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辛艾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22:20 被阅读25次

    早晨,客厅依旧阴凉,电风扇嗡嗡地转动,光线从卧室的窗里拉长,经过门框,投射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深色踢脚线被照得隐约发亮,绿油油的大理石纹路清晰起来,如同从水中浮起,在流动时凝固,光线的棱角分明,阴影处一如往常,保持着不留情面的,混沌的黑色。

    水曲柳电视柜也是阴凉的,电视屏幕黑得死气沉沉,我仰头相望,想起它曾发出过的很多种声音,纪录片频道的狼在雪地里奔跑,鹰在绿松石色天空中滑翔,鬣狗成群吠叫,鹿的角脱落,水牛渡江时水中窜起一只鳄鱼,引得牛群狂奔,航拍时放慢镜头,牛群呈放射状缓缓四散,泥浆里只露出牛角的一尖,过一会儿浮起半张脸,疯狂转动着的、无助的灰碌碌的眼睛。通常,在夜晚关了灯时,我和我爸坐在相同质地的水曲柳春秋椅上,背后靠着橘色坐垫,我怀里抱着额外的一个,鼻尖传来熟悉的微潮的棉花气味,电视屏幕上的各色动物在黑暗的墙壁上投出他们皮毛的颜色,当老虎到来时,屋内暗金流转,若拍摄到鱼群,整间屋子就隐秘的湛蓝着,如同海底,这些画面就这样映在我脑海里,我们的交谈已然散落干净,当场的声音唯有电视里传来的动物的哀鸣。

    钟表,它悬于电视上方,淡粉色,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安静地溶于墙壁之内,只有非常仔细地去追寻它的声音,才能听见难以辨认的,如幻觉般的时间的走动。我的姨母家里曾挂着与之截然相反的一座不详的时钟,时间在此无法用滴答声来表述,而是每时每刻都发出不详的,老人关节般的吱呀声。我与它在姨母的卧室里独处时常常心里惧怕,它的行将就木似乎也预示了时间最终的分崩离析,而只有我一人为最后的终结而夜不能寐,家里的大人们忙于在门外支起饭桌,把折叠的圆形区域打开,铺上桌布,放上一些零钱,如潮水般搓着麻将或刨鱼鳞般玩着纸牌,我听见女人们窃窃私语,男人哑着嗓子,偶尔也有兴奋的放肆狂喊,我爸妈也在其中,以陌生人的音调说着我所不能理解的什么,当他们讨论起得失和金钱时,都能顺理成章地从夫妇和父母的身份脱身而出,而屋外的一切都发生在钟摆吱吱地左右摇动的时候,大约总是一场晚饭以后,我倚在床上,困意渐次袭来,喝剩的半纸杯可乐放上床头柜,我看见暖气片下放着厚厚一叠割包皮医院的手册广告,封面是层层叠叠的女人的白皙乳房。

    我妈在阳光下翻了个身,光原来已经偷偷摸到她的面颊。

    她睡觉时头发纷乱,眉头紧皱,这样的我妈看起来像一只中年的亚洲母象。她不经常流露情绪,叙述什么事件时常常像个话剧演员那样声情并茂,她的表现力太强,反而掩盖了情绪的本来面貌,当我在这个早晨百无聊赖地观察她时,却并没能在脑海里唤起有关于她的真实感触,反倒是她的肢体动作和铿锵语调宛如一个女人的精致妆面,盖过了自己也许是美丽的真实面孔。据她自己说,她反而从小就是不善言辞的。我妈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但她确实在各种细枝末节都给自己留好了一些余地。我望着她的鼻子和嘴唇,阳光下侧脸淡淡的斑,一时之间感到面熟,我试图想想自己的五官按照同等模具生长,像街边小摊上价格颇高、笑意分明的两颗人参果。

    我看见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她以这种毫不动弹的姿势躺平,使我怀着敬畏,亦不免残酷的好奇心地联想起人的死亡。夜半的电话铃声把我们都惊醒了,模糊间,我能感受到三个人在黑暗中梦醒时惊诧的呼吸声,电话那头呜呜呀呀说着什么,这导致我爸此刻正驾起爱车,迎着周末的暖阳,驶往某场葬礼。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视线,我妈的嘴唇张开,面部其余的地方却毫无动静。她低沉而清晰地问道:

    “几点了。”

