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潭水”老家,有位公认的好人,就是从芳老叔。他人如其名,善润一村,一生芳泽。
从芳老叔比我父亲小一两岁,他们俩人辈分相同,年龄相当,来往亦频繁,常在一块玩乐,加上他们俩人都爱好拉二胡,虽然他们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有了父辈们的这层交情,打小,便对从芳老叔的印象颇为深刻,一一留存在我的心中。
一九七六年,我刚出生不多久,因为父亲过去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很早就被打成了“臭老九”,成为专政的对象,被下放至头陂镇“上梅岭”穷乡僻壤的乡间劳作,一家老小八口人,拥挤窝在一间窄小的牛棚矮屋子里,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的那年,在异地他乡的生活,我们全家实在无法维持下去。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带着一家老小回到宁都“潭水”的老家,回到父亲的出生地方务农谋生。“潭水”老家距离父亲过去下放地---“上梅岭”(广昌县头陂),有六七十里远的山路,我们一家老小能顺利迁回老家安顿,还多亏了从芳老叔从中扶持帮衬。
老叔自老家“潭水”出发,步行至“上梅岭”这小山村,用一对萝筐,于一肩挑起我与二姐,趁着天色微微亮起,便出发赶路,带着父母及我那几位还未成年的哥姐,爬过鸡公脑这座大山,饥寒交迫下跋涉一路,翻山越岭,趟水过河,忍着肩头重担,天色已经黑了好一阵子,方才摸回“潭水”老家。
自那以后,从芳老叔的名字,便常被家中大人所提及,他那好助人的乐善形象,不时就会在我耳边响起,萦绕不止。
从芳老叔中等个儿,圆脸短发,印堂饱满,脸色红润,不胖不瘦,多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锻炼之下,身板墩实,黑黑的眼珠特有神,更显得老叔精壮实干。老叔嗓门洪亮,声音感染力特别的强,尤其长于“讲古”(村里称讲故事为讲古),我们这一村的小屁孩,只要得空闲,总喜缠住从芳老叔讲上几段故事,但凡老叔坐下开始“讲古”,在他身前与身后,准会有一大群孩童,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端视着从芳老叔,生怕漏过故事的精彩之处。
从芳老叔为人乐观豁达,从不为生活中的琐事与烦恼纠葛所累,成天笑嘻嘻的,好像生来就不会有烦恼似的。老叔爱说笑,象极了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老叔逢人便会停下来,笑容满面站在乡间路旁的一侧,与村人招呼闲聊几句。
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远远看着从芳老叔迎面走来,人还没走近他身旁,从芳老叔愉悦爽朗的笑声,便满满扑面迎过来了,只见老叔微微张开嘴角,一层层的笑意,直往额上涌起,与他常年在田间劳作晒得通红的岁月纹路,平行相对,细密间隔,大眼睛慢慢眯成一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通透着分外亲切的喜感。
但凡于乡间小道上偶遇从芳老叔,老叔准有办法让我们一个个捧腹大笑,全都乐个不停,开怀之极。从芳老叔喜柔声唤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小男孩、小女孩童们为“妹妹、妹妹”(我们村子父母称呼自家或人家孩子的爱称),“妹妹”到那儿去啊?“妹妹”去干啥呢?老叔总是笑眯眯地问个不停,间或在我们回答他话语的时候,他亦会随机插上几句调侃人的玩笑话:
“放牛赖子的牛儿过个缺(口),吓得你今天就要直打跌……”
“小小崽儿子,卵子伶仃的,害死巴人的……”
诸如此类的玩笑话语,便把我们逗得前仰后伏,跟着老叔那愉悦朗朗的笑声,便嘻嘻哈哈停不下来。那一刻,我们这一个个全都觉得从芳老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玩童……
我小的时候,寒冬腊月里,常常会下起漫天飞舞的大雪。那白莽莽的下雪天,一旦下起雪来,就不肯歇息,下个没完没了,直至那厚厚的雪花,把整个村子裹住封严实,大雪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休息。偶尔,倘若那大雪觉得还不够尽兴,那怕村头地里白茫茫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消融化去,便又接着飘起鹅毛般的大雪片,继续罩落在乡间泥瓦土房子的屋顶之上,把远近的田野山川,一层又一层厚厚地接着掩盖。
下大雪时,村里一些留下来的大树枝杈与叶片处,早就堆积起了好几重厚厚的积雪,有的树杈分枝,还缀起长长的白色冰棍,那一根根长条状的冰枪,下垂在高处杈枝的各处,一不留神,冷不丁就把齐碗口的粗大树枝,硬生生被压扯折断,从高处的大树上笔直坠落下来,“轰隆隆……”的呼啸音怪吓人的。所以,大雪天,我们基本不出门,全都围坐木炭炉盆旁,烤火驱寒,谈天说地。偶尔处出,也是远远地躲着大树,生怕给坠落而下的大树杈给砸着了。
