爷爷。拿他的话来说,这叫做敬老爱幼。
其实在五个徒弟中,单论传授木工手艺,他不看好林山的,觉得这小子心思不在学艺上,干起活来老是走神。尽管工作卖力,重活脏活抢着干,可问他子丑卯寅辰来,全然懵懂,答非所问。一天,他问林山怎样把客车的地板安装上去,有几道工序,他张口就说,这很简单,按照师父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可别的徒弟都回答得头头是道,什么下料,选材,加工啊,都把师父平日教授的规则重复了一遍。每逢师父强调他一定要用脑子记住时,他脸孔总是露出那种不屑的笑容,好像在说这种死板的工序记它干什么。但每当车间讨论起当月的生产任务的安排时,他总是在几个师傅面前插嘴逞强,说出自己的观点和想法。
杨宗保终于重重地给了他一个头粟,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小子,脑子进水啦,该你学的不学,该你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你管的事偏要多嘴。你是车间主任吗?
他被骂得尴尬地低下了头,但又不服气地嘀咕道,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去。
不过,有一次车间主任悄悄地对师父说,你也别骂铁蛋,这小子谈论生产安排倒是头头是道,很有想法,天生是当干部的材料。
一句话提醒了师父,从此他对这个“杨四郞”格外关注起来。
每逢年关,公司领导总要来厂视察,上面要求各车间把气氛搞得热烈些,都要设立一个墙报栏,宣传当时的所谓胜利成果。对于这些形式主义师父很是反感,他向车间主任提出,咱们木工班人少,是否与铁工车间合起来搞,这样可以省时省力……可这个主任摇头说,你这个猴子又想偷工减料,不行!你晓得吧,今年公司来了个新领导,这个老家伙厉害得很,下来视察发现问题,绝不留情面,你想当刺头试试看。
师父没有办法,只好乍乍呼呼,叫徒弟们去其他车间瞧瞧,好的照样画葫芦弄一个。这次他把宣传任务交给林山,看看这小子的能耐有多强。林山得知上面要来检查,有心想来显示一番。他到几个车间转了一圈,摇头对师父说,他们搞得没花头,咱们弄出点动静来,给你师傅挣挣面子。
好呗,你有本事,尽管施展出来,别吹牛出丑,到时候饶不了你!
他撂下了狠话。只见林山二话没说,从车间里搬出一张方方整整的大木板来,找出几本画报,挑选了几组特写的工人形象,剪下来贴在板面上,然后用彩笔在四周勾勒出奔放喜庆的花纹,并在空白处涂上了油漆,将车间光荣榜上的先进人物的照片,有序粘了上去。最后,他又叫会写美术字同学写上一行大字,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当木板高高地挂在车间墙壁上,俨然一幅巨幅的彩色画像,引来了一片啧啧的惊叹声,路过的职工纷纷驻足观望,拍手叫好!果然,元旦前夕,公司李领导带来一批人前来视察,获得他的赞扬。
不错,不错!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官话说道,很有时代风貌,突出政治结合实际,充分表现了工人的劳动成果。他吩咐后面的秀才将它拍了照片,作为以后展览的素材。
这时林山兴奋地向师父看了一眼,聪明的师父知道他的用意,立马将他推到李领导的面前,说这是我徒弟创作的,你看这小伙子还行吧。
行,行,他满意地摸摸林山的滚圆脑袋,问他的年龄和家庭出身,说林山挺像他当年在部队牺牲的通讯员,好好培养。就是李领导这句好好培养的话,让第二年推荐上大学培训的名单落在他的身上。从此改变了林山的命运。可就在他刚填写入学的表格时,却发生一件让师父意想不到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和几个徒弟在单位加班。刚巧那晚厂内来了一辆苏式伏尔加的小车,据说是市里那位头头的专车,前来保养。当时轿车是稀罕物,大家像观看珍稀动物一样兴致勃勃,有几个胆大的修理工,前去开上几步过把瘾。作为师父手也痒痒的,他存心在几个徒弟面前显露一手,开着小车在厂内绕圈了一转,连试车的检验员也不得不钦佩他的驾驶水平。感叹地说,这个杨木匠,恁地聪明,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
就在他在食堂里用膳时,杨大郞跑来告诉他,林山带着几个师兄,偷偷驾车出了车间,急得检验员老陈脸孔骇得发白。师父赶快丢下饭碗,跑了出来。他知道这个铁蛋,平日最喜欢当司机,一有空就有事没事找老陈聊天,有时拿来香烟献殷勤,目的就是试车时带上他,让他摆弄方向盘。可这不是小孩骑自行车闹着玩啊,万一出事性命交关。特别今天玩首长的小车,如果闯祸后果不堪设想,这小子胆子实在太大了!