    “八点半了。”我回答。

    当两个人停止说些什么,时间却没能如预期停止,而是继续流淌下去的时候,我通常有一种不快的浪费资源之感,像水龙头一直开着,而我努力着想找点东西放到水流里去清洗那样,我得找点什么东西塞进流淌的时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着呆。在感受时间的流逝时,时间分明还在流逝,它在我的身畔流逝时与它在我的脑中流逝时是否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呢,思考时,我感到自己被卷入相反的两股水流之中,并因此莫名地浑身发痒。

    我妈的表情仍旧放松,因着放松而显出苍黄之感。我望着她的嘴唇,试图预测她接下来的言语,还想问她有关于昨夜那场突兀的死亡,我既好奇死者是谁,又好奇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们昨晚的语气虽然因我而放缓,但仍旧是茫然的,在没亲身经历过死亡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由此我与她的关系从母女又进一步,我与依旧存活着的世界的关系也更进一步。时间依次流淌过去,这一刻的喜悦里,我俯下身,以嘴唇触碰地板,只尝到一股灰尘的味道。

    死亡在远处发生了,借由一个电话,我们收到波及,影响就这样存在下去。某年某月的日后,我的某个决定一定是由此产生的——我低下头时,冥冥中感受到这样的牵扯,而抬起头时,我妈在远处平静的躺着,鼾声渐强。

    我妈已经沉入了睡眠,其实如果现在睁开眼,她的面孔将马上灵动起来,之前的某个早晨,像今日这样,我起得很早,由此目睹了他们从梦中醒来的景象,和卧室里一夜未开窗通风的梦的气味。我父亲闻起来酷似一种劣质的薰衣草香精,我母亲的味道相比之下意外的熟悉。兴许是错觉,我依旧能嗅到刚出生时的母乳气味,虽然它分明干涸了,但湿气依旧像废弃的河道般存在着。

    我这么想着,便走到床畔,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

    收回手时,满手灰尘,我家的窗台是荒芜的,如果仔细观察,那儿只有绿色的墙皮剥落开裂。哪怕是窄窄一条,但家里居然存在一片荒芜之地,这个事实还是每每令我震惊,这条窗台以某种不属于任何人的态度寂寞地积着灰尘,我的父母仿佛刻意要保存一些外部空间似的忽视了此处。

    窗外的雾霾像巨大的一团蒸汽,一眼望去,仿佛每个窗口都是黑洞洞的嘴,从楼群里争先恐后吐出的白色水汽包裹住了我们。吐出它的速度必须得远远高于它消散的速度才能解释它的愈加浓密。我爸在这样的白雾里向远处出发,起亚的后座上还放着一盒我的橡皮泥,我偷偷把它们揉成细条塞入座椅的缝隙里,我想他不会知道。这辆车会藏着如此一项秘密,驶入一个严肃的黑白两色场合,在众人哭泣的时候,它同样保持安静,而后座的每条缝隙深处都填满了草莓味的粉红色,以及少量的孔雀蓝。

    我独身的姨母把它交给我,那是豪华堪比旺旺礼包的一整盒橡皮泥。当时我姨母的笑容寂寥而幸福,她抚摸我的脑袋,偷偷问我我是喜欢妈妈,还是喜欢爸爸。我真挚地说我最喜欢姨母你,我的姨母牵起我的手,这样我又骗到一堆零食,那些残渣与橡皮泥水乳交融,一起干燥下去,终于无法把玩。我其实不喜欢她,她胖胖的,身体有点臭味。但是我当时被她拉着的时候,她的脂肪丰富的手非常热,软软的,试图与我十指相握。

    我们又遛了几圈,等回到她家,牌局已经情势分明,所有的纸杯里都塞满烟灰,众人声调都哑了一个度数。我捂着鼻子挤进她的卧室,爸妈在身后赶紧提高声调,以表示对她的礼物的客气,我姨母摆着手,想和我一道进来,不知谁在后面说,再玩一局,再玩一局。我姨母对我歉意地笑了,在明亮的灯光下她回过身,我看见她脑后的白头发,她胖胖的面孔却仍是年轻的。门合上时,我一时间胆战心惊,挂钟依旧清晰地吱呀作响,出于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我挤出门外,在狭窄的客厅里从一圈椅背后挤过,扑入我妈怀里。我姨母在厨房里沏茶,电扇吹过,她白发飘飘。