有一年,“潭水”又下起了大雪。那年的大雪,不知为啥,下得颇为浓厚稠密,山野各处全都披上了白色的新衣,雪厚达十几厘米。从芳老叔不知从那儿听来一消息,在距离我们有点远的“灿树下”,那村子的一户人家,在下大雪的日子,产下一个女娃儿,妈妈难产出了意外,那户人家年岁较大的老父亲,一人拉扯四五个敖敖待哺的小孩子,家里本就揭不开锅,而今又填一个折腾人的小家伙,日子更是难熬。
老叔一人冒着封山的大雪,顺着堆积厚雪的山间小径,扶着山路两侧杂乱的树枝,打滑一路,方才挪至“灿树下”,把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孩,小心翼翼沿着大雪封山的来路,抱回“潭水”抚养。从芳老叔对这个苦命的小女孩,疼爱有加,视如已出,直至小女孩长大成人出嫁以后,仍关爱如初,与待自家的孩子一样,几无差别。
仅靠地里那点微薄的收入,老叔一家的日子,一样过得紧巴巴的,加之家中人口较多,日常开销也大,所以从芳老叔一家的生活,一样困难重重。从芳老叔被逼迫得没有办法,越发的勤快了,每日早出晚归,田间地头,处处都是老叔那忙碌不停的身影。我们老家的村子里,自祖上传来,就有种植瓜果蔬菜的传统。老叔忙完了田间地里的庄稼活计,还得利用早晚时间,挑起尿桶,扛着锄头,到处开荒恳地,种瓜种菜,种花生与红薯,以贴补家用……
从芳老叔新垦了一处菜园,就在村子东南侧的那座大山的山谷里面,村里人唤那个山谷为“破漏里”(大山在经年雨水的冲刷下,形成一处巨大而又开阔的天然谷内盆地)。山谷悬崖的两侧,密密地长满了参天大杉树。山谷深处,有一股不大的山泉水,经年不息缓缓沿着沟渠滴渗而出,在一片开阔的荒湿地那,积起几块深浅不一的水洼坑。从芳老叔便绕着小水坑的周边荒地,垦出一大片红泥巴的新菜地,在那种植了一些时令蔬菜与瓜果。
山谷的深处,那里水草肥美。早上与傍晚,我与村子几个玩得要好的小伙伴,常去“破漏里”那边的山谷里放牛,待我们赶着牛群,依次进入山谷里,路过从芳老叔的菜地时,多见他一人,光着膀子,穿条半长的裤头子,汗流夹背,胸前由于长时间用力翻土,正泛起稀疏的点点红色印痕……那新翻好的一垄垄菜地,被老叔整成笔直线状,菜地泥垄的一侧,放有一排即将种植下去的小菜苗,整齐布在垄间的各处。老叔见我们赶着牛群过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又玩笑着招呼起我们:
“太阳晒屁股,牛儿打的嘟……”
开过玩笑,老叔还特意叮嘱我们:
“小细伢崽子们,你们得小心看管好自家的牛儿啊,不要让牛群破坏了我这些菜地喔,它们可都是你老叔最爱的宝贝喔!”
我们全都大笑着应承老叔,各自对视,嬉笑一番,便把牛群赶往更里面的山谷那。
从芳老叔喜做善事,肯花力气与时间,去助人,去成全别人。
那时,大家生活都不容易。邻里、夫妻、兄弟之间,口角是非也多,哪家有难处,只要给从芳老叔知晓,他定会找机会前去调停与宽慰他们,各自安抚劝导一番,要他们放宽些心,要兄弟之间和睦团结,更要待自家的老人有孝心。若是那家新做泥土胚房缺了劳力,老叔不说二话,定会前去建房子的主人家,连续干上一阵子,直至那家的新房子封顶完工,这才兴高彩烈而归,那开心的架势,就如同自家的新房子完工一般。
我们乡间的泥泞小路,常会被雨水冲刷撕裂出一道道大小不一的断裂缺口,行人走在这满是积水缺口的小路上,得分外的小心,打滑与弄湿鞋袜倒事小,就怕挑着担子走不稳当,不小心摔坏了担子上的东西就麻烦了。但凡给从芳老叔路过看见了,他必定会扛起锄头,挑着畚箕前去修整那些残缺不堪的道路。
从芳老叔一人沿路捡满一担子的小碎石,和着别处挑来的细沙子,填入烂泥的缺口坑洼,一一用脚踩实,确认没有问题以后,方才满意地离去。
跨过田间溪流的载体多为小木桥,有些溪流的木桥,常年日晒雨淋,不堪重负,变形折断,发大水时容易给水冲跑。但凡给大叔看见,必定拿起大柴刀,从远处大山那里砍来粗实杉木,置于小桥原位,两端用小木头压实固牢,以防杉木滚动打滑,经从芳大叔修理过的木桥,持久耐用,可供村邻来回过往好些日子。
从芳老叔从不抽烟,但喜喝酒,尤其对自家酿的米酒喜欢得紧。只要有米酒,定会开怀豪饮。夏天双抢季节,田间地里劳累了一天,晚上必会美美地喝上几大碗,解渴解乏。新酿的米酒入口没几下功夫,老叔满脸绯红起来,精彩妙绝的笑话便从老叔嘴里源源不断蹦出,逗得那些给他家帮忙割稻子的亲戚与村邻,一个个捧腹大笑,开怀不已。
有时,大叔酒后兴致高起,便会拿起他心爱的二胡,一板一眼,拉提出一曲曲动人旋律,为劳累了一天的大人奏乐助兴,用琴声熨平辛苦,消解疲乏。夏夜的小山村,琴声悠扬,伴着从芳老叔一高一低的唱腔,在村子中央荡漾开来,引得周边邻居小孩吃饭时,也要端起碗跑去看大叔拉二胡,仿佛那琴声,比自己碗中的美食,还要更具诱惑力一些。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能与大叔共居一村,此乃人生之幸事。能闻其声,观其行,受其影响,确实也是我这一生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从芳大叔前几年老去了,离开我们西行走远,但他曾经的那些善行与美德过往,依旧清晰可闻、可见。
勤劳,乐观,诚如从芳大叔。善行,好助,当如从芳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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