出了食堂,沿着平坦水泥路,他一路小跑,夜色笼罩,厂房空荡荡的,幸亏今天是休息日,厂部领导不在……可小车难觅踪影,这小子到那里兜风去了?
师父,你看!
大郞眼尖,顺手一指,只见在厂门口,小车停着,远远的传来一阵嘻哈的声音。接着小车又朝着对面的方向驶来。停下,停下!
老陈也赶到了,他拼命摇手。大概发现了他们,林山心里发慌,左脚一踩,但踩到了油门,车像脱缰的野马朝前驰来,幸亏三人躲避及时,车从身边擦过。踩刹车!他们齐声呼叫。
完了!前面是厂储油的仓库,师父急得眼珠子都要崩了出来。只听吱嘎一声,一个紧急刹车,小车缓缓停住了。好险呀!仅离仓库墙壁只有毫米之差,两侧大灯几乎吻到墙面上,但没有受损的痕迹。
林山跳下驾驶室,师父重重的一个粟子,敲在他的后脑勺里。老陈扳住他的肩膀,用哭的声音叫道,嗳哟,我的小祖宗,我求着你喊爷爷好吧!
林山摸摸发烫脸颊,勉强笑道,师父,这事我一人承担,不要责怪他们。他用手指点后面惊慌失措的师兄们,说,是我叫上他们的。
你的这个徒弟性子野,胆子太大了,事后老陈悄悄地对师父说道,以后,这小子不看紧要惹事的。
三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私自驾车的一幕经常浮现在林山的脑海,师父的那个重粟子,至今后脑勺也隐隐作痛。不过多亏师父的鼎力相助,他免受处分顺利地进入了大学读书。可今夜师父的跟踪,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是呀,自从他当区长后,很少与师父联系了,大概这个老头想他了,故意弄出点动静来?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花招多着哪。想着,他释然地笑了起来。回到家里,只见妻子还没睡,坐在客厅内打毛线。
你回来了。她站起来,目光有点异样。
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回来呗。
我不是同你打个招呼吗,今晚老同学聚会,要晚些回家。
是吗?难道你还不相信?一股无名火隐约在他胸膛点燃,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罗唆起来。瞧她脸色干巴巴的,本来乌黑的长发,变得稀疏失去光亮,丰满的下巴也狭窄起来,一双疲惫充满警觉的眼睛,说明她的神经衰弱是多么的严重,但这一切归咎于疑神疑鬼的心理引起的。他想自己同事刘副区长的表妹就不是这样,她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夜里出去吃饭应酬,是一件很正常自然的事情,只有那些因循保守,死板的家伙才会呆在家里,不去吸收新鲜空气。她是那么开放活跃,当着丈夫的面拉他跳舞,还亲自拿筷子拣菜给他吃。今晚为了给上级领导回国洗尘,他还特地请她作陪……这事他已向她丈夫打过招呼,有什么问题吗?
他想来想去这同老同学聚会,无非换了一个对象而已,瞒着妻子还是应该的,省得她又去胡思乱想了。
张波来过电话,他不是你的老同学吗?还问你什么时候请客?