    她仿佛生活在时间的缝隙里,那诡秘的钟声终于使她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从此,我不再去她的家里做客了。偶尔我会感觉到对她的愧疚,仿佛我和时间一起抛弃了她,我听过一些有关她不幸生活的传言,我妈在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仍旧慷慨激昂如天桥的说书先生。我在听从这一版真相的时候,心里总是浮现出另一版真相,我永远无从得知的最真实的东西在所有人也无从触及的地方存在着,哪怕在所有的话语里都无法清晰显现,它势必要被模糊,一种童话里的诅咒,但真相永远存在,我笃信这点,并且因此而存活至今。但它的味道该是辛辣的,所有真相的味道都是辛辣的。在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它却是存在的,仅仅这一句话已经给我造成了辛辣的印象。我尝试追随它,与我母亲尝试形容它,与我姑母用白发来表现它,这些都只是它的反映而已,它的本质虽然微小,却长满了无数触须,与其他彼此连接,我想,世界就是这样的。

    我妈打着鼾声,眼里却在流泪,我没有戳穿她,更没有问那是谁。远处的死亡对她而言是更重要的事情吧。在视线尚能看见的地方,窗外的冬青树丛缠绕着星星点点的猩红色茑萝。我踮着脚拉上窗帘时,我妈在背后,以被子捂住了头。

    客厅里,时间缓缓流过,使我变得急躁起来。没等多久,电话铃声又响,我赶忙接起,我姨母在那头瓮声瓮气,我大叫,努力使声音变得欢快,说妈,我姨母来电话了。我妈裸身爬起,身体臃肿,膀子浑圆,在水曲柳前站定,同样瓮声瓮气。说了几句后,我妈没看我,对我说,你出去玩会儿不?

    我就出了门,一直走到茑萝前。

    雾霾以其颗粒把我密密拥抱住,隔着满天灰白,远处的死亡依旧在进行,众人向那处奔赴,对那儿的主角来讲全部事宜却都已然停止。更远处,柳梢随风微摆,风实在微,只有柳叶细细簌簌,气若游丝的颤动。小区门口墙上仍贴着喜迎新春四个字,两两分组,矮矮胖胖,一左一右,福字却是贴在铁制栏杆大门上,已经破碎,也随风抖动。霾中划过几道影子,也许是大麻雀,也可能是小燕子。楼群如此高大,插入霾中,似乎人力不可以撼动,似乎是神的旨意,似乎远处尽是废墟。太阳在空中是昏黄一团,只有茑萝,鲜红依旧,形如繁星。

    我盯着它们,似乎意欲看到它们合拢为止似的。花是隔壁家阿姨所种,还有月季,亮粉娇黄,牵牛,淡蓝藕荷,洁白色茉莉香气扑鼻,黑籽里藏有淀粉般的粉末。种花人已经随她儿子搬走了,我妈接手照管,三心二意,但花自在生命,依旧三五绽开。我姨母有次到我家来,看着这些花卉绽放,叹口气讲,下辈子要做朵花。我更觉得她怪异,怎么想,想来想去,似乎还是做人最好。

    我姨母此刻大约站在她的小客厅里,和我妈遥相诉苦,她的白发,据我妈某日与我爸闲聊时讲,似乎越长越多,她年幼的儿子不知所踪,有可能存在于这世界的每一个地方,我爸沉吟片刻,讲到,以后还是少让咱孩子和她见面,你看她有点也怕她。我妈没再接话,沉默在此却不是死气沉沉的,哪怕伴随着愧疚,它依旧在我父母之间流淌着,似乎沉痛地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在那一刻我由衷地思念起她。虽然马上我又想起那钟声,心下戚戚然,迅速放弃了做一个好孩子的机会,三个逃兵隐没在沉默中,都不说话,好像就能看不见对方的神色,也就感受不到自己温热的脸。

    我姨母此刻也站在她家的水曲柳桌子前,遥望着白茫茫的窗外,也许想到她的侄女,想到那孩子对她说,我最喜欢姨母了。她这样敏感的人,也许可以分辨孩子的谎言,但除了零食玩具之外,她没有办法,也没有气力去揭穿一个哪怕是说谎的孩子了,她非常爱我,像爱她自己应有的孩子一样。

    更远处,也许已经出了市区,我父亲在同一片白色里穿行,和鱼群般的众多汽车一起,游弋贯穿于大小街道之中。总有那么几辆车,也许十几辆,或者几十辆,开往同一个地方,也许它们的车厢里,和我的卑劣的印记一样,存着各种的秘密。

    再远的地方,水牛走过河流,鳄鱼窜起。风吹至这里时,摆动了一朵茑萝,使它垂下了头,我凝视片刻,将它折下,又随手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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