妻子突然发问道。
嗯,嗯,今天没有叫他……
他搪塞地回答说,然后走进了卫生间。
他妈的,张波,你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还偏偏打电话来家里。他哗啦开动热水,冲洗身体,心里悻悻地想。
四
杨宗保已有好长日子没同四徒弟联系了,这小子自晋升当区长后,就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想想他有点生气,但公众场合上,这个徒弟成了他荣耀的标志。他杨家将也有先辈,就是那些同师门的师兄师弟,过去都是骄傲的五八师傅,当年劳动竞赛打擂台的英雄。现在岁月沧桑,个个成了偻背的小老头。他们白天在公园聚会,除了打牌消遣外,就海阔天空地闲聊得没完。他们年轻时也带出了不少徒弟,可论出息,林山可谓是出类拔萃。国人都有官本位意识,区长在他们心目中是个大官,因此杨宗保有事没事都念叨着林山的名字,甚至连他当学徒时吃饭,放屁的样子,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让听者大呼过瘾。尤其是当晚电视新闻出现徒弟的身影,次日他的话匣子就大开。他手里常捧着一只银色豁亮的保温杯,中间还钤有红色的印章,每当有人关注时,他就会漫不经心地说,徒弟送的。
徒弟是谁?
铁蛋。
什么铁蛋?
就是那位当江东区长的林山。
他是你徒弟?
你说呢!
直至对方露出羡慕的表情,他搓着老树皮的双手得意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越来。
一次,他们在老年活动室下棋时,管理员打招呼说,师傅们,你们尽量少抽烟好吧,等会林区长要来视察,到时大家鼓鼓掌。
师父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激动。周围的老人都喧哗起来,推拥他说,你的徒弟来了,看你敢不敢见他?
见,怎么不见!
但他转念思忖,这小子官大了架子也大,当区长了连个信都没有,不给他脸色看看,师父没面子呢。当林山前呼后拥地进来时,他故意坐在中央的椅子上,翘着二郞腿不理不睬。区长与老人们一一握手,热情招呼,来到他的跟前,伸出手来,这位老人家是?
冷不防,他蓦然抬起头来,睥睨一眼说,你是铁蛋吧,连我也认不出来?
铁蛋?
老人们哄地笑了起来,陪同官员们面面相觑。林山面孔一阵发热,双眼一睁,不由双手一拱,哎哟,是师父大人,徒儿多有不敬,该死,该死!
接着他笑着对众人解释地说,他是我学徒时的师父,铁蛋是他给我取的外号,多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了,真是听得十分亲切。
众人都拍起手来,对区长平易近人的作风表示赞赏。
五
其实杨宗保跟踪徒弟已不止一次了,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嗅觉特别的灵敏。一次他在路上碰到四郞的妻子,注意观察她冷冷的神态,便断定区长的夫人过得并不幸福。听大郞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当官的流行红颜知己,林山这个原配说不定已落伍了,由此他对徒弟私生活的猜测,有了新的的想法。几次在酒店包厢里,他发现了林山身边多了一位漂亮的少妇,为此他还动了猎奇的心态,偷偷地拍了一张照片,不料后面来了饭店保安,他惶恐地拨腿就溜。
一次,他在江边散步,偶然发现林山和那个女的坐在隐秘之处,花前月下的喁喁私语,他竟躲在树林中,偷偷地向俩人扔了一粒石子,不偏不巧地打在林山的屁股上。是谁?林山吃惊得像弹簧一样崩起来,四周张望,然后害怕被人发现,心虚地提前分手了。瞧着俩人惊弓之鸟模样,他掩嘴笑了半天。臭小子,看你这熊样,晓得师父的厉害了吧。这事,他告诉过大郞。大郞是个厚道人,他劝师父别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了,还说了一句当地流行的俗语,天兵天将,勿管轧姘头闲账!
师父急了,教训大郞说,呆木头,你去轧姘头,我可以不管,但他是什么身份?要被高压线触电死的。
但想不到几天后,林山的那个“相好”竟找上门来,他还以为自己跟踪露了马脚,上门兴师问罪,心坎怦怦跳了半天。但这女人笑盈盈地递来一张纸条,原来是文管会朋友介绍而来,只见她陪着一个姓方的秃子模样的富豪,拿着一件明朝紫檀笔简来叫他掌眼。
说真的,他当时瞧得浑身发热,眼球像炭火一样冒烟,他怀疑这件笔简是从什么博物馆里流出来,紫檀的质地绝佳,纹路之精美,叩之有声,还有铭文和图案,真是稀世珍宝也。问此物来处?富商说是从国外一家拍卖公司化了八万元的钱竟拍而来,不知是否货真价实?他拍案说,好东西,你捡了一个大漏!
这下,你可放心了,女人附在方秃子耳边窃窃笑道,你借口转让给他,他不是傻瓜,一定会収下的。
方秃子满脸堆笑地谢了杨师傅,拉着那女人走了。
不管怎么样,瞧见这个交际花一般的女人,他心里好像有一种不祥之感。自古道,英雄难过美女关,还有一句,家花不如野花香。林山不要毁在她手里才好呢。
他暗自掂量,这个小子正在滑坡,按照他的想法林山在官场上开始玩火了。一天,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向老伴说了,没想到竟挨了一顿臭骂: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干什么?过去他是你的徒弟,现在他还认得你这个师父吧,他以后发达还是落魄,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血压这么高,药又不按时服用,真是气煞我啦!
老伴的话不无道理,俗话说得好,饭吃三碗,闲帐不管,我老记着这臭小子干什么?可就在医院体检处,碰到老厂长。老厂长见四下无人悄悄地问他,你知道吧,江北区出事了,几个区长都被叫进纪委去,你那个宝贝徒弟,没事吗?
他听了吃惊地把茶杯晃动了一下,但转念想徒弟是在江东区当区长 ,便放心地说,没事。
老厂长接着说,没事就好。现在改革开放,经济是发达了,可歪风邪气像毒药一样,你没看什么酒店桑拿舞厅,乱七八糟的,成什么体统?据说是老板买单,官员消费,还有更严重的……现在上面终于出手要刹住这股歪风啦!
真是岂有此理!他听了深恶痛绝地说,老厂长,想想过去你们当领导时,那么廉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啦!
宗保啊,林山也算是我们厂里出去的青年干部,你这位当师父的应该多多提醒他才是。最近,我听到他的消息很多,说是与老婆关系不好,快要闹离婚了。还有……难道你不知道吧?
他听了手里的茶杯又晃动了一下,心里不由紧皱了。这时,他不由想起检验员老陈说的那句掏心的话,这小子,胆子大,路子野,不管管,迟早要惹事的。
他似乎发誓地对老厂长保证,林山,我是看他长大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他在阴沟里翻船的。
不过,他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全市评比十佳公仆,林山的名字赫然在列,当他看到报纸上宣传的事迹,第一时间就向老厂长打了电话。
我也看到了,宗保,老厂长呵呵地笑着说,咱们铁蛋还是当年的铁蛋,这小子治理污染企业,可抓得那个狠啊,连报纸电视也表扬他啦,你这个当师父的,脸上有光!
他兴奋地撂下电话,儿子在旁边调侃说,阿爸,你又关心那个铁蛋徒弟了,其实背后骂他的人挺多呢!你说他工作拼命,可那天星期天,我看他带着一个女人在古玩市场淘古董,很潇洒呢!
别胡说八道!那个女的我调查过了,是他同事的表妹,名字叫李三丽。
哎呀,阿爸,你对那个林区长关心过份了,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五
一个月后,他意外地接到林山的电话,说是什么时候来看看师父,师母,他想得太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他听了很是高兴,说明这个徒弟没有忘记他。次日晚上,林山就上门来了。他拎了二盒吉林野山参及其它补品水果,见了他们嘘寒问暖那个亲热劲,连师母娘也感动得脸孔乐开了花。临走时,他请师傅到他新家去坐上片刻,然后再把他送回家。
宗保答应地坐上了他的小车。还是第一次坐上林区长的宝驾,觉得无比的舒服和惬意。开门了,徒弟媳妇来迎接,她的气色较路上碰到那次红润多了,看来小俩口关系已转好,师傅欣慰地绽开了笑容。他暗想,老厂长还是信了谣传,我眼见到的那个女人也是捕风捉影,他想起那天晚上的跟踪,真是荒唐。
这时,他的眼光落在客厅装饰柜子上,见到了许多琳琅满目的古玩器品。这里一半的文房竹木笔筒,是早年他帮林山从古玩市场淘来的,价格低廉,但货真价实,有的过去的大路货,如今变成了稀罕品,市场价翻了好几个筋斗。看来铁蛋还是识货的,一直珍藏着。还有一半的是徒弟开会出差或去国外考察带回来的工艺品,他的这个爱好是师傅传染给他。
嗳哟,师父,幸亏你当年火眼金睛,现在物有所值。我叫北京来的专家鉴定过了,那些竹木笔筒,有的可以去拍买了,他们对你老的眼光佩服得五天投地。
林山今天很高兴,大概前些日子受到表彰的缘故罢,腰板挺起了许多。他注视着师父的眼睛,说,今天,我要让你老看看紫檀笔筒,正宗的明代东西,我是从古玩市场自己淘来的,让你见识一下你徒弟的水平。
他从呢制服的裱袋里掏出了老花眼镜,又接过林山递来的放大镜,粗糙的大手一搭上笔筒,便心里咯噔起来,这不是上次见到的那只笔筒么?怎么一下子从那个女人手里转到铁蛋那里?
师父,你看怎么样?四千元的钱值不值?
他没有回答,把笔筒稳稳地放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从那里买来的?
我是从老庙地摊上买来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天还刚蒙蒙亮,就遇到一个下乡人,他说孩子生病,急于用钱,就把家里爷爷传下的宝贝处理了。
他说最底价不低于四千元,少一分钱就不买。我看他可怜,就没有讨价还价……
林山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师父的眼睛,脸孔隐约闪出一丝掩饰的微笑。
这小子没说实话,宗保心想,在给我编故事哩。
我给几位行家看了,他们都说我捡漏了。他胸有成竹地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是外行人,跟你这么多年了,什么材质做的一清两楚。师父,你不是说过,不顾老的还是新的,自己喜欢的就是好,反正我已出大价钱了……
说着,他拿起布包扎起来,显然不让师父再鉴别了。
等等!
宗保突然举起手来,铁蛋,他直呼徒弟的小名,你说你是从地摊买来的,肯定有问题,因为我好像在地摊见过这样的玩意儿,靠不住,靠不住,让我再看看……
林山松开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让师父听了刺耳。师父,我说你老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从朋友那里买来的。那个朋友原来是玩瓷器的,对竹木东西是半外行。他说你欢喜,我按原价转让给你。
他说自己是外行?
师父嘲弄地瞟了他一眼说。
他确实是外行,要不怎么会舍得转让给我?
哈哈!这回轮到宗保大笑起来,笑声让徒弟听了像一枚银针扎进他的心窝。
我说铁蛋啊,人家在钓鱼,你上钩啦!他一语双关地说,为什么这么便宜的货色,不给别人,专门兜售给你呢?
你毕竟还是嫩了一点,紫檀木,我看得多了,这不是真紫檀,而是红木笔筒,年份怎么到明?最多与民国沾边。东西是老的,但化了四千,你成了冤大头了!依我看这只笔筒最多只值二千元!
师父,你不会骗我吗?他们几位专家……
咱们本地那几位,都叫我师傅呢。如果你不信,可以拿到北京上海去鉴定。
咱们打赌也行,如果输了四千元我出!再说四千,四千,一个四(死)字,买古玩最讲究吉利。
瞧着师傅认真的样子,斩钉截铁的口气,他又重新对着笔筒审视了一阵,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耷拉起脑袋。他徐徐地抬起了脸孔,面露沮丧之态,随口骂道,这个方秃子,居心不良,骗钱骗到老子身上来了!
你已经付钱了?
怎么不付?像我这样身份,同老板打交道,还不谨慎吧。
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把笔筒退回去。
这个不太好吧。他是我要好朋友的同学,当时他说是看了同学的面子才破例的,还说是自己割肉转让的。
是那个婆娘说的吧,他原想戳穿她,但还是改口,别信骗人的鬼话!这全是古玩场上的套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不容徒弟犹豫,用布包起笔筒,问来地址就下楼了。
师父,我开车送你!
不劳驾区长。
只见师父向他扮了个鬼脸,钻进了电梯。
望着师父消失的背影,林山心里犯了一阵狐疑。这个老顽童,今天的举动有点异常,老奸巨猾的家伙,会不会有别的企图……再说,这么精致的笔筒,难道有假?顿时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抱走,一股割肉的疼痛传遍全身,他甚至忘记电梯跑下楼去,面对空荡荡的小区大门,长叹短吁。
林区长,有事要帮忙吗?
一位保安向他奔来。
没事,没事!
次日清晨,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是治理汚染企业英雄吧!
乱七八糟,别嘲笑我了。
他心情恶劣,冲口而出。
谢谢,老方的许可证已拿到了。
噢,他听了心里蓦然一惊,这么快!
这次是王区长往市里环保打了招呼。不过还不是你的功劳?
不,不!林山矢口否认道,我没有帮什么忙,也帮不了什么忙。是他们企业整改工作抓得好!
这只明代笔筒,你还满意吗?
什么笔筒不笔筒的,胡弄人吧,我早就退货了……他悻悻地说。
哎哟,亲哥哥,你把它退了?真是外行人!告诉你,一出手,十万元的钱都抢不回来。他是拍卖来的,有鉴定证书,那个姓杨的老头也看过,眼球子都瞪直了。你以为四千元钱,人家愿意买给你?还不赶快要回来!
杨老头?
林山听了师父的名字,犹如大梦初醒,我被这个老头骗了。
我再去问问,帮你要回来。对方断然说。
不用了吧!他深思熟虑地说,这样出尔反尔,我当领导的,老板怎样看你。
半天后,她重新打来电话,有个消息让他听了惊诧不已,沉吟了半响,他才故作大度回答说,不要紧,既然王区长喜欢,就转让给他好了。什么,还要来谢我?见他鬼去吧!
撂下电话,林山不由得咬牙切齿,这个方秃子,既答应吕布又答应董卓,二头讨好。可怪就怪这个老顽童,他安什么心思啊……这是他当区长以来遇到的第一件窝囊事。
六
三天后的夜晚,当师父将一沓叠得方方整整装钱的信封递到他手里时,林山冷笑说,你老是不是糊涂了,还是与人串通好了调排我?
铁蛋,你是后悔了,是不是?
后悔有什么用?笔筒早到人家手里了。
他沮丧地说。
孺子不可教也,我把你烫手山芋扔掉了,还不明白?钞票你自己点清楚。
杨宗保冷笑一阵,摔门而出。
林山没有挽留师父喝茶。从此师徒失去了联系。
一年过去了,杨宗保依然忙碌,不过他不再拿这只银色保暖杯招人耳目了。最近他很少去喝茶,而是爱好了钓鱼。一天,他手持鱼杆路过河边时,恰巧碰到了老厂长。他拍拍宗保的肩膀说,多日没碰见你了,我还以为你身体不好。现在看到你,放心了。
谢谢老领导关心,我身体硬朗得很。
你最近那个宝贝徒弟又长脸了,原来的老区长犯事了,他顶上去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他回应道,现在我不大喜欢管他的事了。
可惜啊,为了一个笔筒,丢了官帽。据说,还是林山去举报的。
什么?
杨宗保的手似乎被虫子蜇了一下,他甩甩了鱼杆大声说,这小子,长本事了,可也别太得意,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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